那声音极细微, 像是草叶被风吹动的声音,细到燕知雨有一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他还是坐了起来, 伸手摸过床头, 那里放着一个很小的机关匣,是来之前凌冽特地给他的。
几息后,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人!”
紧接着便是不断燃起的火把和刀剑碰撞的铿锵声, 顿时把他身旁的小家伙也吵醒了。
小云烁瞪着帐外晃动的火光看了好一会, 忽然靠到燕知雨怀里,小声道:“爹爹我怕。”
“不怕。”燕知雨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爹爹在呢, 金羽卫都在。”
这么说着,却是把手收得更紧了。
金羽卫在,但凌冽不在, 燕知霜不在,他也有点怕。
“爹爹也不怕。”小云烁伸手抱住他, 难得乖巧。
燕知雨应了一声, 脑中飞快琢磨着会是谁。
这次冬狩三个亲王都来了, 其他国家的使臣也在,他们都有可能行刺, 但最有可能的……还是跟葛罗有勾连的端王。
燕知雨脸色沉了沉, 垂眼看着因为害怕而缩在自己怀里的小家伙。
他还这么小, 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如果不是凌冽回来了, 今天他还能护得住这个孩子吗?
可能失去孩子这个念头在心头冒出来的时候, 燕知雨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气,是怒气, 也是怨气,更是一种带着疼痛刻进骨子里的恨。
他已经失去过凌冽了, 他不可能再失去儿子。
“爹爹?”觉察到燕知雨在发抖,小云烁抬起脑袋看他,瞧见他闪射出凶光的眼神时一愣,随即整个人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都软了许多,“爹爹。”
燕知雨神色一僵,低头蹭了蹭他的头发,之后两人都没在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外头的一切结束。
外头的声音起初很大,但随着时间流逝,便慢慢弱了下来,直到声音逐渐停歇,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
接着,一道身影从帐外走进来,几步后又停住,开口道:“参见太后。”
温和的男声穿过屏风传来,并无半点敌意,却让燕知雨整个人都绷直了。
默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好久不见了,端王。”
端王闻言笑了笑:“是。”
燕知雨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端王生母出身并不高,但生了一副温柔的好脾气,仁宗帝对她说不上宠,却也不错,封了妃位,对她这儿子也很上心。
而端王也是承了母妃的脾气,面上从来都是笑吟吟,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就连当初储位之争也是存在感最弱的一个。
但燕知雨很清楚这个人就是一只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人的笑面虎。
想了想,他还是站起身去穿衣服。
这几天免不了要见到其他国家的人,所以燕知雨带来的都是些繁复的衣服,穿起来有些麻烦,没人帮忙,速度便有些慢。
端王也没有催他,就站在外头候着,好像有无限的耐心,好像他是一个听凭调遣的忠臣。
等燕知雨穿完衣服,已经过了好一会,他又扯了件披风把还在床上呆坐的儿子裹好,抱着绕过屏风去了前头。
见他来,端王笑吟吟地行了一礼:“太后。”
燕知雨微微颔首,抱着儿子在主位上坐下,年幼的帝王裹在宽大的披风显得小小一只,被气势颇冷的燕知雨一衬,便显出一种弱小的可怜来。
端王又去看燕知雨,他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清冷模样,像是一支无人能攀折的高岭之花,也就在他那个皇弟面前才会显出温柔的一面来。
他曾经见过那一面,像是霜雪化在花间,艳丽又干净,好看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下凡。
不得不承认,征服这样一个人,的确会让人血液沸腾,但他跟齐王那个蠢货不同,他很清楚,绝不能得罪燕知雨。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何况燕知雨背后还有手握重权的燕家,要是惹恼了他,谁都讨不到好,所以他从一开始态度就很好地向燕知雨抛出了示好的信号。
燕知雨垂眼听他分析着如今朝堂的形势,沉默不语,直到听见他话语中的威胁,才很轻地笑了一声。
“端王和葛罗勾结,不会以为这件事能算了吧。”燕知雨低头轻拍着儿子的背,声音很冷,“葛罗王年迈,却不糊涂,大王子背着他跟你合作,如果被知道了,别说王位,怕是要被其他兄弟趁机吃掉。”
他话音刚落,帐外就传来一阵动静,像是葛罗王子在吵什么。
端王听不清内容,但大概能猜到是葛罗王子闹着要进来,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就不劳太后操心了,等事情结束,葛罗王也管不了大王子了。”
燕知雨嗤了一声:“有葛罗王在,大王子怕是帮不了端王多少忙,想来端王思虑如此周全,应该不止有一个帮手,不如我来猜猜是谁?”
这并不难猜,端王脸上依旧挂着一抹笑意,直到燕知雨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脸色才有些变化。
他震惊道:“这封信怎么在你手里?”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乌勒王给我的。”燕知雨说着,又拿了一枚玉佩出来,“想来端王也认得此物。”
端王脸色瞬间变得有点难看,为了让乌勒王帮忙,他承诺了不少好处,那玉佩便是他给乌勒王的信物,没想到他居然转头就给了燕知雨。
他咬牙道:“你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
燕知雨一听这话,忍不住低低笑起来:“乌勒王眼皮子可没你那么浅,乌勒跟大周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他何必为了你这么个不一定能成事的王爷来得罪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半分好处都没许过,都是他自己选的。”
端王闻言脸色更难看了:“不可能。”
“信不信,是你的事。”燕知雨笑着将玉佩放到一旁,又倒了杯水慢慢喝起来。
看他这优哉游哉的模样,端王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皱起眉:“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不可能不做任何防范。”
“谁知道呢。”燕知雨瞥他一眼,“兴许是金羽卫太没用了罢。”
端王闻言心中一沉。
因为当初郑浩的事,金羽卫经历过一波大换血。
现在的金羽卫的人都是燕知霜跟凌冽调整了又调整的,除了重新招进来新兵,更多的是从燕家军调来的精锐,忠心不二,而且非常强悍,跟原先的那支根本无法比。
可他刚才从发起攻击到入营帐,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好像守在外面的不是燕家军的精锐,而是原先金羽卫的草包。
见他终于意识到,燕知雨笑道:“如果没有今晚这一出,我又怎么抓住你的尾巴呢。”
几个亲王里,除了靖王,最难对付的就是端王,这人太有耐心了,就连凌冽的死都没能让他暴露太多,进京后不像其他两人那样动作不断,而是一直在暗中搅浑水。
但凌冽这段时间的手段却让他有些急了,一旦朝堂稳定下来,再加上燕家保驾护航,他想再动手就难了,这才铤而走险,选了冬狩的时候动手。
这些凌冽早就料到,只是没想到乌勒王居然会主动向他们示好。
知道他的行动,凌冽就更好布局,这才有了今晚这么一出戏。
端王也知自己是落进了圈套,当即就拔出腰间的刀朝燕知雨砍过来。
皇子都习武,端王虽算不上什么奇才,但武功也不算差,他觉得凭自己拿下来燕知雨跟小皇帝完全没问题,只要挟持着他们离开猎场,他就能跟自己藏在京郊的军队会和。
但算盘打得很好,却没料到燕知雨能躲开他的刀,转身后立刻从怀里掏出暗器对准他。
“咔哒”一声,利箭“咻”地从匣子中射出。
端王立刻躲开,但距离太近,手上还是被蹭一下。
他也顾不得那么点伤,转手又去砍燕知雨。
燕知雨抱着儿子飞快躲开,道:“箭上有毒。”
端王动作一顿。
燕知雨继续道:“你动得越快,死得越快。”
端王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挥刀,横竖是死,倒不如搏一搏。
但就是这么一瞬的犹豫,守在帐外的人已经冲了进来,一杆长枪横在燕知雨面前,帮他挡住了端王的刀。
燕知雨这才冲端王笑道:“骗你的,那暗器没毒。”
或者说本来是该有的,但凌冽怕他控制不好伤了自己,所以没让人涂,刚刚那么说,不过是为了争取点时间。
现在看着端王那目眦欲裂的模样,他心情就好。
燕知雨笑道:“以后你会后悔,不如今天被毒死在这,狄磊,把人带下去。”
拎着长枪的人应了一声,招呼人进来把端王绑了,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等人都离开,燕知雨才缓缓松了口气。
虽然知道凌冽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但他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想到自己怀里的小家伙就更是如此,生怕出一点差错。
他又低头看了看小云烁,见他揉着眼睛很是困顿的样子,便问道:“爹爹带你去睡觉?还是要去找子熙?”
小云烁摇摇头,整个人趴在燕知雨怀里。
他虽然还小,但对这种刺杀的场面其实谈不上陌生,方才还在害怕,这会过去了,就只觉得困了。
燕知雨抱着他回到床边,给他掖好被子,轻拍他的胸口:“睡吧。”
小云烁拉着被子,睡眼朦胧地看着他:“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燕知雨心头一暖,声音越发轻柔:“尽快,等天亮了,你一睁眼,就看见我了。”
小云烁这才点点头,乖乖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过了一会,一把温和的男声在帐外响起:“臣明煦川、狄磊求见。”
燕知雨这才重新起身,绕过屏风去了前边:“进来吧。”
话音落,两个人影从营帐外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清秀的白衣书生,本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却被跟在后头那个五大三粗的人衬得有些瘦弱了。
“太后。”书生率先出声,朝燕知雨行礼,“人都抓住了,听候太后发落。”
“辛苦了。”燕知雨微微颔首,脸上带了点笑意。
书生笑了笑:“于公于私,都是该的。”
这书生不是别人,正是燕知霜的夫婿明煦川,燕知雨的姐夫,跟在他身后的是方才进来救他的人,金羽卫的副统领狄磊,原先在燕家军,被燕知霜调过来的,很擅长练兵,但脑袋不算灵光,所以燕知霜不在的时候金羽卫便是明煦川在指挥。
“端王呢?”燕知雨问道。
“关起来了。”明煦川道,“晚点去看看?”
燕知雨点点头,问道:“吓人吗?”
明煦川犹豫了一下:“有点。”
“我知道了。”燕知雨说完拢了拢衣领,朝外走去,“最慢明晚解决,别让摄政王知道了。”
燕知霜自然不会把凌冽的身份暴露给明煦川,但明煦川是个聪明人,不难猜到他的身份,他也知道他瞒着的原因,倒是狄磊一头雾水:“为什么不能让摄政王知道?他不知道吗?”
明煦川无奈地瞥他一眼:“你觉得摄政王知道什么?”
“他什么都知道。”狄磊还傻乎乎的,“这都是他布的,他怎么不知道?”
明煦川笑着摇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端王意图谋反,是死罪。”
狄磊还是不懂:“然后呢?”
明煦川没再回答,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加快几步引着燕知雨进了一顶较偏远的帐篷,里头就放了一个笼子。
那笼子原本是用来关动物的,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有些低矮,但对此时的端王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这么一会的功夫,他已经完全失了方才在帐中的模样,身上亲王服几乎被血染红,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那张颇为俊秀的脸,要仔细看才能看见有一只眼睛似乎是缺了件,只剩下黑洞洞一片,一双手更是血肉模糊。
燕知雨皱了皱眉,又抬步靠近了一点,仔细看了看,问道:“他不会叫了吗?”
话说完,原本守在笼外的人朝端王伸出手,也不知道是按了什么地方,端王立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还夹着咒骂。
燕知雨一字不落地听完,笑了:“不得好死?现在是谁不得好死?”他说完正好看见地上蜿蜒流过来的血,小心地后退几步,躲开了,“你应该庆幸,你把妻儿都送到葛罗去了。”
端王听见他的话,嘴里的咒骂声越发凌厉,像是地狱的恶鬼在惨叫,听得燕知雨浑身舒畅。
“该把你带到金銮殿去处刑的。”燕知雨道,“让所有人都看看欺负阿雪会是什么下场,这样以后才不会有人做蠢事。”
说完他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着。
负责行刑的都是明煦川精心培养的人,最是擅长严刑逼供,知道怎么让人痛苦又死不掉,而端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跟他们相处。
站在笼子旁听了一会,燕知雨心里才舒坦许多,心头那股尖锐的恨意也慢慢消退了。
明煦川见他神色好了许多,便道:“剩下的交给我就是,你先回去吧,再过一会天亮,陛下要醒了。”
燕知雨点头:“别让他死太快。”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营帐。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雪,并不大,像是飘落的花瓣落在了帐外人撑着的伞上。
燕知雨一愣,看清是谁后脸色瞬间白了:“阿冽?你、你怎么回来了?”
“担心你。”凌冽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伸手拂去燕知雨身上刚沾上的雪,“怎么不撑伞?”
“刚刚……没下雪。”燕知雨抿了抿唇,气势顿时弱了几截,完全没了在帐内的模样。
看凌冽的样子应该站了挺久的,他……听到了多少?
燕知雨撩起眼皮看了凌冽一眼,对上他弯弯的眼睛后又低下头,抿着唇不敢说话了。
“别在这站着了,会着凉的。”凌冽将伞塞进他手里,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回去吧,我处理完就过来。”
燕知雨乖巧地点了点头,询问的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最重还是没敢问出口,撑着伞快步回了营帐。
进去后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身上有没有沾染到血。
他已经很小心了,衣摆还是染了一点,并不明显,但看着就是很碍眼。
燕知雨立刻换下衣服,唤了徐进宝进来:“把衣服拿去烧了。”
徐进宝愣了愣,也没多问,立刻抱着衣服去烧了。
燕知雨这才回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儿子,纠结要不要把他叫醒。
有他在,就能分散凌冽的注意力,凌冽兴许就忘了这事了。
“阿雪。”燕知雨在床边坐下,轻声唤了儿子的小名。
小家伙迷迷糊糊应了一声,随即没了反应,看样子是真困狠了。
燕知雨立时心疼了,也舍不得再吵他,只是给他掖好被子,然后坐立不安地等着。
过了一会,凌冽回来了。
听见声音,燕知雨立刻起身出去了,就见他身上落了不少雪,顿时皱起眉,走过去帮他拿披风,小声抱怨道:“怎么也不让人拿把伞?”
“也不远。”凌冽一边说着脱了身上的衣服,将一身的寒气一起扔到了一边,然后唤人准备热水。
燕知雨见他不准备提,松口气之余又有些犹豫,跟他对视了几息,迟疑地开了口:“你……”
“嗯?”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都安排好了?”燕知雨还是没能问出口,“猎场那边怎么办?”
“反正夺不了魁,担心你,就回来了。”凌冽说着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转身洗澡去了。
燕知雨目光不敢跟过去,只能背对着水声,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在外面站很久了?”
凌冽轻笑道:“雪天路滑,天色又晚,不敢赶太快。”
回避了。
燕知雨抿了抿唇,越发犹豫起来。
凌冽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问什么,他不过是给他一个主动提出来的机会罢了。
这样一想,燕知雨心里顿时有点疼,还有点害怕。
“你……你都听到了吧。”他小声问凌冽。
“听到什么?”凌冽反问。
屋内顿时陷入一阵沉默,只剩下晃荡的水声。
燕知雨拿不准凌冽是在避开还是真的没听到,不敢再问。
过了一会,凌冽从水里出来,擦干身体后随意披了件衣服便朝燕知雨走近。
“站在这里做什么?”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燕知雨下意识偏头,却没躲,而是回头看向凌冽,对上他的笑眼后莫名有些心虚:“等你。”
“我还能跑了不成。”凌冽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带着他朝床走去,“你是双身子的人,要多休息,那么多人帮忙,哪用得着你操劳,这会就该是你睡觉的时候。”
语气如常,应该是真的没听到。
燕知雨松了口气,往凌冽怀里靠了靠,笑道:“你不在,我不安心。”
“那以后我不乱跑。”凌冽说着伸手抱起他,将人放到床上,自己也躺了上去。
这床不大,睡两个人还可以,再加个霸道占了半张床的小孩就有点挤了,凌冽只能侧躺着,拉过被子盖住两人,哄孩子似的拍拍燕知雨的心口:“以后再有这种事,不必特地问我。”
燕知雨愣了愣:“什么事?”
凌冽没回答,只道:“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永远不会知道。”
燕知雨表情当即僵住,几息后,“刷”地白了。
果然刚刚他说的话,凌冽全听到了。
“你听我解释……”
“不用逼自己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凌冽低头亲了亲燕知雨的眉心,“睡吧。”
燕知雨脸色更难看了,凌冽一定生气了!根本不想听他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