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暴雨早已停了, 但天色依旧暗沉,地平线的那轮悬日被乌云遮住大半,整座王都陷入晦暗之中。
随着城门处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城破——”
胡人涌入邺城。
树倒猢狲散,惶恐的百姓们顿时如受惊的鸟兽, 开始四处逃窜。
他们深知, 大晋再也保护不了他们了。
妇孺尖叫, 婴孩啼哭,笼罩他们的黑暗像是没有尽头般。
知丘推着谢资安站在十字路口前。
谢资安喃喃道:“城破了。”
阿勒坦花看见大家都面色惊恐的逃窜, 害怕道:“谢公子,他们为什么要跑?”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亡国之情,纵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也明白的。
知丘悲痛得流下泪:“你们胡人攻城了,把我们大晋的王都给破了, 你怎么还好意思问我们为什么要跑?反正你不用跑, 你们胡人的兵不会杀你,他们只会杀我和我哥!”
阿勒坦花委屈道:“对不起,知丘, 我真的不知道, 你和谢公子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不让他们伤害你们的。”
说到底,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谢资安。
谢资安想安抚这两个孩子, 但从他的立场出发, 他根本不配说任何肺腑之言。
所以只解释了句:“胡人不会伤害邺城百姓的。”
知丘惊奇道:“哥, 你怎么知道的?”
“缘由我不好与你解释。”谢资安无奈道。
既然攻城的人是胡人, 那计划应该只是因何种缘由提前了, 他在云内州曾与扎那还有李寒池做下过约定。
攻城, 不得屠城。
谢资安从前不信因果轮回,但现在他信了。
千千万万人中,偏偏他来到这个冰冷封建的世界中遭受种种苦难,若不是因为要偿还欠下的业债,那又该怎么解释他这倒霉的运气呢?
谢资安又道:“你还记得上次去送信的李府吗?现在我们去那里。”
知丘点点头。
“走小路。”谢资安又嘱咐了句。
按照原书发展,李家人应该在城破前便被洪庆帝下令满门抄斩,如今洪庆帝已死、王都已破。
李家人的命运,谢资安并不知会如何发展。
想来想去,谢资安放心不下,他准备过去看一看,而且倘若是李寒池率兵攻城,那么李寒池入城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回李家。
三人一路走去,没有看见官兵,只看见惊慌逃窜的人们。
阿勒坦花紧紧抓着知丘的衣摆,不敢松手。
知丘道:“你还跟着我们干什么?你应该去找胡人才对,你是他们的阿巴还,他们自会护你周全。”
阿勒坦花虽然痴傻,但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她一句话不说,紧紧咬着嘴唇,黄豆般大的泪珠吧嗒吧嗒的往下落,就是不肯松手。
谢资安皱眉道:“知丘。”
知丘也很委屈,低低道:“哥,我没说错。”
“你是没说错,可这件事也不是阿巴还做的。”谢资安道,“你难过,阿巴还也不好受,你们平日里感情那么好,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知丘脱口而出。
谢资安:“既然如此,就不要说那些话了,人心是肉长的,每一个冲动的字,就相当于在人的心里扎了一颗钉子,你舍得让阿巴还疼吗?”
知丘看向身后的阿巴还,犹豫了片刻,低低道:“阿巴还,对不起。”
阿勒坦花嗪着眼泪猛地摇头,抓着知丘的衣袖更紧了些。
谢资安不再说话。
李府到了,挂着白绫的大门小敞着。
谢资安注意到,门口的地面上有些许暗红血迹。
他的右手不知不觉中颤抖了起来。
“哥,我去敲门?”知丘道。
谢资安道:“不必,推我进去吧。”
知丘推着谢资安到门槛处,上前把那小敞着的门全部推开了。
他本来是准备与阿勒坦花一起抬着素舆过门槛,但看见了门内的景象后,一时震惊到难以移动。
丝毫不夸张,遍地死状惨烈的尸体,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到死都在伸手去够门槛的老人。
知丘认得这张绝望的脸——李府的老管家。
他慌张的向后踉跄了两步,抬眼看到庭院中心一个披着蓑衣的男子正望向他们。
男子跪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具尸体,他的脸贴在尸体的头顶上,泪水与血混合在一起,划满双颊,分不清哭出来的是血还是泪。
沾满血的嘴唇翕动,明明在张嘴说话,但嗓子只是发出呜呜的两声,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形成。
乌云退散,露出落日一角。
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李府的惨状还有男子难以名状的悲恸。
但仅是一瞬,落日完全沉了地平线之下,天空再次被黑暗笼罩。
“怎么会.....这样。”谢资安喃喃道。
知丘回头看他哥,发现谢资安的眼角不知何时闪出了泪花。
知丘忽然意识到里面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之前缠着他哥的那位李公子。
李寒池与谢资安隔着一道四十公分的门槛遥望着彼此,现在他们都不知该以怎样的形式跨过这道门槛才能做到不伤害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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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快逃!胡人杀人抢人了!”一个老婆婆拽着春雪,连忙说道,“你还年轻,快跑!快跑啊!”
春雪有些茫然:“不用。”
“你们这些年轻的姑娘被抓到胡人军营里,生不如死啊!”老婆婆苦口婆心道,“我的儿媳......已经投井了。”
春雪知道胡人攻城后,第一时间是想去宫里找公主,可是她从阿南那里又得知了策划幕后一切的真凶,竟不知先应该往哪里去。
“那里有人!”
远处的两个胡人看见了老婆婆和春雪惊喜叫道。
他们朝着老婆婆还有春雪小跑过来。
老婆婆惊慌失色,急忙推春雪:“姑娘快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挡一会儿!”
春雪轻轻皱了下眉头。
老婆婆见春雪不走,急得哭了出来:“姑娘求求你快逃吧,老妇实在不忍心见你遭此大难!”
胡人越来越近。
他们看见春雪后,扔了手里的兵器朝着春雪扑过来。
老婆婆义无反顾的挡在春雪前面,尖叫道:“胡人.....老妇不怕你们!”
老婆婆只是眨了一下眼,面前两个如虎狼般的壮汉竟双双倒在了她的面前。
原本站在她身后的姑娘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前面。
姑娘身形单薄消瘦,手中提着把尖刀,雪白的刀刃淌着触目惊心的红血。
“去逃命吧。”春雪道,“逃不掉便藏起来。”
她的发丝被风吹动,露出脸上的一片疤痕。
老婆婆惊呆了:“姑娘......”
“姑娘好身手!”一道清亮的女声忽然响起。
春雪把警惕的目光锁定在面前的一棵槐树。
槐树后面固然跑出来一个脏小子,她笑着朝春雪二人走来。
“我叫萧银禾,久仰春雪姑娘大名。”萧银禾道。
春雪干脆问道:“何事?”
萧银禾道:“姑娘身手不凡,又有侠肝义胆,萧某不才,愿意给姑娘指点迷津一二。”
说完她又补充道:“权当缘分。”
春雪不信鬼神,更不信一个信口雌开的黄毛丫头,转身欲走。
萧银禾叫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姑娘执念太深,就算报了血仇,恐怕日后也不会自在。”
春雪止住脚步,但没有转身。
萧银禾继续道:“如若姑娘愿意信我一回,便请珍惜活在世上的人。”
春雪缓缓转过身。
萧银禾撒了个善意的谎言:“正东,有水的方向,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春雪问道:“你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吗?”
萧银禾笑道:“能让春姑娘如此牵挂的人,除了长公主,还能有谁?”
“在下为不少邺城的人算过八字,公主便在其中。”萧银禾又道,“公主聪慧,现在终于迈过心里的那道槛,真正的自由了,可公主终为凡人,心中仍有一道放不下的执念。”
春雪道:“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萧银禾轻笑道。
她绝非故弄玄虚,世间红尘滚滚,因果无数,无须事事算尽,又非事事能算尽。
“我能说的便只有这些了,现在我得走了,我的师父在等我,一会儿该着急了。”
春雪疑惑道:“师父?你该和萧家......”
话说到一半,春雪止住了。
多此一问,完全是因为萧银禾的善意指点,但她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
“作为报答,我能送你一程。”春雪道。
萧银禾笑笑:“不用了。”
“我知道姑娘想问什么,为什么我不和萧府的人一起逃命去?”
春雪默言。
“人各有命,人各有所爱,我的所爱非金钱富贵,也非滔天权势,所以留在萧家,不是我最好的归宿。”萧银禾俏皮一笑,“与我的师父一道做个江湖神算子,浪迹天涯,虽穷但乐在其中。”
春雪一怔。
萧银禾拉起了老婆婆的手,把一根精致的银簪子递给了老婆婆。
“婆婆,按照春姑娘说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吧,这场战乱持续不了太久的。”
老婆婆哭道:“老妇何德何能啊。”
萧银禾走了,春雪也走了。
一条长街,两人背道而驰,各为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