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汗珠划过萧元嗣略显苍白的脸, 在无数灼灼目光的凝视下,浑身的水分都仿佛要被蒸干。

  大门远在天边,熟人近在身后。

  该怎么办?要如何才能在不暴露脸给那些官员们看到的情况下溜出衙门。

  萧元嗣试图迈出步子, 但他稍微一动, 就能听到身后官兵们的刀刃摩擦刀鞘, 刺啦拉长声音缓缓抽出。

  于是他非常识相地收回了试探的脚。

  走也不行,留也不行,如今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

  他在心中叹气,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在他们面前掉了马,该用什么样的说辞才能够把他们骗过去?

  ——“我只是长得像当今陛下, 其实是个十足十的冒牌货?”又或者是“我是靠易容术整成了这张脸, 本来的面貌和陛下一点都不像?”

  不行不行, 萧元嗣立马否认了这些一听就漏洞百出的借口。

  就冲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 祝秀山等人见到了更不会放他走了,必定要把他扣押, 接着将祖宗十八代查的清清楚楚, 到时候真是马甲彻底掉没了。

  萧元嗣绞尽脑汁想了无数种借口, 都觉得过于天真幼稚, 祝秀山见过他那么多次,肯定一眼就能够认出他,当场揭露他的身份,绝对不会信他的满嘴鬼话。

  正当他想的出神时,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只大手,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只手拽着转过了身体。

  “你!”

  四目相对, 只一刹那, 两人瞪着四只惊恐的溜圆大眼睛——难以置信、惊慌、害怕……各种情绪轮番在瞳孔中浮现。

  越过祝秀山, 萧元嗣看到程盛等人不知何时被官兵们在脖子上架了把刀,和他对视了一下,程盛羞愧地低下了头。

  “公子,对不起,我们……”

  其实怪不了他们,毕竟是半路出家的白丁,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第一次打不过正经出身的官兵也是情理之中。

  萧元嗣朝他点头示意没事。

  他眼下最棘手的是应付祝秀山,借口都还没有想好,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祝秀山张大嘴巴迟迟闭不上,难以形容第一眼见到这张脸的震撼,像!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

  他都看蒙了。

  还想会是张什么样的脸要藏着掖着不让他看到,原来,原来是“陛下”的脸!

  他彻底懂了,怪不得程盛等人会死心塌地的追随他,要不是他清楚的知道陛下此刻在皇宫之中批阅奏折,他也会以为这人就是陛下,他也会毫无条件地信任这个人。

  为他抛头颅拾缨枪,为他上战场杀蛮奴,为他忧万民志兴国。

  谁让他有这张脸。

  可他怎么能有这张脸?!

  祝秀山很快恢复冷静,捏紧了他的肩膀,力气大到要把他骨头捏碎,语气森寒质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和陛下长得如此相像?!务必从实招来!”

  萧元嗣疼的“嘶”了声,边挣脱边说道:“如果我说我是陛下遗落在外的同胞兄弟,你信吗?”

  祝秀山:“我信。”

  “哈?”不是吧,这都信?!

  然后祝秀山啐他一口,骂道:“我信你脑子有病!”

  “来人!”祝秀山放开他,退后几步,命令官兵们:“把这个冒犯龙威!满嘴胡言乱语的逆贼抓起来!即刻押入天牢问刑!”

  萧元嗣下意识拔腿就跑,可他哪里跑的出这个衙门,没几步就被刀剑抵着押了回来。

  “你们放开我!”

  “你急什么?”

  祝秀山压下满腔怒火,露出轻蔑的笑意,一只手捏住萧元嗣位下巴,另一只手在他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啊!”萧元嗣怕疼,一点也忍不住。

  抓就抓,你掐人脸做什么!

  而祝秀山回忆了一下手上的触感,喃喃道:“呦,这□□料子还不错。”

  见祝秀山伸手还想再捏一次,萧元嗣此刻也有些生气了,咬着牙,眼神里露出了一股威慑十足的光,震得祝秀山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

  “啪!——”随即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萧元嗣脸上。

  “公子!”那边程盛等人看的急了,又开始奋力挣脱束缚。

  “你们吼什么吼,吵死了!”祝秀山不耐烦地让官兵们把他们的嘴堵上,捏过萧元嗣的微红的脸,又仔细端详了一遍。

  接着上手一番戳捏揉按下来,萧元嗣脸色越发阴沉,祝秀山忍不住嘀咕道:“这脸怎么会如此相像?”

  偏偏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官兵,脚步焦急,俯在祝秀山耳朵边说了些什么,祝秀山立时脸色巨变。

  他吩咐完官兵们“看好这些人”,带着一小堆官兵出去了。

  衙门口笼罩着一片惨淡愁云,程盛等人皆失落地垂着头。

  萧元嗣顶了顶被打的脸颊,庆幸虽然挨了一巴掌但好歹没被识破身份,当初他把祝秀山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是对的,虽然是个草包,但是个脸盲而且脑回路清奇的草包,不然见他第一眼就能确定他的身份。

  不幸中的万幸。

  他又看向悲愤难当的程盛等人,问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程盛抬起头看他,又垂了下去,声音细若蚊声:“我们本想让官府看到我们生活的苦楚,让他们废除奴隶买卖,计划建立一个由百姓做主、自行评判冤屈的机构,没想到被我搞砸了,对不住公子。”

  萧元嗣惊讶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还建立一个越过当权者,由百姓们控制百姓们服务的机构,这是这个时代该出现的东西吗?!

  “你、你,和我说说,究竟是谁和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程盛有些讶然,说道:“是你啊,公子。”

  “……哈?!”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东西了?!我一直在鼓励你们反抗,鼓励你们起义,鼓励你们重新构建一个王朝,可从来没教过你们打到封建制度,直接进入下一阶段啊!

  可程盛目光语气十分笃定,萧元嗣不得不开始一桩桩回忆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一直以来他都很小心行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时刻提醒自己,究竟会在哪里出了纰漏。

  见萧元嗣在纠结困惑,程盛给他解释道:“公子忘了马先生吗?”

  萧元嗣更加困惑,什么马先生?

  “就是公子经常给孩子们讲的那个马先生,不是说他改变了一个时代,建立了一个理想的大同天堂。”

  程盛一脸迷醉地说道:“他让天下万民可以当家做主,我们不会再因为没有食物、衣物、住所而痛苦,也不会再有奴隶买卖,每个人都是自由且完整的个体……”

  随着程盛投入感情的叙述,在场其他百姓露出了同样向往渴望的目光。

  萧元嗣颤抖着嘴唇问道:“所、所以你们是在效仿他?”

  “是啊,公子。”

  短短几个字,顿时如晴天霹雳般降到萧元嗣头上。

  他身体僵直,腾地站起,又坐下,又站起,不顾官兵的阻拦来回走着,试图用这种消耗自身体力的方式来让自己冷静点,最后走到一个墙角坐下,面对向墙壁,用脑袋撞了几下墙。

  “公子你在做什么?”

  “别管我,让我一个呆着。”

  可等稍微冷静下来了,真想穿越回去给当时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给小娃娃讲什么故事不好,非要讲那个,还被程盛等人听去记在了心里,一不小心启发了他们的民主思想,导致如今功亏一篑。

  亡国未半而中道崩殂说的大约就是他现在的心情。

  那时候那么多嘴做什么!萧元嗣后悔莫及。

  然而事情走到这地步已然没了挽回的余地,萧元嗣躲在墙角独自郁闷。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又有人搭上了他的肩膀。

  祝秀山满头大汗,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扑通一声,他颤颤巍巍跪下了。

  “陛下啊,您让臣等找的好苦啊!”

  祝秀山声泪俱下,萧元嗣一时没应对过来,任由祝秀山哭诉为了找到他,他吃了多少苦头。

  直到看到程盛等人震惊恐慌的神情,他回过神来,连忙摆手否认。

  “我不是,我不是。”

  “什么?”祝秀山抬头。

  这种情况下,萧元嗣只能坚地推开他,撇过头,一口咬定:“我不是你们口中的陛下!你认错人了?”

  祝秀山狐疑地靠近,盯着他的眼睛打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是?”

  萧元嗣被他以这么近的距离盯得浑身不舒服,想了想,索性破口大骂道:“去你娘像!你是眼瞎了吗?看不到小爷的脸比那狗屁皇帝俊多了吗!多找几个大夫看看你的狗眼吧!……”

  祝秀山被骂的狗血淋头,淡定抹去飞到脸上的白沫,不怒反笑。

  “哈哈哈,骂的好,骂的好啊!”

  “你果然不是陛下,陛下九五至尊,怎么可能像你一样言语粗鄙,不堪入耳!”

  “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幸好只是个冒牌货。

  祝秀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得知陛下失踪的消息后飞奔回衙门的,一路胆战心惊,无数回想剁了自己的手,魂都要被吓飞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小命算是保住了。

  萧元嗣同样松了口气,还好他要应付的是祝秀山,而不是其他人,要来的是小六子或者温幼霆,他就是有一百个借口都没辙。

  祝秀山回衙门还有一件事就是集结兵力寻找真正的陛下,但这样看守他们的人手就不够了。

  但寻找陛下是第一要紧的事,这些闹事的百姓在陛下面前压根排不上号,祝秀山索性把他们放了。

  并警告道:“尔等莫再生事,下次再被本官抓到必有重罚!”

  “快滚!快滚!”

  萧元嗣松了松被捆的太久而嘞出一条血痕的手腕,看着官兵们忙上忙下准备出去找人,不由得感叹天无绝人之路。

  只要他尽快回到宫中,随便编个借口说自己在某个疙瘩角玩去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今日站在这里的他,和宫中的陛下是一个人。

  程盛偷摸瞥了萧元嗣好几眼,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公子,你真的和陛下长得一模一样吗?”

  “不像!”萧元嗣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怎么可能和那个昏君长的像!”

  “也对。”程盛说道:“公子一身清正之气,处事光明磊落,怎么是那个昏君可以相比的,和他相比是对公子侮辱!”

  “哼!”

  萧元嗣故作愤恼拂袖而去,迈着最大的步子以最快的脚步朝大门走去。

  他面上不急,心中急。

  不知道皇宫中乱成了什么样子,必须尽快赶回去。

  只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安全了,快点,再走快点,马上就可以走进门外那片开阔明亮的天空了,自由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离门还有一人高的距离时,突然刹住了脚,他和门外那人沉沉如寒涧的目光对上,立刻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

  这人怎么来了?!事要糟!

  他看向一旁的侧门,想找个机会逃,然而几个吐息间,一大批身披铁甲的禁卫军鱼贯而入将衙门内围的水泄不通,没给他逃跑的机会。

  “温将军!”

  祝秀山推开萧元嗣迎上去,满脸堆笑:“将军请放心,下官已经把人手备齐了,势必会在今日之内把陛下找到。”

  温幼霆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盯着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冲她干笑的萧元嗣,说道:“不必找了。”

  祝秀山问道:“为,为何?”

  温幼霆道:“陛下,不就在这里吗?”

  “在这里?”祝秀山环视四周,看到站在最中央的萧元嗣。

  “将军您说他啊?”

  “哈哈——”

  祝秀山被逗的拍手大笑,贴心地给她解释:“这个是叛匪头子,和陛下长的相似而已,不过将军不必自责,我方才也差点认错了。”

  温幼霆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白眼,毫不留情呵道:“你是眼睛瞎的吗?连陛下都认不出来!”

  祝秀山被她这一呵吓得呆住了,躬着身子,小心翼翼、身体僵硬无比地扭过头看了眼萧元嗣,又立刻转回来,脑子里的东西砰的炸开,搅成一团浆糊。

  刚才打了萧元嗣的那只手顿时火烧一样疼起来,连着两只大腿剧烈颤抖,脑袋也感觉到一阵晕眩。

  我刚做了什么?我打了谁?我捏了谁的脸?

  我的老母亲啊,儿子今日怕要命绝于此了啊!

  “来,来,扶,扶,扶我一下。”祝秀山几欲站不稳,有气无力地小声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官兵说道。

  官兵连忙过去,关切地询问道:“大人的脸色何故如此苍白?”

  祝秀山哆嗦道:“我要死了,你说我的脸为何那么白。”

  官兵顿时怜悯地看着他,安慰道:“大人一路走好。”

  祝秀山:“……你!”

  “好了!”

  温幼霆说道:“既然陛下玩够了,那就请速速随臣等回去,宫内已经乱成一团了。”

  萧元嗣还不死心,依旧嘴硬:“我不是你们的陛下。”

  温幼霆眯起眼睛,似乎看破了萧元嗣的一切伪装,说道:“陛下不会以为臣和祝秀山一样瞎吧。”

  得,就知道温幼霆骗不了。

  忽然,他感觉袖子被人扯住了,他一动不敢动。

  他知道这个时候是谁在他背后,但因为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

  “公子,你……当真是陛下吗?”

  程盛已经尽量用平稳的语调问出这句话,但无论如何,眼前人是一国之君带来的震撼是不可能在几秒钟消除的。

  这个人,告诉他们要反抗暴君贵族压迫,告诉他们人其实生而平等,告诉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平等人间的人,居然就是让他们又惧又恨的皇帝。

  他们可能需要一个月,一年,甚至好几年才能消化这个真相—— 他们所追随,信仰的神其实是陛下。

  从此百姓不拜神,帝王庙前门槛破。

  萧元嗣环顾一周,以前和他打成一片,互相嬉闹的人们都用敬畏且害怕的目光看着他。

  他明白他们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相处方式了,今日之后,他可以是他们敬畏的君王,信仰的神明,却不能是玩闹的朋友。

  程盛红着眼睛,最后又问了一次:“你真的是陛下吗。”

  萧元嗣若有若无地叹口气,“其实,我……”

  “陛下!!!”

  众人闻声朝门口看去,萧元嗣一看到来的是那群文官,心一凉,拔腿就想跑。

  再不跑被他们抓住耳朵可就保不住了!

  “祝秀山,你还傻站着做什么?!”

  “拦住陛下!”

  祝秀山立马回神,一个飞扑抱住了萧元嗣的大腿,说什么也不撒手。

  “滚开!”

  “他们会打我,我不敢滚。”

  “你,你真是!”

  气的萧元嗣想给他来上几巴掌泄愤。

  就是这一拖,让文官们把他团团围住,虽然累的气喘吁吁,但脸上是轻松得意的笑容——累死累活找了大半天,总算逮到你个小兔崽子了!

  你还想跑?没门!!

  “咚!”

  “咚!”

  “咚!”

  文官们按照传统,说事前一定要先跪,大事小事急事都都不如膝盖重要。

  “请陛下给臣等一个解释!为何您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和这群叛党在一起!”

  萧元嗣对如今乱成一团麻的情况头疼不已,还解释什么,越解释越乱!只得扶额叹道:“都起来,等回去再说吧。”

  “不可!”

  “陛下和叛党厮混的行径已经在民间流传开,若不当着百姓的面解释清楚,有损陛下英明!日后更会动摇国之根基!”

  “臣请陛下务必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