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地窖里。
银狼和医生沿着墙壁叩击许久，却没能找到通往宋尘鲤那一侧房间的通路。
“回上面看看。”医生闭了闭眼睛，维持着冷静, “既然昨天和今天已经打开了两次，那么那道机关，或许还能再开启第三次。”
两人从刀墙后面的缺口翻出, 沿着幽邃的地道一路跑向往斜上方，没多久就来到了地面。
地道的出口在他们来时经过的小花园。离地窖所在的房间并不远。医生和银狼直奔那幅油画所在的房间，想打开机关把宋尘鲤放出来。
可到了地方，两人怔住了：那张画着金钥匙的油画, 此时已经湿成一团，像被腐蚀似的一点点从他们面前蜷曲消失。很快就只剩中间一团纠葛的画布。最后，那团污脏的布当啷掉到地上，里面摔出一把古朴的钥匙。
原本这是令人惊喜的收获，银狼却忍不住一拳捶到了墙上。他咬牙找到油画后面露出的两个手形凹槽，可不管怎么把手对上去, 机关都没有再度打开。
医生紧抿着唇收回手，捡起钥匙, 去旁边的拱形大门上试了试。然而钥匙和假门的锁孔并不匹配——那扇门的确只是一个用来迷惑玩家的装饰门, 无法带他们回到地下，也无法帮他们救出那个尚未脱身的同伴。
银狼按着墙壁的手，几乎抓进石壁里。他转头望向医生，声音罕见地多了一丝迷茫：“怎么办。”
没等收到回音，地面轰隆隆一震。
两个人艰难稳住身形，循着动静跑出房间, 看清面前景象, 心里猛地一沉——刚才那条地道, 此时已经完全塌陷，花园整个都陷下去一片。
根据往常的经验，这意味着整座机关已经彻底封闭，留在里面的人再也无法离开。
“……他死了？”
银狼怔怔望着那条地道，没回过神。自从宋尘鲤出现在他们面前开始，这个新人的画风就跟整个无限世界格格不入。待在他旁边，让人觉得一切都仿佛变得轻松起来。就好像只要有宋尘鲤在，他们一定能走出这里，顺利通关。
然而现在，冰冷的现实摆在眼前——这依旧是一个毫无温度的副本，谁都会死，没有意外。
医生和银狼很少在副本当中跟人深交，一是担心遭到背刺，二则是因为他们清楚，所有副本里的人全都朝不保夕，最好不要付出任何多余的感情。
这一次，宋尘鲤接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其实也想过拒绝。只是那个新人的态度强势又自然，根本没给他们拒绝的机会。
被迫成为同伴后，两人确实警惕过，但宋尘鲤其实很好懂，这个新人并不害人，反而没少帮玩家的忙。刚才那个机关里的致命选项，宋尘鲤也毫不犹豫选择了替他们承担风险。虽然接触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医生和银狼没法不去把他视作了同伴。
可是现在，这个新同伴走的就像他来时一样突兀。仿佛只是眨一下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银狼人还懵着，心里却已经像被狠狠划了几刀：“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按最后那一道开关……”
医生沉默地低头擦着眼镜，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你不按，我当时可能也会按下去。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有人在机关上动了手脚——恐怕从我们触发地窖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全员存活。”
话虽如此，两个人说完却又沉默了。虽然他们为人并不嚣张，但一路靠自己走到现在，心里都有一份不可弯折的骄傲在。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因为自己的失误害死同伴，远比自己死亡还要难以忍受。
银狼想了想，蹲下身捡了根树枝，在潮湿的泥土上划了两下：“君诚。”
医生：“嗯？”
“从我们回到地面的路线，往回推算，地窖差不多在这个位置吧。”银狼走出一段，在地上画了个叉，“宋尘鲤的尸体大概也埋在这。我要拿到他的信物，让他复活。”
“信物”是指尸体的一部分。一片指甲、一节骨头、一段血肉，全都可以。拿着这个赶在灵魂消失之前向主神兑换，就能从主神囤积的那些灵魂当中把人赎回来，也就是俗称的“复活”。
银狼虽然看上去脾气不好，但跟医生说话的时候，他往往会用商量的语气。
可这次他说的却是陈述句，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医生无奈摇头：“埋得那么深，怎么可能挖到。”
顿了顿，他又道：“手挖来不及，我们这两天多留意城堡里的相应设备。这些副本内部本身就有成套的逻辑，而这么大的城堡，不管是钻井，挖河还是日常维护，都需要工具，我们一定能从中挑到合适的挖掘设备。”
银狼一怔，旋即放松下来：“我还以为你要拦我。”
“这件事里，我的责任不比你小。”医生说，“你想想，如果宋尘鲤不在，我们遇到这个机关，会是什么结果？”
银狼脸色微沉：“两个人当中会死一个。”
医生点头：“回想起来，我忽然发现，好像从昨天爬塔的时候开始，宋尘鲤对我的态度就一直很奇怪，简直像是……”
他停了一下，寻找着最贴切的词句：“像是担心我会突然死在副本中一样。”
“你说，他是不是预感到了我会遇到危险，所以从天而降跑来帮我。就像那些危急时刻跑来助人的精灵一样？”
医生说着说着，感觉有点离谱，自己都笑了。
但很快，他的眼神又冷了下去：“只是他大概没有想到，表面上要死的是我，实际上却有人利用这一点杀死了他——刚才油画上的机关，手掌痕迹很不明显，难以辨认左右手。当时你我都以为开启机关的方式，是要同一个人放上两只手。可宋尘鲤却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双人机关，需要两个以上的人来触发。”
“昨晚管家去找过他。一定是那时，那个引导NPC对他说了什么。”医生头一次对这些NPC有了真实的杀意，“他察觉了宋尘鲤对怪物们的威胁，所以花言巧语把人骗到这里，然后借用机关杀死了他。”
比起靠实力碾压杀人，这种利用别人的天真蒙蔽对方，然后把人坑死的卑劣手段，让他们更加难以接受。
医生重新把眼镜架上鼻梁，冷漠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这片风格阴森的建筑。
城堡的形态逐渐在他脑中排布分明，他的目光隔着石壁，远远落在外面的护城河上。
“那个管家看上去还挺敬业的，他应该很喜欢这里吧。”医生忽然低声说，“反正都要挖地。不如离开之前，我们顺便毁掉这座城堡。”
……
两个玩家密谋搞事的时候。
地下密室当中。
“幕后黑手”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此时还在跟他新找的队友讨论接下来的步骤。
“这个东西怎么用？”宋尘鲤冲掉身上的泥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坐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一边烤火，一边看向对面的管家。
管家还在整理他那一堆很久没用过的傀儡装置，半天才把线理顺。
终于，他顺着细如牛毛的银线，找到了连接在最末端的十个环扣：“戴上就行了。”
手腕脚腕，肘关节膝弯，腰上还有一个，外加脖子，正好十个环。
这东西用起来十分繁琐，不过，随着第一个金属环在宋尘鲤手腕上咔哒扣拢，宋尘鲤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红线无声消散了一些。
他一怔，正在想这是不是巧合。这时，随着第二个扣上去，红线明显再次减少。
宋尘鲤眼睛微亮，收到了意外之喜：“被反派抓住当傀儡，居然是这么符合炮灰行为的一件事？”
……早知道就早点来找管家了。之前他忙碌那么久，也才只是解开了一条胳膊。
管家对此倒是并不意外，低头认真调整着环扣的松紧：“等玩家看到你，能断更多。”
宋尘鲤非常欣慰，看他比之前顺眼了不少：“你比看上去有用多了。”
管家捏着环扣的手一顿：“……”这个蛋壳神真是一点都没有礼貌，长辈怎么教的。
毕竟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管家于是很快说服了自己，没跟这个外表成年，其实刚诞生没多久的萌新神计较。
他安装完其他九处环扣，拿起颈环。宋尘鲤还算配合地仰起头，让银环落在自己脖颈上。
随着冰冷的金属咔哒扣合，他身上的红线又散去一堆，如今稀稀落落，只剩了一半。
宋尘鲤觉得很棒，但还是抬手摸了摸脖子：“太紧了。你不要公报私仇。”
“这样正好。”管家看着略微勒进皮肤里的银环，“这是傀儡环，又不是项链，如果太松，用起来就变成上吊了。”
宋尘鲤脑中浮现出了届时的古怪画面，摇摇头把这幅并不美观的景象甩出脑海：“……好吧。”好像有点道理。
冰凉的金属环勒在各处关节，让他不太舒服。但为了不变成吊死鬼，宋尘鲤只好忽略这种奇怪的感受。
他现在只想速通副本：“这样就行了？”
管家退远一些，拿起十字杆，打量了他一下：“应该可以。”
话音落下，那把沉重的十字杆忽然融化在他手心，他掌中眨眼间多了一枚小小的十字印记。而那些时刻可能揪成一团的线，也终于表现出了一点道具该有的样子，渐渐隐没在空中。
宋尘鲤正仰头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忽然感觉身体被猛地一拽。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他前倾重心，好像想让他从坐姿改为站立。
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人本能地感到警惕和排斥。宋尘鲤抗拒地一躲。下一秒，随着“彭”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一根原本隐没在空中的细线重新现出了身形，它绷断成两截，从空中徐徐落下。
“……”
管家目光落在线端，缓缓呼吸了一下：“……这个很贵。”
“是、是吗。”宋尘鲤虽然还有些懵，但也发现傀儡线好像因为自己出了状况。只是……
他觉得这可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小声道：“你是不是买到残次品了，我觉得它的质量不太好。”
“它原本就是用在人类身上的，不是专门用来捆绳的东西。”管家摇了摇头，“算了，是我没说明白——从现在开始，不要抗拒它的力道，也要避免往与它相反的方向挣扎。你就当自己在梦游，把身体完全交给它。”
宋尘鲤刚弄坏了人家的东西，现在变得很好说话：“好。”
管家低头接了半天线，终于把那根线重新接好，抬手让它隐没在看不到的地方。
随着他五指微动，宋尘鲤发现，刚才那种支配感又来了。
这一次，他忍住了没有跟这些脆弱的傀儡线逆着干，放松肢体。很快，他看到自己用僵硬的姿势站了起来。
身体继续用那种僵硬扭曲的姿势走了几步，转身朝向墙壁。
这面墙上，挂着一面宽大的镜子，宋尘鲤被拉着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年轻人姿势僵硬，身上扣着泛着冷光的金属圆环，随着他的身体细微挪动，头顶仿佛有淡淡的细线在半空隐没。
从诞生时起，宋尘鲤的外貌就只能用“好看”，以及它的众多近义词来形容。
如今变成傀儡，即使被人拖着用这种奇怪姿态的僵硬行动，他居然也依旧并不难看，反而像变成了一具任人摆弄的人偶，多了几分精致和脆弱……总之就是弱唧唧的，非常符合宋尘鲤心目中炮灰的应有状态。
“还不错。”宋尘鲤点评了一句，旋即又有些期待，“穿着这个到玩家面前遛一圈，假装我已经彻底在这个副本中出局，红线是不是就能完全解开了？”
管家却没什么回音，只是丝线轻动，拽着他在镜子前来回走了几趟。
“怎么了？”宋尘鲤被迫踉踉跄跄地走着，他很想纠正这种古怪的姿势，又勉强松劲忍住，“别告诉我你其实不会用，现在正在加紧练习。”
“我是想让你练习。”管家出现在他身后，抬手指了指镜中的身影，“记住你现在走路的样子，以后遇到玩家，记得保持这种姿势——我不可能时刻在你附近操控你，那样也太累了。你自己多努力一下。”
“……？”
宋尘鲤想起之前的事，又看看镜子里的管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新队友，是不是有点爱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