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兰自幼聪慧机警, 极受太宗器重, 也曾征战四方,是周元景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人品、才华、武力皆是万里挑一的,唯一的缺点是至情至性。
在目睹父亲为了权力害死周温嵘之后, 他疯过, 自暴自弃过,早已全然地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了, 会掺和这件事,是因为,他与周、越二人志同道合。
当温嵘想在私下里教阿越修行的时候, 他就认了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师弟。
三个人常在青阳山烂柯洞里一同学习、修炼, “看雪、看星星、看月亮, 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当温嵘着手革新技术的时候, 阿越在暗地里执行,他就在明面上疏通关系, 配合甚是默契。
可惜,当温嵘想改革制度的时候, 阿越依旧是最坚定的支持者, 而他……犹豫了, 然后追悔莫及。
而今峰回路转,周温嵘重生成了周不渡,越千江也再世为人, 周廷兰一直默默关注支持着他们, 明了他们做这么多事的真实意图。
印书卖报, 是要用平民的新文化以抨击士大夫的旧文化。
帮助青塘吐蕃解决危机, 不仅能造福被压迫的农奴, 收拾密教,还能加速西夏的败局,这需要依靠种家军。
至于拉拢温家,一方面,是因为温家人的确与他同病相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温家军是对战金国的主力。
一旦西夏、金国被打败——大周战神再世为人,甚至有可能已经超越了凡人,大周的胜利是可以预见的。届时,武人的地位必将得到提升,但他们在文武之争中却仍旧会处于下风,迫切地需要话语权,需要能与文人士大夫唱对台戏的资本和手段,比如,平民的新文化。
旧文化根底深厚,学来不易,也在某种程度上被士大夫阶层所垄断,新文化浅显直白,门槛低,属于大众,若要扬长避短,则应以数量取胜,发展的关键在于传播,印书、办报,并把这些东西送入千家万户。
邮政物流业的发展将推动商业的繁荣,促进技术革新与平民文化的壮大,从而撼动重文轻武的传统观念,乃至于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周廷兰愿意舍弃那些东西。从前,他就时常感觉自己跟温嵘一样,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现在,他依然认同周不渡的道,并愿意为之助力。
他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感应,天道复苏了,一切都将改变。
用温嵘的话来说,王爷想革了自己的命。
用别人的话来说,王爷有疯病,但王爷不在乎。世人都认为他放诞不羁,轻易不会察觉到他别有用心,正好方便他施展。
为了实现真实目的,他知道,在消除江湖势力对邮政物流行业发展的阻碍这件事上,武将可以参与,商人可以参与,军士可以参与,平头百姓都可以参与,唯独朝廷和主导朝政的文官集团不能插手。
最好的办法就是,江湖事江湖了。
为此,他辞了爵位,离开京城,游走于各大江湖势力之间,奔波劳碌一年有余,终于促成武当、少林带头,几大门派携手主持武林结盟。
眼下,重要关节皆已打通,利益划分基本完成,最后要做的只是把事情包装一番,摆上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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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台唱戏的事,沈浣川已经很擅长了,现在的他,有了资本,还有那么多强有力的合伙人,做起事来更是得心应手。
就在周廷兰奔走的时候,无涯堂发行了武侠主题的系列文艺作品,利用报刊吹风造势,等到时机成熟,便宣布举办一场武术竞技大赛。
与上一次局限于地方的选秀比赛不同,这一次,武术大赛的消息随着小报、沿着邮政网络传遍了大江南北,将是一场全国性的盛会。
为了规避风险,这比赛写作“大周民间综合格斗大赛”,不为逞凶斗狠,亦不为惩恶扬善,更没有武侠小说里襄阳城中英雄宴那样伟大而沉重的目的,单纯就只是老百姓之间的论武竞技。
为了获得关注,从中“小”赚一笔,浣川玩了些花样,在宣传的时候把比赛渲染成“英雄大会”,各种报道、采访、打榜投票环节比选秀只多不少,在训练有素的职业粉丝的刻意引导下,仅从参赛方的口袋里就能掏出不少银钱,这会儿还没有肖像权的说法,卖周边产品的收入就更不用说了。
周廷兰等人同意浣川这样做,赚钱倒在其次,最主要的考量是,把严肃的问题娱乐化,能减少朝廷的疑虑。
再来,舞台越大,在台上的人地位越高,行事就不得不收敛,即便再怎么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也不得不讲江湖规矩。
这样的比赛,江湖势力为什么愿意参与?
轻云觉得是因为名,出来混的人就是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许多大侠就是靠着名气混饭吃的,他们喜欢做能出名的事,也不得不做,一旦别人的名望高过了他们,他们说的话可就不作数了。
浣川觉得是因为利益足够大,许多门派、侠客原本就以押镖为主业,自然知道做物流能赚得更多。就像周不渡从前说过的,把蛋糕做大了,一小块就是一大块。
规矩虽是约束,却也是保障,往后若有谁敢背信弃义,那么,其他人自然师出有名,他们估计还巴不得有人不守规矩呢,大家才好名正言顺地瓜分了人家的蛋糕。
众人看法各异,唯独周灵焰在擦拭弟弟送给自己防身用的手/枪时触摸到了本质——大侠,时代变了。
大周蒸蒸日上,事物日新月异,江湖不会消失,但武林终将衰落,以武犯禁的人,越往后去,机会越少,不如趁现在搏一把,须知,时势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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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想象中,英雄大会通常就是绿林好汉齐聚一堂,推举自己敬服的人出任武林盟主,如果有人不服,就站出来用武技与对方一较高下,最后能者居之。强悍的盟主能够号令群雄,带队抗击外侮或者诛灭奸邪,最差的也能做一个主持公道的话事人。
然而,现实里的江湖太宽广了,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各路人马鱼龙混杂,若以武技论高下,不免会陷溺于打滥仗的局面。比如大散关英雄宴,小龙女做了盟主,她自己却无心于此,别人也不会听她的号令。
至于以人品才德论长短则更是痴人说梦,如果讲道理有用,“孔圣人”早就平定天下了。
在利益面前,什么都经不住考验,天下不会永远太平,能实现的只是治乱交替的动态平衡,江湖亦是如此。
但大周的江湖,情况更加特殊。
论武技,天下武学玄门独占七分,只因玄门立过白云盟誓,修士也不屑于与绿林中人争夺。
论武力,大周通过战争统一天下,朝廷的力量是无可匹敌的,虽然暂时没有彻底消灭绿林势力的能力和迫切需求,却不会允许江湖门派坐大,更别说让某个门派一家独大。
所以,江湖上不可能有人或者门派能够号令群雄,想避免不必要的纷争,拥有稳定的收入,最现实的解决之道乃是平衡和制约,促使武林结盟,让大门派管理本地的小门派。至于武林盟主,其实并不重要,更像是一个“打工仔”。
说得更通俗一些,顺应时势,把黑的洗白,让大流氓管理小流氓。
于是,在周廷兰的谋划之下,无涯堂根据门派是否有驻地、弟子数量是否足够、掌门人是否拥有对本门派的完全控制权等情况为依据,认定了大周境内的七十二个门派,而后宣布举办武术大赛,在江湖上广发英雄帖。
所谓的英雄帖,可不是简单的请帖。
帖子里附有一张由武当、北少林联合发布的倡议书,大致意思就是说,作为根基最深、势力最大的江湖门派,我们将以身作则,绝不主动扩张地盘,尊重各门派的独立,希望能够维持和平局面,保护各派的独立自由,坚决抵制不义之举,促进各门派在武学上的深入交流和经济上的充分合作,从而提升武者的境遇、推动武术的发展、延续华夏的武道。
这东西没多少实际内容,却很有象征意义,体现了侠义精神,彰显了道义的力量,十分……不符合那些刀头舔血的绿林“好汉”的行事作风,但对于那些家大业大的门派而言是很值得考虑的,尤其是在武当、少林撑头的情况下,明智之人都能感受到风向变了。
无涯堂成立不足三年,靠自己绝无可能请得动那两个势力最大的门派出马办事,好在,生意伙伴们皆非等闲之辈。
武当以道教立派,本身就受到朝廷管制,很守规矩,门内弟子不乏富豪名流,对世俗事务的参与程度很高,位于荆湖北路,与无涯堂有过不少交往,向来保持着友好关系,此其一。最关键的是,武当山信奉的主神乃是真武大帝,武当派的法脉源自玄门三大派之一的真武山,而真武山是沈玄风的师门。
北少林以释教立派,从前被周温嵘整治得服服帖帖,现在的势力比不了真实历史上宋明时期,甚至还略弱于武当,但这个教派不仅传播力极强,很能吸引信众,否则也不能后来者居上,挤占了本土道教的生存空间,而且赚钱的能力出类拔萃,在唐朝时甚至有“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的说法。少林非常懂得经营,其位于河南府嵩山,临近汴京,自然最讲政治,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再者,周廷兰曾经主持规制天下僧道宫观事宜,对道、释两教皆有庇护扶持之恩,他说的话分量很大,一出马,事情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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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他门派,周廷兰对他们也是知根知底的。
这多半归功于周温嵘和越千江。当年,他们南征北战,踏遍了五湖四海,打胜仗只是开端,战胜之后,还必须把地方势力收拾妥当。周温嵘有过许多畅想,其中之一就是在战后整顿武林,再加上对武学套路、奇闻轶事十分好奇,每每拿下一地,都会去当地的门派踢馆,先镇住场面,摸清水深水浅。
但温嵘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大多数时候都让阿越做主力,找人切磋、打探情报,自己则坐在一旁或者干脆躲在远处观察。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天赋奇高、根骨奇佳,往往一眼就能看透招法精髓所在,看过一遍就能学会对方的套路。
这么一路打下来,越千江摸清了江湖门派的底细,搜罗了海量的情报,金瞳罗刹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周温嵘通晓了百家武学,几乎复刻了全天下的秘籍留作收藏。
周廷兰不太赞同复刻别家武功秘籍的行为,也说过温嵘,但温嵘向来有自己的道理,辩称这是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
周廷兰无可奈何,只嘱咐他低调行事,被识破了倒没什么,可大周才刚建国,他就要保护遗产了,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
周温嵘听了他的玩笑话,乐得不行,笑完了,却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朝代会更迭,大周早晚要亡,江山不属于任何人,因为江山就是……算了,这么说吧,如果大师兄想‘承天受命、既寿永昌’,那我断然是看不上的,如果大师兄想顺应时代,做些实实在在的事,那便是与我志同道合,请把我送来的东西收好,秘籍,学不学的无所谓,但这些情报,日后必有用处。”
他从不请求、强迫别人,除了对待阿越的态度与众不同,对别人说话都是只说一遍,然后就不管了,对方爱信不信。
向时,周廷兰尚且犹豫,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的分享,没想到,那些东西现在果然派上用场了。
除去武当、北少林,周廷兰最先收复的是华山、恒山、崆峒、点苍、青城、峨眉、南少林这七个大门派。
老华山派尊陈抟为开山始祖,跟作为陈抟门生的种家之间有着很深的羁绊,而今种家军驻军清涧城,在陕西境内,二者的关系更是不必多言。
北岳恒山从春秋战国到明代中期一直被划在河北境内,温家坐镇大名府,镇守北方边关多年,当然能拿捏他们。
崆峒派位于凉州平凉崆峒山,相传乃是黄帝拜师学道之地,道学根基深厚,如今,其北面是西夏,南面是大周,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与朝廷联系紧密,门人既有抵御西夏的决心,也迫切地需要支援,加入武林盟很有必要。
点苍派位于云南苍山,在大理国境内,虽然当年大周为了北伐契丹放弃了进兵南诏,故大理仍然独立,但周温嵘在那个时候力排众议,于大渡河外设立了城池,两国互市频繁,经济往来密切。
而今,大理国内时局动荡,朝政为高氏把控,皇族段氏已被架空,坐龙椅的段素兴十分的昏庸无道,段家人被逼无奈,接二连三地前往苍山无为寺出家做和尚,很想向大周称臣,或者干脆变成大周子民。
点苍派位于苍山,源自苍山剑派,学的是太极、八卦之法,养生、治病救人之术,既不喜欢高氏统治下的“佛国”,又有拨乱反正之心,自然更亲近中原武林。
青城派、峨眉派皆在巴蜀安逸之地,都相当富裕。青城修道,属于丹鼎门,背后是青阳山灵霄道,周廷兰在灵霄道中的辈分极高,掌门见了他,也要称一声“大师兄”。峨眉修佛,行事正派,赚钱的门路多,加入武林盟有益无害。
南少林与北少林同出一宗,都是禅宗祖师达摩的徒子徒孙,武学根基都很深厚,门派都很富有,又都是那么的“慈悲为怀”,断没有一个挺身而出,另一个停步不前的道理。
有这七个大门派积极响应倡议,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对于其他门派,如果收到请帖后赞同这份倡议,就请按时前往鄂州参加英雄大会,并在大会上公开签署盟约,结成武林盟。
如果不愿意接受邀请,只要不反对倡议,表明往后能够保持中立的立场,也不会有事。
如果有人反对倡议,首先会由当地的大门派出面劝说,为了保证自家在武林盟的地位,不少大门派都愿意撑头,这也是他们名正言顺地扩张势力“黑吃黑”的最后机会。谈成了当然最好,谈不成,暂时没关系,但路走窄了,往后之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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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月开春后,各门各派就相继出发前往鄂州。
无涯堂和香雪海免费接待了他们,现在城内客栈爆满,街上行人也是摩肩接踵的,集市上的货物供不应求,说实话,收入已经比投入多得多。
带那么多人出门,最重要的肯定为了撑场面,彰显实力,其次则是为了参加武术大赛。
浣川在设计赛制的时候,参考了周不渡从前做的蹴鞠比赛策划方案,把比赛分为团体和个人两条赛道。
团体赛设有门槛,必须是被武林盟认定的门派才能报名参加,形式是定员团队作战,首先,在本地区打,积累积分,获取参加大赛的资格,也方便他们“解决问题”;然后,前往鄂州抽签,打小组赛,半决赛和决赛。
最后,积分排名前五的门派将被冠以“大周五大门派”的荣誉称号,除了得到经商的政策优惠、物质奖励之外,还能成为武林盟宁平会馆的堂主。
宁平,即安定太平之意。大周的国境太广、人口太多,每次遇上江湖纷争都开一次英雄大会是不现实的,因此,武林盟成立之后,将在鄂州城内长期设立一家会馆,负责维护武林太平、调解冲突、调查可能引起摩擦的争端,以及决定是否展开使用武力的行动。
会馆采用议事决策制度,除了五位常任堂主之外,每隔两年会选举十位非常任堂主,十五位堂主都拥有一个投票权,程序问题要至少九票才能通过,但对于实质问题,五位常任堂主都拥有一票否决权。馆长并不固定,而是按照姓氏笔画顺序由十五位堂主轮流担任,任期为一个月。
团体赛战线很长,打的就是人力物力,结果几乎可以预料,能够成为宁平会馆常任堂主的门派基本上只会从最先响应建立武林盟的那几个大门派之中产生,当然,因为常任堂主拥有一票否决权,有些门派还是想努力争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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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赛才是最有看头的。
比赛不设门槛,正义侠客可以参加,江洋大盗也可以参加,只不过,如果仇人太多,又或者身上背着悬赏,无涯堂只能保证他们在擂台上的时候是安全的,至于离开擂台之后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就全看个人造化了。
比赛的形式就是自由格斗,可以空手,可以使用兵器以及符合参赛标准的暗器,用毒用药都是被禁止的。
擂台设有多个,一个人一天可以打无数场,十日为限,十日后计算积分,形成“大周高手排行榜”。
前十名将获得“大周十大高手”的荣誉称号,奖励金银财宝,打到这个时候,就可以选择休息退出了。如果高手们决定继续打比赛,就要抽签进行两两对决,三个回合,三局两胜,一场定输赢。
最后的胜者自然就是“大周第一高手”,但这仅仅是一个荣誉称号,并不意味着那人能够成为武林盟主。
武林盟主将会由武林盟的全体成员门派投票选举产生,一个门派一票,候选人原则上必须是大周十大高手。但届时,九大门派会当众表态,让自家弟子放弃参选资格,如果有人退出,则可以由积分榜上的下一位高手递补。
比赛规则并不复杂,最重要的限制是不能把人打死打残,因此,擂台上会有裁判。
围观的人看见裁判,不免感到好奇:“既要在台上待着,不被两个缠斗的人伤着,还要跟得上比武的人、看得清楚他们的招式,那裁判得多厉害啊?”
有人附和:“是啊!要我说,这还比什么?做得了裁判,肯定不比打擂台的人差。”
这时候,便有懂行的告诉他们:“这裁判啊,还真是咱们大周的顶尖高手。”
“高手怎么不参赛?”有人问。
懂行的说:“因为裁判都是玄门修士,按规定不得参赛。”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有人满腹疑惑:“我就说台上的裁判怎么看着这般厉害,还以为是武当派的隐世高人,万万没想到,这比赛竟然能请得动玄门高人出山?”
懂行的似笑非笑,道:“别忘了,楚王爷可是青阳山灵霄道的大师兄。”
没错,周廷兰把他那敬爱的、年迈的师尊,青阳山灵霄道掌门人王清夷请出山了。
老神仙是一位坤道,活了两百多岁,却是鹤发童颜、貌若处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清亮灵动,两颊微红,仿佛搽了胭脂,纵有七尺身量,仍旧显得俏丽可爱,驾鹤而来,带来了一群仙风道骨的白衣丹修。
杨悉檀得到消息之后,感觉风头都被周廷兰抢了去,十分憋屈,沈玄风便御剑去了一趟真武山,把自己那敬爱的、年迈的师尊,真武山玄冥道掌门人张琰请了出山。
老神仙也是一位坤道,一百五十余岁,乌发朱唇,眼神极为凌厉,身长八尺,英武非凡,穿一袭玄色道袍,既清冷又艳丽,仿佛花树堆雪,御剑而至,身后跟着一群杀气腾腾的黑衣剑修。
有这些人做裁判,参赛者哪里还敢有小动作?就连武当掌门、少林方丈都不敢动,可怜了主持大会的周廷兰和夫人罗筱筱被夹在中间,动作也不敢太大。
但不管怎么说,多亏了有玄门修士做裁判,擂台上若有人被打伤,只要不死,都能治好。
“原来如此!”发问的人不住点头,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懂行的,便抓住机会再问,“这位仁兄见多识广,烦请您给说道说道,无涯堂花这么大的力气办这么个比赛,到底是为了什么?做慈善都做到江湖上去了?”
好事者插话:“依我看啊,咱们大周有这么多高手,就应该团结起来,上阵杀敌!如果顶着高手的名号,却什么好事都不做,那我可是瞧不起的。”
那懂行的却说:“双拳难敌四手,打仗自然是军士们更强,武林高手应当承担的是维护江湖道义、锄强扶弱、发扬武道的责任,就比如说,先拿盐帮、漕帮祭天……”
“小苏!”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那懂行的人,苏生元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嘴了,连忙辞别刚认识的朋友们,揽着打断自己说话的人跑走了:“老钱,看你这着急忙慌的样子,是店上出了什么事?”
老钱,也就是帮周不渡他们过来请苏生元去画像的那家店的店主,好半天才在人群中找到侃侃而谈的小苏,拉着他半走半跑:“大喜事!这里人多口杂,你先跟我来。”
苏生元闻言放下心来,边走边回头张望,十分不舍:“你也太会挑时间了,西夏人刚跳上擂台,好戏才要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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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生元离开的时候,擂台上正在进行个人赛四分之一决赛中的第一场,因为对战双方的身份地位差距很大,吸引了大量观众。
自然广场的形状像一枚铜钱,整体呈圆形,原本是设计用来举办蹴鞠比赛的,现在为武术比赛做了一番改造——最中间设有高出地面的方形擂台,主办方和特邀嘉宾代表坐在主席台,嘉宾席分别在两侧,选手等候区、休息区在评委席的正对面,外围是观众看台。
主席台上,发起人的周廷兰、罗筱筱坐在主位,左侧是王清夷、右侧是张琰,再往左是武当掌门、往右是少林方丈,而后是温家代表温灵筠、种家代表种子正的妻子温玉宁,继而是香雪海的代表苏子才和钱三娘、无涯堂的代表赵揽月。
花拂衣已经隐退,并未参赛,与王求在场下负责安排布置,周灵焰、曹丑、种子正和温家小少爷温玉卿都是参赛者,规规矩矩坐在选手等候区。
擂台上,两人激战正酣。
一个是崆峒派的何常元,内力深厚、招式奇绝,因为惯使一柄奇门兵器铁扇子,江湖人送外号“铁扇翻云”。此人正当壮年,一直在边关抵御西夏入侵,在江湖上颇有威名,夺冠的呼声很高。
另一个却没门没派,年纪还很轻,至多不超过二十岁,黑皮肤、黄绿色的眼睛,长相十分英秀,用的兵器是剑,使的套路很杂,之前名气不大,本地人只知道他是跟着“神箭女将军”花拂衣和从前盐帮的曹丑走镖的小少爷,许多外地人还是看了战旗才知道,这匹“黑马”是慕莲山庄的徐轻云。
王求在擂台上做了扩音装置,浣川站在发言席上负责解说,第一局,经验老到的何常元两招险胜。
浣川请裁判把两位选手分开,宣布场间休息。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丝竹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漫天鲜花片片飘飞,青烟缭绕,一队人马打着华丽宝伞、举着五彩飞幡,施施然走进公园。
这一行人有僧有俗。
九名僧人皆穿着红色僧袍、头戴红色鸡冠帽,一看就是出自密宗红教。
九名武士穿着圆领窄袖胡服,头顶头发皆已剃除,仅余刘海垂在面部两侧,大抵是西夏贵族,遵循了西夏皇帝颁布的“秃发令”。
另有八人甚是神秘,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共同点只有一样,便是头上都戴着斗笠,帽檐垂下青纱,看不清面容。
这群人里身份最高的,应当是那个坐在由四个僧人抬着的豪华步辇上的大喇嘛。花雨纷繁,他的面容有些模糊,身材无疑是高大健朗的,穿着以金缕织成的华美袈裟,尖顶帽子上镶满金银珠宝。
疾行在最前方的一个密宗僧人来到选手休息区,见前路被挡住,便运起轻功,从众人头顶上飞掠而过,稳稳落于擂台之上。
他双手捧着一张用黄金打造的豪华拜帖,朝着坐在主位上的周廷兰行了个礼,朗声道:“吐蕃圣僧、西夏国师仁多光目携弟子前来恭贺中原武林结盟盛事!”
观众不明就里,只知道有热闹看了,纷纷好奇张望。
主办方密切关注着城内外各方势力的动向,早已掌握这帮西夏人的行踪,知道他们是奔着英雄大会来的,虽不知其所来何为,但并不畏惧与其正面较量,也不屑于仗势欺人——在战场上,“十则围之”很正常,但在江湖上不可如此,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你划下道来,我接招,接不住,丢人,不敢接,更丢人。
况且,现在报业发展了,消息传播极快,私下料理了这帮人,即便是公平对决也难免会引起议论,有胜之不武的嫌疑。
说到底,弄死一个敌国国师或者十来个密宗僧人,意义并不大,未免节外生枝,还是正面应敌为好。
周廷兰微笑颔首,道:“浣川,接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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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浣川一直管理山庄、主持生意,俨然已经成了无涯堂的少东家,比从前更成熟了几分,行止得宜,气度也甚是从容,走上前,笑脸迎人,伸手接帖:“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请!”那密宗僧人表面看上去十分客气,但显然没打算轻易交出拜帖,不动声色地将内劲汇聚于掌心,双手紧紧卡住拜帖,还尝试着以黄金帖为媒介,暗中用内力攻击浣川。
浣川无心学武,但修行未有一日懈怠,既是神仙降世,又得到了杨悉檀的指点,修为早已远超常人,这密宗僧人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并不在乎输赢,也无所谓快意恩仇,想起轻云的身世,临时决定借题发挥,假装受到内力冲击,向后连退了两步。
灵霄道掌门王清夷微笑颔首,她是个聪明机敏的人,性格八面玲珑,对英雄大会里的弯弯绕绕心知肚明,知道这事不需要自己干涉,便在椅子上挪了挪,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准备看戏。
玄冥道掌门张琰眉峰微蹙,她当然一眼就看出了浣川的假动作,但浣川毕竟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的……孩子,她这人直来直往,不爱理会人情世故,打定了心思,今天必不让自家孩子受委屈。玄冥道的弟子们见势不妙,马上给她换了一杯凉茶。
可惜,那密宗僧人没能看穿浣川的表演,哈哈大笑,回头朝自己的队伍喊话:“师尊,中原武林不过如此,依徒儿之见,您也不必下来了,咱们还是打道回府吧!”
大周与西夏交恶,这次英雄大会是中原武林的盛事,未曾邀请,西夏人并没有参加的资格,来祝贺当然可以,来找麻烦,主办方是有理由谢客的。但此话一出,这帮西夏人就算想走,在座的中原武林高手们也不可能放行了。
没眼看!轻云瘫在休息椅上翻了个白眼,见识得越多,他对江湖的幻想就越少,这江湖不过是个名利场,想成为众望所归的大人物,就要能满足万众的期望,把自己变成他们喜欢的模样,处处受到拘束。
像金雪瑕那样真正地快意恩仇,反而会让人厌恶畏惧,像杨悉檀那样坚决地锄强扶弱,反倒会被说成是胡来的疯子。
但他感受到浣川的视线,还是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准备配合表演。他知道浣川在想什么,自己虽在中原长大,却是西夏王室和圣火门的后代,纸包不住火,身世总有暴露的一天,若想在中原武林立足,最好的办法,就是趁早在众人的见证下战胜西夏强敌,与对方划清界限。
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先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密宗僧人一个下马威!
却没想到,坐在场边休息的另一位参赛者何常元先一步做出反应,飞身上前,站在那密宗僧人跟前,皮笑肉不笑,道:“讹啰多,这可不是番邦秃驴撒野的地方。”
说罢扬起铁扇子,径直往对方的手腕要穴点去。
讹啰多正是那密宗僧人的名字,他的内力雄浑霸道,仿佛已经把黄金拜帖紧紧黏在了手上,动作却异常迅捷,不知用的是什么奇门招法,竟然能在护住帖子的同时与何常元周旋而不落下风。
他甚至还能分神说话:“何道人虽为中原高手,却如此粗鲁,礼数却远不及我这番邦秃驴,无怪乎你师弟宋常明弃暗投明,加入了西夏覆舟堂。”
覆舟音同覆周,有覆灭大周的寓意,乃是西夏皇室招募武林高手组成的一股民间势力,战时负责特殊任务,平时以平民的身份游走在两国之间,或滋扰百姓,或在江湖上兴风作浪,通过威逼利诱招揽了一些中原武林人士为己所用。
众人原以为何常元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他是崆峒弟子,门派位于西北边陲,就在抵御西夏入侵的最前线,格外厌恶西夏人。此刻闻言,都不由得一惊,纷纷低声议论。
“就是那个‘追魂夺命’宋常明?”
“崆峒派跟铁扇翻云同辈的弟子之中,只有一个姓宋名常明的,大枪追魂、长棍夺命,一直都在边关抵御西夏、保护百姓,声名极好。前一阵,有传言说他失踪了,却竟然是投奔了西夏?”
“怎么可能?宋大侠可是军士的遗孤,他父亲就是在战场上被西夏狗杀害的,他绝不可能投敌。”
“人心难测,老子英雄,儿子却未必也能做个好汉……”
“莫要胡言乱语,坏我师弟清名!”何常元听见旁人议论,登时怒上心头,气血翻涌,猛地打开铁扇,直接用内力把讹啰多给震得连退五步。
黄金拜帖掉落在地。
讹啰多面色涨红如猪肝,显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啐了口唾沫,咬牙挤出笑容,跟呼唤家犬似的,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宋常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