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103章 玄武劫

  杨悉檀绝顶聪明, 对于新奇事物领会得很快, 听完就差不多理解了周不渡的假想,略一琢磨,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时不时也会有那种感觉, 想撕开这天地!但我不会那样做的, 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要活。”

  “是这么说。”周不渡告诉他,“我的记忆大多都还没恢复, 前世如何,闹不明白。或许我从前曾经做错,但现在不一同了, 我会和阿越收妖魔、建地狱、开轮回, 你和你爱人可以跟我们一道。”

  杨悉檀翅膀乱扑扇:“哎呀, 说这个!八字没一撇的, 都……还没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周不渡失笑:“管那些虚的?珍惜眼前人,等回到鄂州, 让你儿子帮你们办呗。不说笑了,说说你, 知晓前世身份, 是恢复了记忆, 还是卜算到的?”

  杨悉檀:“你们走后,我遍访仙府洞天,广交狐朋狗友, 在青唐之北、湟水之滨的北山寺里遇到一个入了禅宗的喇嘛, 疯疯癫癫的, 一见我就扑上前摸我, 说我有通天骨。他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教了我焕灵术,据说,如果是神仙化生,用此术,便可唤醒记忆或者神通。”

  “你不会轻易信任别人。”周不渡不解。

  杨悉檀迟疑片刻,道:“这事我没跟师父说,不知怎讲,先告诉你吧。那个喇嘛戴着一块玉佩,跟师父的贴身玉佩一模一样,我多么聪明,自然知道那是师父爹妈的信物。”

  周不渡:“无妨,告诉我就等于是告诉了他。我曾对他起过杀心,他父亲曾为契丹人炼制活尸,这些事我都已经同他讲了。”

  “得了得了,两口子见天儿腻歪还不够,还要在晚生后辈们面前炫耀恩爱,是不是正经人呐!”杨悉檀佯装嫌弃,声音里却都是笑意。

  晚生后辈们?周不渡似有所感,一回头,发现沈玄风站在两三丈开外的地方,望着远方,什么也看不见,像是想过来,却碍于他们在说话,不便打扰。

  夜里风大,吹得沈玄风衣袂飘飘,也更显得瘦弱单薄。

  周不渡便朝他招了招手,唤他过来:“不用避着,我们聊的事你都可以听,你俩也是,我建议你们坦诚相对。”

  “坦诚相对,那得是晚上关起房门的时候。”杨悉檀挪了挪,给沈玄风挡风。

  沈玄风坐得直挺挺的,脸却红了。

  杨悉檀十分满意,用鹤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继续说:“我唤醒了神通,故修为暴涨,记忆恢复了一些,但关于通天教主的少之又少,想起来的主要是我的前世白云真人的记忆。”

  周不渡:“灵霄道祖王玄甫的师父白云叟?”

  我是越千江的师兄,越千江是你的师父,你又是我祖师爷的师父,合着这青阳山灵霄道几百年来就是自产自销呗?

  杨悉檀无所谓道:“是,降世化生,是我的修行。成道后,我做了三件事。一是让玄门签订白云盟誓,君子之盟,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个小小的用处。二则是你提到过的,跟佛陀下了一局棋,大道在其中,玄妙难懂,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一脑袋浆糊,但大概能猜到吧,因为在那之后,我就做了第三件事——让位给佛陀,献祭了肉身,变化出三山符箓。”

  “你选了天命。”周不渡说,“不,你选了天下的人。”

  杨悉檀大笑:“好酸,好酸好酸!别说这种话啦爹……师弟!我悄悄告诉你,”他屈起翅膀,朝天上指了指,语气神秘,“昊天大帝总是支持我的,封神战败后,他保我,我要离开时,他给我留了一条宝贝骨头。不管什么天道天命,我做事,就只是为了人与人之间的这点儿情。”

  至真至诚,至情至性。

  周不渡懂了:“怪不得你的名号是灵宝。”

  杨悉檀从不知谦虚为何物,自豪道:“你也这样觉得吧?我就是天地间的灵宝!为了你们啊,我把江湖玄门都掀了个底儿朝天,终于从那个喇嘛那儿寻得线索,随后找到黄仙游帮师父重塑肉身,帮我取通天骨。后来的事你都知道。现在咱们准备走同一条道,真是太好了,往后听你的,可以少动些脑子。”

  周不渡:“崇福宗,或者说九天玄女他们在密谋,藐云岛上的血祭,应该是为了破除东海的至真元阳阵。你的地盘,你多留意。”

  “晓得!”杨悉檀应得爽快。

  周不渡:“那焕灵术别人都能学吗?比方说,浣川他们。”

  杨悉檀:“危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太冷了,回吧。”周不渡起身拢了拢衣服,却发现沈玄风神情不对,一看就是有话想说,便又坐了下来,“玄风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就是。”

  沈玄风正待开口,耳朵一动,听见越千江的脚步声,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

  越千江刚陪周灵焰过完招,他是最好的师父,放水放得恰好到好处,既教了东西,又把大姑哄得十分开心,这会儿才有空,沐浴更衣,过来跟徒弟们说话。他行至近旁,见气氛不对,却被周不渡拉着坐下,便顺势把周不渡抱在怀里。

  周不渡便对沈玄风说:“没关系。”

  沈玄风默了片刻,道:“那天晚上,在女娲山,我……脑子很乱。前一阵,在真武山,结生死契的时候,我有了新的记忆,有两种,不一样。”

  余者闻言皆感诧异。

  杨悉檀:“你怎么不告诉我?”

  “是他们的事。”沈玄风眉头紧皱,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憋出来这几个字。

  “怎么说?”越千江预感不妙,但还是问了。

  沈玄风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段话:“最初的记忆里,我先跟阿越师父打,两败俱伤,我不想再打,准备放你们走。王爷的母亲,秦国公主突然现身,我不能杀她,你们不愿杀他,我只能佯装为她助战,冲上最前,对你们使出一招‘羽翮已就’,希望你们避开后趁机逃走。但秦国公主杀意太盛,不给丝毫机会,我的一道剑气落在了王爷身上。王爷重伤,化为婴孩,公主片刻失神,我杀了她,放了你们,与罗刹约定,那天夜里的事不会让别的人知晓,带着你脱胎换骨蜕下的骨肉回朝廷交差。但在另一种记忆里,没有她。”

  “什么?”杨悉檀惊呼。

  沈玄风面朝周不渡,感觉到他点头的动作,便继续说:“那夜,女娲山大雪,山里静得出奇,我的眼界很没坏,我看见暗夜里仿佛有五色的灵光闪烁,我感觉很、很……”他话少,表述力弱,对于太复杂的感受,很难做出恰当的形容。

  但周不渡和越千江相视一眼,两人都懂了。

  这话,越千江曾经说过。那时候,周不渡尚未意识到自己就是周温嵘,问“父亲”的死因,越千江不能说实话,就编了个神秘玄奇的故事。

  可是,随口胡诌的谎话,怎么会跟沈玄风忽然涌现的记忆如此相似?难道那一丝偶然得来的念头,竟是深藏在越千江的潜意识里、被周温嵘伏藏的真实记忆?

  “惶恐,疑惑,仿佛某种难以名状的大存在,一股力量,在体内蔓延开来。”越千江回想那个谎言,一时竟分不出是真是幻,心有些乱了,“没有强迫,更像蛊惑,你的神智不曾丧失,但头脑空空荡荡,如梦游一般,做了……不愿做的事。”

  “对,想过,但不愿做。”沈玄风肯定地说。

  杨悉檀心道不妙,立马悄悄用翅尖戳了沈玄风一下。

  但越千江的描述太过贴切,以至于沈玄风未及思索便接了话,并把对方没说清楚的两个字说了出来——想过。

  他此刻专注于回忆,没能察觉到杨悉檀的意图,侧身让了让,便继续说:“我对你们死咬不放,使出羽翮已就,挥出六道剑气,阿越师父受了重伤,以我的判断,仍有余力,可带着王爷避开要害,但你没有,你抱着王爷,故意撞了上去,让一道剑气刺穿了他的心脉。那难言的感觉消退之后,我把剑扔了,你与我一样,都像是从迷梦里猝然惊醒的,你跑了,我没有追。后来的事,大抵都差不多。”

  越千江脊背绷直,他很想说自己没有“想过”要害周温嵘,但说不出来,因为,他越是认真仔细地回想那个偶然出现朦胧的念头,幻想就变得越发清晰真实,他似乎真的想过一了百了,了结周温嵘,也了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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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越千江已经很久不曾有过恐惧,但这一刻,他害怕了。

  他极力地压抑住恐惧的情绪,像一个醉酒之人,聚精会神地往直线上走,用理智分析:“刚才你们聊的话,我都听见了。阿蛮用过焕灵术,玄风许是在与他结生死契时受了影响,也唤醒了一些真实记忆。我更相信这第二种记忆,相较于母亲对孩子痛下杀手,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蛊惑……我和玄风成为杀你的屠刀,才更合理。”

  “没事,别想了。”周不渡回身抱住越千江,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抚摸他的后背,“且不说第二种记忆有多么古怪,就算那才是真正的现实,我不也曾对你有过杀心?现在知道了这回事,我心里倒好受些。反正,后来我死了,你陪我死,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相爱相杀、相杀相爱,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哪有这样算的?”越千江放松了体态,眉头却还皱着。

  说来也是奇迹,一年多前那个脆弱敏感的周不渡,不仅已被名为越千江的良药治愈,心态端的坚毅,现在竟然开始想办法治疗越千江了。

  周不渡抬起双手,捏着越千江的脸颊,轻轻往两边提拉,帮他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无赖道:“那我就是这样算的。未必我没对你下过杀手,只不过你英俊聪明神勇无敌,我没能成功而已。那莫名其妙的力量连你都能蛊惑,如此强悍,未必没有试过用别的办法杀我,只不过我也聪明神勇,它始终没能成功,穷途末路,才不得不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用了你这么一着险棋,现在,你和我都还活着,可见它到底是没能成功的。”

  “听你的。”越千江终究是笑了,心道,他能坦承曾经对我有过杀意,是因为信任我,知道我对过往之事已经完完全全不介怀,既不介怀,便也无所谓原谅,纵然他思虑万千、心存愧疚,惴惴难安,也要坦诚地说出来,面对我,面对现实,努力跨过心里的那道坎,我也应当如此,对他坦诚,信任他,然后跨过去。

  周不渡仍然看着越千江的眼睛,再次向他确认:“真的过去了?上辈子的你和我都死透了,跟现在的你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就算最后发现我是你亲爹,你也不能不跟我好啊?”

  这话让人啼笑皆非,但他说得一本正经,就像是在解决一个科学上的世纪难题。他是天生就不正常的人,缺乏同情,无所谓生死,平等地鄙夷所有人,也平等地帮助他们,像冰冷的月光遍洒大地。但他心里有爱,很少,却很真,浓烈偏执,一生只爱一个人。

  一旦被他爱上,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越千江又动情了,无数次对他动情,没忍住当着两个晚生后辈的面亲吻了他,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以他的方式回应:“就算最后发现你是周元景,我也、也……那还是得考虑考虑。”

  周不渡一笑灿然。

  杨悉檀目瞪口呆,心态快要爆炸了,我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如果我冒犯了天威,请让天雷来制裁我,而不是让我直视这么稀奇古怪的小情侣!

  他紧闭双眼,颤抖着翅膀,拍打沈玄风:“快、快,快给我下个血咒,让我的狗眼瞎了吧!”

  “你俩都死了。”沈玄风忽出惊人之语。

  不、不至于吧?他俩再腻歪,你也不至于……总都是我们的长辈,你捡点儿好听的骂呀!杨悉檀吓得飞起,看向越千江和周不渡,见他们也是一脸诧异。

  却听沈玄风接着说:“你俩都死了,后来又如何了?”

  众人:“……”

  经他这么一打岔,什么悲伤旖旎通通烟消云散。

  越千江失笑,道:“我在枉死城里找到他,我们一路打上大罗天,我赢了,他让我的。他跟我打了赌,为我们伏藏了记忆,带我回到阳间,为我挡下天雷,新伤旧伤和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加起来,便成了如今这样。”

  周不渡笑意盈盈:“但保住了我们两个,还能再续前缘,当然值得,都值得。”

  累了,真的累了……杨悉檀身心俱疲,鹤脑袋耷拉在石头上,懒洋洋道:“是非对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和原因。你们飞速突破境界,上天入地、死而复生,虽然匪夷所思,但天地浩大,总有不可思议的机缘,好事,不明白也不必多想。但坏事,必得弄清楚为何、如何会发生,往后才好防备——那个难以名状,能蛊惑人心的大存在,到底是什么?”

  “不就是克苏鲁?”周不渡趴在越千江怀里,也困了,眼睛半睁半闭,“如果真是那样抵抗不住、认识不了的存在,其实没必要纠结。反正,煮不在乎。”

  “晚安,早些休息。”越千江笑着把他抱回房间。

  “煮不在糊?”沈玄风认真思索。

  杨悉檀用翅膀拍他后脑勺:“他逗你玩的呢!算我求你,往后说话前好生想想,先跟我商量一下。”

  “王爷让我直说。”沈玄风不明白。

  杨悉檀最爱跟人呛声,下意识反唇相讥:“那你爱我不?”

  “我爱你。”沈玄风不想便答,语气平和,态度坚定。

  杨悉檀:“……”

  栽了,万川独行的胡来道人,这辈子真的栽了。

  ·

  克苏鲁自是玩笑之语,周不渡跟越千江事后又聊了几句。

  那不可名状的存在和蛊惑人心的力量,左不过就是系统指令,可能是外部人为操控的,也可能是预设了剧本后系统对偏离剧情进行的修正操作。

  无论哪种可能都很可怕,人总是恐惧自由意志被剥夺或否定,但又能怎么办?学那些神仙,为了打破虚幻的宇宙,就让天道崩毁、让生灵涂炭吗?

  不,周不渡觉得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做好,等病愈了,上到大罗天看一看再说。

  杨悉檀也在忧虑,认为大罗天太过遥远,不如先去看看越千江的父亲。

  一个人一只鹤,在湖边翻石头捉螃蟹。

  “为什么?”周不渡问。

  “因为那人疯……”考虑到师父神通广大,杨悉檀尽量讲得委婉,“那人名为穆·丹增,是一个很奇怪的喇嘛,常说奇怪的话。”

  周不渡若有所思:“吐蕃人大都没有姓氏,这人姓穆,大约是雅砻一带的老贵族。奇怪的话,他都说些什么?”

  “他偶尔清醒,一副悲伤落寞之态,说诸法空相,人无我、法无我;大多时候神智混乱,胡言乱语,东躲西藏,说有人在他头颅里,说他不愿意,说对不起。”杨悉檀不懂吐蕃话,当时交流都是花钱雇人帮忙翻译的,他不大确定,好在头脑聪明,记忆力不错,能重复几个印象深刻的句子。

  周不渡听了,意思大抵是没有错的。

  “什么意思啊?”杨悉檀一脸茫然,“这玩意儿你都听得懂?”

  “字面上的意思。”周不渡简单解释。

  释家所谓的“法”,并非法律、法则或法力,而是任持自性、轨生物解,包括因缘和合而生的“有为法”、无因缘造作而恒久存在不生不灭的“无违法”,说得更通俗一些,指的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物质、现象和思维。诸法空相,即是说万事万物皆为幻象,一切有为法、无为法都是非实有,是空无。

  “你真行,跟师父学会了噢。”杨悉檀瞪大了鹤眼,“那喇嘛的意思,这个世界是虚幻的,跟你看法一致。人无我、法无我指的又是什么?”

  周不渡:“不太好说,打个比方吧,你照镜子,以为在镜子里看到的人就是你自己,但实际上并不是,那只是你的虚相,这就叫人无我;至于法无我,则是说,照镜子的那个人也是虚相,是不存在的。”

  杨悉檀点头:“有意思!换成你惯用的说法,那喇嘛觉得,至高现实里没有他,他只是一个恩、恩……”

  “NPC。”周不渡说。

  杨悉檀:“对,NPC,有人操控了他的行动,让他做了许多他不想做的事情。”

  周不渡失笑:“你真的信吗?也许我只是胡言乱语。”

  杨悉檀伸出一个翅膀:“第一,我无论如何都是信你的。”再伸出一个翅膀,“第二,这些事儿,无所谓,信不信的反正都没损失。”

  周不渡:“当年密宗喇嘛把契丹人炼化成尸兵来对抗我,我料理了他们,却唯独放过了这个穆丹增,兴许是预料到了他的命数,知道他能救阿越,一个人的命数能够轻易被预测,他是NPC的可能性的确很大。但是,我们是带着预设在进行解读,猜测很可能都是错的,往后再看吧。”

  “哦,对了!”杨悉檀一忽儿又想起来,“那喇嘛还曾抓着我的手,请我‘带他来’,这个‘他’指的肯定是师父,但我觉得师父不会想见他,便也没提。”

  周不渡便说无妨,越千江的确不在乎。

  ·

  很快,两天过去。

  在朝云暮雨的指导下,明离鸟用南明离火把玄蛇炼成了一颗拳头大的浓黑内丹。

  一道惊雷落下。

  越千江从囚雷笼里取出内丹,拿到客厅,摆在桌上。

  众人好奇围观,议论纷纷。

  “这靠谱吗?”周不渡问。

  “不会吃出毛病?”花拂衣也担心。

  “要不我先尝尝?”杨悉檀蜻蜓点水般飞快地用鸟喙啄了一下,砸吧砸吧,“没味儿。”

  黄仙游:“这内丹不能……”

  话音未落,便听那被杨悉檀附身的仙鹤长啸一声,突然抽搐倒地,肚子臌胀充血,仿佛要破开一般,汩汩鲜血从它喉咙里涌出,不多时,眼睛也渗出了血珠。

  越千江并起双指,在仙鹤腹部飞快地点了几下:“玄蛇之力至阴至凶,它承受不住,阿蛮,快出来。”

  仙鹤凄声唳鸣,混杂着杨悉惊恐的声音:“师父救命!我出不来了!要死要死要死!”

  越千江正准备做手印使神通,沈玄风却上前一步越过他,一把抓住那颗硕大的内丹。

  黄仙游:“这内丹应以真气炼……”

  话音未落,便见沈玄风直接把玄蛇的内丹塞进嘴里。那内丹非实非虚,看着硕大一团,吞咽下去,却并不噎人,他直接干吞,轻轻松松就把丹丸送入了腹中。

  好家伙!要不怎么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呢?

  下一刻,浓黑真气从沈玄风体内爆发,瞬间遮蔽了客厅。

  越千江抱着昏迷的仙鹤,跟花拂衣护着大家退至屋外,曹丑眼明手快,冲进沈玄风的屋里,使出一招真正的大擒龙手,把装着杨悉檀尸体的黄进棺材拍至屋外。

  所有人到齐,越千江放下仙鹤,双手结印,张开金光结界。

  阴寒、冷厉、凶煞、暴虐的气息盘旋着直冲天际,在半空交缠,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龙卷风暴。

  君山诸岛之上竹海狂舞,竹叶洒落潇潇如雨,洞庭湖水翻涌,白浪滔天,成群的游鱼惊恐奔逃,却也免不了被黑气冲击,刹那间爆体而亡,血水在湖面晕开,骨肉残渣被拍碎在岸边沙地。

  玄武乃上古四大神兽,镇北方,主风雨,又为天之四象,具斗、牛、女、虚、危、室、壁七星宿之神力。

  沈玄风魂魄残缺时,便有剑仙的实力,若再补全魂魄,境界怕是要突进到真仙的高度,但前提是,他能吸纳玄蛇的内丹,挨过即将到来的浩大雷劫。

  一眨眼的工夫,君山群岛已被铺天盖地的黑云笼罩,浓黑的云雾遮天蔽日,翻滚的云层间依稀有电芒闪烁。

  “怎么办?”周不渡问,“我们能不能帮他分担?”

  越千江持续将真气灌注至仙鹤体内,护住杨悉檀的魂魄,望了一眼天空,神情凝重,道:“对于想要突破关窍的修行者,雷劫不是惩罚,而是助力,助其淬炼道体与元神,去除杂染,留存精华。我可以帮他减弱天雷的威能,但于他有害无益。”

  在藐云岛时,杨悉檀就曾遭受过雷劫,因为借助了外力,虽得以平安度过,但没能突破境,反而损了道体。

  这一关,只能沈玄风自己度过。

  “别担心,我来为他护法。”越千江稳住了仙鹤的状态,给众人分别施以金光护身咒,旋即盘坐闭目,双手结地藏菩萨根本印,口诵心咒。

  “嗡,呵……微斯摩耶……”

  一道心咒诵毕,越千江显现出菩萨法相,右手结说法印,左手之中有彩色光芒汇聚,浑圆明亮如宝珠,神态平和安宁,眼睛半睁半闭,金瞳如欲滴落的琥珀,周身萦绕温暖明亮的功德神光。

  这是他诸多法相之中的一个,日放千光,为天道之能化,普破冥暗,照天人之五衰而除其苦恼。

  日光地藏,遍照天下。

  很快,洞庭水波回落,竹林停止摇摆,风小了,微微细雨飘洒,黑色的玄冥之气被金光压制住,挣扎不脱,便低头俯首,从半空回落至黄仙游的小岛,不断收缩,萦绕在沈玄风的四周,将他整个裹在里面,状况不明。

  雷云仍在上空翻涌,接下来,就看沈玄风的造化了。

  ·

  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周不渡不会武功、没有修为,顾好自己不惹麻烦是他最主要的任务。

  他自觉地待在越千江身边,蹲着,抬头观察菩萨法相,锐评道:“原来如意宝珠不是真的珠子,而炁体所凝聚,红、绿、蓝……光学三原色。”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黄仙游看着被风暴摧毁的破茅屋、新别墅,心在滴血,人也在瑟瑟发抖,仿佛风中的落叶。

  周不渡:“对不住了,过后帮你恢复原样。”

  黄仙游双手抱胸,蹲在地上,摇了摇头。

  反观三个女人,都是一脸的无所畏惧。

  周灵焰略感诧异,但没有轻蔑,更多是关切,问:“黄神医,你可是我们之中修为最高的,修成地仙肯定已经挨过雷劫,怎么怕成这样?身体不适吗?”

  黄仙游牙齿打颤:“我我我、我说不清,玄蛇的内丹有股气味,我感觉不妙,很不妙。”

  “气味?”周灵焰不解。

  曹丑吸吸鼻子,道:“蛇十分记仇,若有一只受伤,便会散发气味,招来一群同类为自己复仇。”

  孙小妹故作神秘的语气:“对,我听爷爷说,从前有个蛇村,村里人以捕蛇为生,一个大汉有一回打死了三十多只野鸡项,就是一种红脖子的蛇,身上沾了臭气,费了好大工夫的才洗去,纵然如此,他还是被蛇群追杀了,两年间五次遇上野鸡项,每次都是一条先来探路,继而招来十多条一拥而上。”

  “我求你别说了,姑奶奶!”黄仙游面色苍白,恐惧绝不是装出来的,“风,君山的风都在说这很不妙……”

  “我不说了,不说了。”孙小妹向他道歉。

  周不渡看不下眼,安慰黄仙游,说:“那颗内丹的确有一股腥味,可能是信息素,蛇类在交尾的季节,会大量释放这种气体以吸引同类,玄蛇孤独了许多年,最后被炼化成这么小的一颗内丹,其中有它的精华,说得过去。”又告诉曹丑和孙小妹,“但蛇应该不怎么记仇,看它们脑袋那么小,就知道记事不多。”

  孙小妹不太相信:“可蛇头被砍下来之后还会咬人呢。”

  左右帮不上忙,不如多聊几句,为大家化解紧张感,周不渡便说:“条件反射,你可以用剪刀把青蛙的脑袋剪……在杀鸡、宰鱼的时候多观察,鸡没了脑袋还能走几步,鱼被剁了还能蹦跶很久,因为它们的神经系统和人不同。”

  “神经?”这个词,曹丑跟大家都是第一回听说。

  “指的是经络吗?”黄仙游来了兴趣。

  周不渡:“不,你如果把人剖开,未必能找得到看得见的经络,但肯定能看见神经,脑袋,连着脊髓,一种纤维,像头发丝那样。简单来说,你的手被蚊子咬了,信号通过神经传递到脑袋里,脑袋得知自己被咬,然后通过神经传递指令,控制你的手去拍蚊子。传递信号需要时间,比如,小妹的反应快,阿越的反应会慢些。”

  “看不太出来。”孙小妹说。

  周不渡:“人与人相比可能看不出来,但猫的反应速度是人的七倍。人用脑袋指挥身体,可以学习、做复杂的预测,蛇的脑袋太小了,把神经系统分布在全身,有些运动就不必用脑袋去指挥,对脑袋的依赖性不大。”

  “你、你说慢点儿。”黄仙游恨不能找到纸笔,松开抱胸的手,站起来跑到周不渡身旁,认认真真听他说话。

  周不渡:“更重要的是,人脑复杂精密又脆弱,需要血液循环系统支持供能。比方说,气虚血弱的人蹲久了,突然站起来,有时会眼前发黑甚至晕厥,因为蹲着的时候腿上肌肉压紧,血液流动缓慢,大部分血都供应给了上半身,突然站起来,血压降低,血猛地往下流,脑袋就会缺血,失去知觉,像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如果把头砍下来,情况比这严重千万倍。”

  “嗯嗯嗯。”黄仙游不住点头。

  周不渡:“但蛇是变温动物,体温随着环境改变,能量消耗比人少多了,能在低温、缺氧的环境下以极低的代谢率存活,它们的血液循环很慢,血流得慢,血压很低,又常常是趴在地上的,被砍了头,冲击可能没那么大,所以,分开后的身体部位还能在一定时间内保持活性。”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进行描述,说得很不确切,但黄仙游听得格外认真,以至于忘了害怕,开始求教:“那如果把人脑袋切下来的时候,保持供血,它难道还能活?”

  周不渡:“可以,但需要的条件很苛刻。”

  “你该不会……”黄仙游的神情惊奇之中带着兴奋。

  后世的生命科学非常发达,这方面的研究有很多,周不渡致力于人类的全仿生人化改造,懂理论,也实践过,但话题敏感,不好乱说,只告诉他:“一千年之内都做不到。”

  “那是什么感觉呀?”孙小妹惊讶极了,完全不可思议。

  什么感觉?周不渡想了想,道:“被砍了手的人,常常会有手还存在的幻觉,如果身体被砍掉,单独把脑袋放在地上,脑袋可能也会有这种幻觉,身体还在,只不过沉入地下了,感觉很奇怪。”

  不知为何,他依稀竟然对那种“失去身体”的状态有些印象,大约是用设备模拟过?

  “妙啊!”黄仙游激动万分,“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学到的?剪青蛙脑袋吗?”

  “那只是最基础的研究,生命科学太复杂了,你想学的话,可以跟我回鄂州,我慢慢说给你听。”遇到不怕解剖且医道造诣高的人,周不渡自然很是高兴。

  周灵焰:“……”

  好弟弟,你在鄂州的山庄是不是比皇宫还大?

  “你们看,那是什么?”花拂衣从听到“神经分布”时就开始走神了,警惕地观察四周,因为目力极佳,隔着大老远的距离一眼就望见东北方的水面出现了异象。

  ·

  洞庭湖原本已经归于平静,但在东北面,湖水绕着圈飞速流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很快扩大至数丈之宽。漩涡中心空洞漆黑,几乎快要露出湖底的泥沙。

  风在咆哮,大地在震颤。

  忽然之间,湖水向上空飞溅,在白茫茫的水幕掩映下,一个青黑色的巨物从漩涡的中心冲了出来。

  那巨物是某种野兽的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嘴里喷出的气流瞬间把半空中的湖水震成了暴雨。

  雨水漫天泼洒,野兽的头颅重重摔落在附近的小岛上,歇息片刻后,它缓缓往前挪动,从漩涡中心拖出修长的身躯。

  过了将近半盏茶的工夫,雨幕消散,野兽的身躯才完完全全从旋涡里出来——竟然是一条将近二十丈长的蛇!

  大蛇躯体黝黑,长满滑腻的鳞,头颅青绿,腹部橙黄,吐着乌红的信子,双目亮绿如两颗闪光的夜明珠。

  人对蛇类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更别说眼前这条蛇的身量之巨大,即便一动不动,也让人感到压抑绝望。

  “什么玩意儿?”黄仙游快疯了。

  曹丑:“跑是跑不成了,这么大的蛇,一个摆尾就能把船掀翻。”

  还真是遇水不利。周不渡往前走了两步,仔细观察,沈玄风在这里,他肯定不会跑的,况且,他安慰道:“别怕,这东西身长体量大,反应很慢,耗能高,行动力和防御性不能两全。只要它不具有怪异的神通,我们能对付,不要自乱阵脚,惊扰了玄风。”

  周灵焰脑海中灵光乍现:“修蛇横洞庭,吞象临江岛。积骨成巴陵,遗言闻楚老。”

  “上古六凶?”孙小妹听过这个神话故事。

  女妭的记忆涌现,周灵焰的神思有些恍惚,喃喃道:“尧之时,十日、十二月并出,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为民所害。后羿诛六凶,射日月,断修蛇于洞庭。”

  曹丑:“据说,修蛇又名巴蛇,积其骨而成山,在岳州,即巴陵,你们可曾留意过?巴陵城里有个巴蛇冢。”

  孙小妹:“按这个说法,修蛇已被后羿斩杀,骨头都堆成了山,又怎么可能活着出现在我们眼前?是同族?”

  “抱歉,我打断一下。”周不渡观察完了。

  众人投来询问的目光。

  周不渡:“这东西根本就不是蛇啊。”

  黄仙游无语凝噎,咳了一嗓子,道:“你不要安慰我,蛇,我还是见过的。”

  “你看它的眼睛。”周不渡伸手指了一下,“它在眨眼。”

  “对啊。”黄仙游莫名其妙。

  周不渡:“可是,蛇没有眼皮,不会眨眼。你再看它的信子,前端没有明显的分岔,它脑袋两侧还有两个小孔,像耳孔。”

  体型大有体型大的好处,隔着几百米的距离,竟然也能观察得清晰分明。

  “所以呢?”黄仙游摸着自己的眼皮,眨眨眼,再眨一眨。

  周不渡:“所以,我觉得它不是蛇,而是蜥蜴。蛇与蜥蜴共祖,这只蜥蜴的外形长得像脆蛇蜥,也许跟脆蛇一样,尾巴很容易断,但断尾可以重生。说不定,后羿斩断的是修蛇的尾巴,又或者修蛇在危急关头断尾求生,逃脱后藏匿在洞庭深处沉眠,今天闻到了玄蛇的气息方才惊醒。”

  有道理!黄仙游受到了科学的安慰,只是不解:“蜥蜴也能闻到蛇的信息素?”

  周不渡:“当然,蜥蜴和蛇都有十分发达的犁鼻器。”

  黄仙游“哦哦”点头,又问:“你说,它有毒吗?”

  周不渡:“蜥蜴通常无毒,但嘴里有大量细菌,我不确定,而且,神话里说这种蛇‘青黄赤黑’,青、黄、黑色我们都看到了,赤色在哪儿?”

  正说话间,修蛇缓过劲来,调头朝向他们,因畏惧越千江的威压,不敢靠近,隔着很长一段距离,盘踞在约莫三四百米开外的另一座小岛上,昂首嘶吼一声,喷出气旋如浪,一息便将它面前的竹林吹成了一片平地。

  现在应该关心的,真不是有毒没毒、有几种颜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