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77章 并肩行

  后背上的伤传来钻心的疼痛, 又或者那伤确实深及心脏, 周温嵘的心跳停顿了许久,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一个时辰。

  “王爷……殁了。”有人说。

  “他没有死。”是越千江的声音。

  “他不会死。”越千江自顾自说。

  冷风灌入帐篷,微暗的灯火狂舞。

  戴着鬼面的金瞳罗刹掀开营帐, 奔至床边, 跪地抓住他的手。

  他感觉死去的心再次跳动起来,血液重新开始循环, 新鲜的氧气被吸入肺部。

  闪电划过夜空,惊雷爆响,他猛然坐起身,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恐怖鬼面, 一时间分不清自身是梦是醒——“他”是周温嵘, 周不渡又掉进了周温嵘的身体里。

  营内帐外爆发出欢呼。

  周温嵘眉头紧蹙, 一把推开惊喜错愕的越千江,用嘶哑的声音说:“滚。”继而又说, “都滚。”

  众人都退下了,只有越千江拒不从命, 默默跪在营帐里。

  周温嵘趴在床上, 后背上的骨头被砍断了, 但他没有死,而且知道自己能活下去,他的死亡被剥夺了, 被某种深藏着的玄妙的力量, 他也说不清。总之, 纵然伤得这么重, 他依旧没什么所谓, 漫不经心地看着越千江,一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

  周不渡能感受到周温嵘的思绪,并且很肯定,这个时候,周温嵘在想:我要不要……杀了他?

  ——“他”,指的是越千江。

  “呵。”周温嵘笑了一下,闭上双眼,“你去把张铁青的首级取回来。”

  “好。”越千江这么说,却没有动作。

  周温嵘叹息:“我不会死。”

  越千江闻言,拱手拜了一拜,方才离开。

  周温嵘为什么想杀越千江?他就是我,我竟然想过要杀越千江?周不渡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但不敢确定这想法是源自记忆还是荒诞的臆想。随着周温嵘入眠,他的意识也停止了。

  雨停了,月明星稀,夜风猎猎。

  再睁眼,周温嵘站在城墙上。

  说“城墙”并不确切,其实就是用黄土堆成的矮墙,土墙延绵,形成一个模糊的城郭的形状,城里的房子全是土房、茅草屋,或者破烂的帐篷。

  一眼望去,城里黄沙漫漫,随处伫立着丈余高的木雕祖神偶像,篝火在燃、神谷在敲,穿着兽皮神衣的萨满疯狂舞蹈。

  “铛铛铛铛”的腰铃声在漆黑寒夜里仿佛无数冰凌刺入耳膜。

  这是契丹人的城池,但与别的聚落不同,这里面的人太多了,人挤着人、摩肩接踵,多到了诡异的程度,所有人都在跳舞,口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背上的伤口崩裂了,周温嵘却面无表情,用力把铠甲系紧,抬手,张弓、搭箭。

  一支火箭穿过人群,钉在人群正中央那位萨满的脚下。

  人群散开了一条道,却不是因为害怕,陡然之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挂胸前的护心镜高举起来,在煌煌篝火的照耀下,仿佛一瞬间升起了千万个太阳。

  铜镜是萨满教徒抵挡恶鬼的盾牌,此刻,所有的铜镜都朝着周温嵘所在的方向。

  然而,周温嵘没有任何感觉。

  愚昧的迷信啊……

  他又搭上了一支箭,瞄准的是穿着神衣的萨满,但迟迟没有松开弓弦。

  篝火和铜镜的光芒把神台照得格外亮堂,纵然相隔百米,台上的景象依然清晰可见。

  台上有一个草人,与真人同高,身上系满又粗又长的红线。这是萨满教的送魂仪式,那草人是死者的象征,红线原应该由死者的亲人牵握,此刻,红线的另一端却系在……无数的尸体上。

  萨满仰天哀嚎,抡起神棒,一棒接着一棒,把红线全部打断,最后抱起草人,用力抛向远方。

  抛掉草人的一瞬间,萨满大汗淋漓,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也是在这一瞬间,城内的其他契丹人全部双目充血,咆哮着向城外杀来,就连被大周军士飞箭射穿了胸膛也没有丝毫痛苦的反应,仿佛没有知觉只知杀戮的活死人,和在白杨门突袭周温嵘的奇袭游兵一模一样。

  神鼓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王爷,活死人太多了,施咒者藏在人群之中,根本杀不过来!”部下前来回报,“不难对付,但太多了!”

  “无妨,让兄弟们把城围住,别进去,也不要放人出来。”周温嵘收起弓箭,盯着那个倒地的萨满,喃喃了一句“不是他”,继而问身旁的人,“猛火油都倒好了么?”

  部下回禀:“已经布置妥当。”

  “花拂衣。”周温嵘唤了一声。

  花拂衣上前禀报:“经前方将士查探确认,城中之人甲胄破烂、身上带伤,恐怕皆为被施了邪咒的契丹伤兵。”

  数十万伤兵,魂魄被困锁在破烂的肉身里,化为无所畏惧的利刃,势要与大周战至粉身碎骨。

  周温嵘心头涌起一股莫大的悲凉之感,思忖片刻,吩咐部下:“让大部队退后,为免动摇军心,今夜的所见所闻绝不能流传出去。花将军点火备箭,剩下的,交给我。”

  秦王麾下军纪严明,得令便往后撤。

  只有花拂衣留在一旁点火递箭。

  周温嵘接过火箭,道:“此举杀孽深重,会有报应。你也退下。”

  “我不怕下地狱。”花拂衣笃定道。

  “我说笑的!这世界未必会有地狱,但是,你应当有所畏惧。”周温嵘笑了笑,抬手指了个方向,“行了,去那里守株待兔。”

  “是。”花拂衣这才领命离开。

  周温嵘毫不迟疑地放箭,射向预先倾洒了猛火油的地点。

  熊熊烈焰燃烧,黑幢幢的人影挣扎舞动,所有人都已失去痛觉,濒死之际,一声哀嚎也无。

  但当整座城化为一片火海,在某个时刻,施咒的人终于肯放弃,那些燃烧着的活死人便忽然齐齐倒在地上,骤然爆发出哭喊哀嚎,如震天的雷鸣。

  周温嵘闭目,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睁眼,又恢复了神采,把弓箭往火海里一抛,跳下城墙,找到花拂衣,见她果然擒获了真正的施咒者。

  不出所料,做法的萨满只是障眼法,真正向契丹伤兵施咒的,是五名密教喇嘛——扯去萨满的巫袍,底下是红黄色戒衣、花坎肩,刚长出青茬的头脑。

  契丹人信奉萨满教,但辽国改信了释家,从西天竺摩尼三藏,深究瑜伽精义、密乘经典,若未被大周所灭,往后将会发展成为北方佛国。

  这事,周温嵘绝不允许。他的枪又狠又准,眨眼间捅穿了其中四人的心脏,但当枪尖点在最后一名喇嘛的胸口时,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你是谁?”周温嵘问。

  喇嘛回答:“你又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周温嵘答不上来,没有说话,枪尖下移,挑开喇嘛的衣袍,见他腰间挂着一枚玉佩。

  那玉佩所雕的纹样,是一只展翅的青鸾。

  “你可以走了,别让我再看见你。”周温嵘说完便收了枪,在那喇嘛错愕的目光下离开,还嘲了一句,“修的是什么道!”

  周温嵘回到大营,安排好各项军务,进入马车,方才大口大口地吐出乌血。

  天亮的时候,金瞳罗刹追上大部队,胯下骏马疲惫不堪,腹部两侧的链甲上拴着十八颗血淋淋的头颅。

  大周军欢呼雀跃,士气大振。

  周温嵘悄悄掀开窗帘,望了一眼,终于安心躺下。

  越千江上车,替他擦拭身体、清理伤口,全程都没有说话,一句不问昨夜的屠城之事,一句不提昨夜的赫赫战功。

  但周温嵘在昏迷高热之际,眼神迷离地看着越千江,说了一句:“你欠我的。”

  ·

  后背传来钻心的痛,旧伤疤仿佛一条火蛇,啃咬着周不渡的心脏,他打了个激灵,猛然醒来。

  日已西沉,夜风微凉。

  周不渡背心被冷汗浸湿,单手扶额,好一阵喘息方才恢复平静。侧目,却见轻云蹲在桌边、扒着桌子,眉头紧蹙,不解地望着自己。

  轻云咬着口哨,打手势比了一个问号,继而吹出几个并不常见的音,是三个字:越,千,江。

  周不渡眼神一凛,迟疑道:“我……说梦话了?”

  轻云伸出一只手,却没有比划,而是将指尖按在周不渡脸颊上,抹了一下。

  周不渡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梦里哭了,满脸都是泪痕。

  轻云察觉到周不渡满腹心事,便耐心地等他说话。

  然而,周不渡欲言又止。

  轻云便比划了两下,意思是让他等等,继而跑到厨房,带了些饭菜并一坛竹叶青酒,揽着他,跳上了藏经阁后木塔的塔顶。

  夜空晴朗,繁星漫天。

  轻云打了个手势,说:兄弟。

  周不渡做梦消耗了许多体力,少见的饥肠辘辘,埋头把自己碗里的饭菜吃光,缓过劲来,举杯与轻云碰了碰,问他:“为什么总让浣川叫你做哥?”

  轻云哼哼唧唧,比划着说:保护他,我想,对你,一样。

  周不渡一口闷了一杯酒,从轻云无声且简略的话语里得到了温暖安慰,感觉没那么难受了,看着这小子清澈明亮的眼睛,甚至生出一种往事如云烟、天下本无事的豁达。

  他长舒一口气,道:“白天,我和小苏闲聊,谈到秦王与金瞳罗刹,后来我便做了个噩梦。”

  轻云吹哨说:骗人!

  周不渡:“没骗你,只是没有全部告诉你。我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自己都搞不清。”

  轻云点头,打手语,道:所有,时候,我,听你。

  “谢了,哥。”周不渡终于笑了,拍拍轻云的肩膀,让他带自己下去。

  轻云却忽然把碗筷一手,提起食盒,脚底抹油便跑了个没影儿。

  好家伙!大哥就是这样保护小弟的?周不渡哭笑不得,低头看往下看,不须想,自然是越千江来了。

  ·

  周不渡站在塔顶,越千江站在塔下。

  两人遥遥相望,脸上都带着笑。

  越千江张开双手,周不渡便跳了下去,被他抱了个满怀。

  月下漫步,夜风轻柔。

  周不渡喝得微醺,搂着越千江的脖子,靠在他胸前假寐。

  越千江没说话,沉默中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关于傍晚时做的梦,周不渡无意隐瞒,但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先讲了句玩笑话:“师父,我们可能永远都做不了故事的主角了,没有秘密,没有误会,就不会有矛盾冲突。”

  “要我假装吃轻云的醋吗?感觉有些许古怪。”越千江一本正经地说,“你若喜欢,我可以试试。”

  还让不让轻云活了?周不渡哭笑不得:“你知道我心里有事。”

  越千江:“你想说,我当然愿意听。你有顾虑,便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说。这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你真好,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可我的意思是……”周不渡思来想去,酒是彻底醒了,跳下来,独自往前走了几步。

  越千江跟在他身后,像一朵云。

  很快,周不渡停下脚步,往回行至越千江身旁,揽着他的肩膀,同他并肩而行,条分缕析,道:“你爱我,迁就我,我知道你是心甘情愿的,并不觉得委屈。我也爱你,也想迁就你,我做得不如你,但我的心意与你的一样。”

  “又要掏出账本,把你我各自的付出与回报计算清楚?”越千江歪了歪脑袋,跟周不渡轻轻碰了一下,“没这必要。”

  “这是开场白,先陈述事实,转折之后的话才是重点。”周不渡也歪了歪脑袋,回碰了他。

  “哎!”越千江故作夸张反应,打了个趔趄,顺势从道旁的树上摘下一枝千瓣碧桃,别在周不渡领口。

  周不渡欲哭无泪:“你认真的吗?这是小月上个月才嫁接好的,准备用来提炼精油做雪花膏。”

  越千江赶忙把花取下,凌空一掷,扔到苏生元没做完的钢铁破烂里,栽赃嫁祸,坦坦荡荡,若无其事道:“说你的转折。”

  被这么一打岔,“算账”的气氛荡然无存。

  周不渡随之松落下来,一面想、一面说:“然而,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一味地迁就、过度地保护所爱之人,独自承担、忍受乃至于牺牲,穷心竭力地维持表面的平静,这样的关系看似完美,但不健康,反倒会把对方推远。”

  越千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但立马开始反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个‘度’很难把握。”

  “别紧张,我没在暗示什么。”周不渡赶忙解释,“我就是想说,再完美的关系也还是得继续磨合。有时候,也许我们可以更直接一些,正视现实,坦诚地表达、提出要求,发生一些摩擦、碰撞,或者……相互伤害。”

  此话一出,严肃的人就换成了越千江。一路思索着,斟词酌句,穿过西厢大门,行到小院的门口,驻步侧目,问:“我们曾经相互伤害过,教训还不够多?”

  插科打诨的人则换成了周不渡,他总算体会到了越千江往常调节气氛的苦心,但他没有越千江那样高明又适度的幽默感,匆忙间只想到一句:“古猿进化成人大约用了三百万年。”

  效果不错。

  越千江被他逗笑了,抬手晃了晃,月光下,无名指上的钻戒晶莹透亮。他假做哀怨状,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都喜结连理永结同心了,竟还不算修成正果。”

  “关系确定了,人还是会变。”周不渡失笑摇头,轻轻碰开他的手,一把推开院门,微微躬身,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要不怎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越千江走入小院,仿佛坦然地步入“坟墓”,只叹息道:“果然,十三个独具风韵的我,也挡不住一个像苏生元那样新鲜登场的年轻帅小伙。”

  周不渡:“……”

  日常生活里都是琐碎事情,两人各司其职。

  越千江开门,点燃灯烛,罩上玻璃灯罩。出来院子里,按下机关,从井里打水,倒水、烧水,准备沐浴。

  周不渡用洒水壶盛了些水,慢悠悠地浇花,摘下一枝洒金碧桃花,插在窗台上的粗陶花器里。

  水绿色的叶,四五个花苞半开,花瓣浅粉。

  周不渡摆弄了两下,道:“花长在园子里,无风雨摧折,却也免不了有人随手攀折。人生在世,受伤在所难免,但人的潜能远比他自知的要强,我们其实没那么脆弱。攻击、防御的能力当然重要,但受伤后自我修复的能力更重要。”

  越千江从旁经过,手正好是湿的,扬了两下,顺便给新摘的鲜花洒上几滴。他耐心地听着,渐渐懂了:“避免不可修复的伤害,却不能畏惧日常的磕碰。”

  周不渡自觉有些过意不去:“当然,我可能是很脆弱,需要你精心养护,但我不想一直这样,不会一直这样,我会成长的。你可以,我也希望,你能像我依赖你那样地依赖我,或者,更任性一些也没有关系。”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越千江知道周不渡不会原地踏步,不会永远躲在自己的羽翼下,但乍一听闻此番剖心之言,说不意外、不受感动,是不可能的。周不渡让他“任性”一些,任性……他心头一热,眼眶也跟着发热,默了片刻方才平复心绪,摆出不知道还能保持多久的“师父”的态度,低着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仿佛很矜持的样子,赞许道:“你已经成长了。”

  周不渡一步跨出,凑了上来,在越千江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捏了捏他瞬间发红的耳朵,调侃自己:“是啊,前前后后加起来,活了将近六十年,我终于接受了地球不是围着我转的事实,也许还没能完全接受,但多少也算有点长进?这么看,我的生活其实已经太幸福了。”

  白烟在冒,水已经烧开。

  越千江把水倒入浴桶,冷热相掺,调节至周不渡最喜欢的温度,反手往他脑袋上薅了一把:“那就别说我了,去沐浴,先把你这说话拐弯抹角连起来能绕地球四十圈的毛病洗掉。”

  “所以,你也要把带着地球绕着我转的毛病改一改,不要考虑太多,有什么话、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问我。比如今天傍晚的事。”周不渡总算说明白了心里话,感觉浑身轻松,宽衣解带,踩着脚凳,不必再试水温,直接进入浴桶,“一块儿洗么?”

  橘黄灯光柔和,灯下人影朦胧。

  “不、不了。”越千江只看了一眼,整张脸便都红了,他可不想把周不渡弄坏了,于是腿一迈,直接从窗台上跨了出去,堂堂的金瞳罗刹,险些卡在窗框里毁去一世英名,出了房间,直奔水井,打凉水上来劈头盖脸地浇。

  ·

  屋外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周不渡扒着浴桶边缘,朝外面喊话:“师父!不好了!”

  “怎么?”越千江人影一晃,顷刻间奔回屋里。

  “大师兄跟哮天犬打起来了。”周不渡用手模仿小狗,手指一开一合,“咬”住越千江的小指头。

  越千江:“……”

  行吧,越千江披上浴袍,虚虚靠坐在浴桶边上,用木瓢舀水,打湿周不渡的头发,问他:“傍晚,我听见轻云吹的哨音,你睡着后说梦话了?”

  周不渡便把傍晚的梦境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甚至包括那个已经被周温嵘否定的“该不该杀了越千江”的念头。

  越千江时不时插两句话,补充细节。

  末了,周不渡总结道:“已经发生的事,谁都不能改变,但过去的已经过去。”

  “别泡太久,当心又头晕了。”越千江帮他把头发擦干,没忍住在他肩头捏了一下,假装无事发生,起身离开,于窗台前的棋盘旁边坐下,衣襟大敞,吹着夜间的凉风,落下一颗白子,“有关屠城的事,你从未向我提及,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

  周不渡洗完澡,换好睡袍,也坐了过去,顺手拈起一颗黑子,随意地落下,道:“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周温嵘对你有一种爱恨交加的矛盾感情,考虑是否要杀了你的念头也很明确。我知道你会伤心,但不想瞒着你。”

  “从前,我隐约能感觉到,现在你直白地说出来,我的心都要碎了。”越千江这样说,但落子的动作并不见迟滞。

  周不渡出手也是从容不迫:“我的大脑不正常,尤其是不能控制杀意。有时候,我正在计算难题,列昂尼德催我跟他出席宴会,同名流政要交往,我都会想杀了他,也是很明确的念头。周温嵘曾经对你起杀心,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甚至可能很离谱,但我现在坐在这里,跟你步入爱情的坟墓,就证明他不在乎了,他爱你胜过本能,或许,在深思熟虑后,竟胜过一切。”

  “我的心痊愈了。”越千江忍不住笑,拈棋子、抬手,但顾视棋盘,手又悬在了半空,片刻后方才落子,“人人皆有喜怒哀惧爱恶欲,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而况乎堂堂秦王?所谓的正常人,没有几个能控制得像你这样好。你我之间,相较而言,我才是最不正常的那一个。”

  周不渡落子如风:“真的吗?我不信。”

  越千江两指夹着一枚白子,并不急着放下,眨了眨眼,琥珀般的眼眸仿佛覆盖了一层冰冷的薄霜。

  他夹着棋子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渐渐褪去人的皮肤,露出暗红色的肉,那肉的颜色慢慢变暗,好似在渐渐腐烂。

  不多时,两根正常人的手指就变成了两条暗黑色的肉条,如同章鱼的触手,抽动着,延展、伸长,把棋子放下,伴随着血肉鼓动的声音,蔓延至周不渡脸颊边。

  “你可以摸我。”周不渡眼睛都亮了,笑着扬起脸。

  触手贴上脸颊,触感湿滑,略微有些刺痛。

  “有时,我会想要……吃了你。”越千江眸中霜雾散去,眼神复又变得温热,“或者把你锁起来,我抱着你,就我们两个,沉入极北之地的海底。”

  “我倒是不抗拒,就怕你厌烦。”周不渡想象了一下,心里没有半点恐惧,他本就缺乏恐惧,但对象是越千江,他甚至还隐隐感到宁静幸福,“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可理喻。”越千江失笑摇头,把手指变回人形。

  随着一颗白子落下,白棋的一条大龙被黑棋绞杀。

  “落子无悔啊。”周不渡心情极好,说话时不经意间带上了一丝撒娇的语气。

  今天傍晚到现在,三两个时辰下来,越千江的心都要融化了,心底深藏着的那一点因自身是怪物而产生的烦恼也随之化解。

  “不悔。”他说话间心念一动。

  便见七颗白子如肉团般鼓动膨胀,缓缓吞噬了周围的黑子。

  最后,整个棋盘上的黑子都被转化为白子。

  两人相视一眼,瞬间爆发出大笑。

  宁静祥和的慕莲庄刹那间仿佛民风淳朴的阿卡姆。

  越千江一扬手,所有棋子便浮空飘飞,没入他的掌中。

  棋下完了,棋子也都毁了。

  周不渡感觉很稀奇,摸了摸越千江的手掌,把脸贴在他掌心:“所以,你才不需要吃东西?”

  微凉柔软的触感传来,越千江不敢动了,老实回答:“是。”

  “一天天的,躲着偷偷吃什么?”周不渡来了精神,凑上前问。

  越千江还是略感羞臊,道:“花鸟鱼虫,山石草木,都行。”

  “这样……”周不渡的创造性思维被激活,“要是哪天家里没钱了,别人家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偷自行车养你啊’,我们家是你对我说‘我吃自行车养你啊’。”

  “有时我真觉得你做的梦未必可信。”越千江哭笑不得,强行把他抱上了床。

  “正在爆炸的炸药能吃吗?”周不渡问。

  “能吃。”越千江答。

  “飞剑能吃吗?”周不渡问。

  “能吃。”越千江答。

  “食铁兽啊,师父。”周不渡来劲了,“那大日如来掌呢?”

  “……”越千江拍出一掌。

  掌风穿窗而过,带着窗扉阖上。

  周不渡:“核弹呢?”

  “能吃,但只能吃一点点。”越千江也不知道核弹是什么,猜想大概比“大日如来掌”高级一些吧?一个弹指,熄灭烛灯,结束这段诡异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