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朦胧月光下, 上百个女人站在寺庙山门前的荒草地上。
有的手里拿着彩带, 有的摇晃着逗小孩儿用的铃铛，全都打着赤脚，穿着最鲜亮颜色的衣裳，头戴彩色花环, 静静地舞蹈, 面上洋溢着幸福迷醉的笑容。
没有鼓点音乐，只有清脆的铃声伴随着女人们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回荡, 画面诡异至极。
周不渡看出来了：“她们在跳傩舞，师兄教过我。”
“祭品到场，祭典可以开始了。”越千江伸手环过周不渡的肩头, 带着他往前走。
一瞬间, 在场的女人们突然全部停下动作, 齐齐看向他们, 像极了提线木偶。
浣川擦了擦琉璃眼镜，仍然没看见鬼怪, 却直觉后背发寒，仿佛被隐藏在幽暗里的野兽盯上了。
下一刻, 狂风乍起。
女人们开始疯狂地舞动, 铃铛爆响。
火折子被风吹灭, 越千江便扔了，单手推开寺庙大门。
“吱呀”一声，随着庙门被打开, 狂风瞬间停息, 跳舞的女人们应声倒地, 全部昏死过去。
·
尘埃纷纷扬扬, 满地枯枝落叶。
一个老者盘坐在破败的大殿前, 低头诵经，正是李止观的父亲李公慈。
老者身材瘦长，头发花白，未着僧衣，但很有出尘不俗的气质，左手持金刚杵，右手持佛珠，见有人来，登时抬头，双目炯炯：“谁？”
“南无阿弥陀佛。”越千江合十行礼。
李止观快步上前，边走边说：“爹，我带人来帮忙了。”
李公慈腾地站起来，怒道：“出去！”
正此时，只听“砰”的一声，庙门无风自动，猛然阖上。
继而，地面微微震颤，低沉的咆哮声自地底传来。
李公慈再顾不得其他，把降魔杵往地上一顿，直接插进石砖缝隙，双手持佛珠，闭目诵经不停。
内力如此深厚，怕不是个“扫地僧”？有这功夫，直接动手可能比念经更管用。周不渡没头没脑地想到，也不觉得紧张，留神细听，分辨出龙吟传出的方向，喊了一声：“师父。”
越千江松开他，双手结法印，不须诵咒，便见金光迸射，刹那间照亮了寺庙大院。
李公慈睁开双眼，沐浴在祥瑞金光之中，惊诧不已，连经都忘了念。
“老人家辛苦了，余下的事交给我们。李大哥陪伯父歇会儿。”越千江朝李公慈微笑点头，跟在周不渡身后，行至天王殿后的龙泉前。
“有人吗？”周不渡朝泉眼喊话。
无人应答。
周不渡便说：“浣川、轻云，抄家伙上。”
“你不是说要先交流的吗？”浣川无语。
周不渡向他传授了一点恐怖片观影经验：“恐怖故事里的活命守则：第一，不要分头行动。第二，不要有好奇心。第三，要跟最好看的人待在一起。”
浣川下意识地靠近周不渡。
轻云总算能玩炮了，激动得两眼冒绿光，已经解开胸前革带，把火箭筒扛在肩头，冲着浣川吹口哨。
浣川只得从箱子里掏出符纸，装入弹壳，填装完毕，双手扶着轻云的手，下巴搁在他肩头，微微移动火箭筒，辅助瞄准。
两人配合默契，倒数三个数。
“三、二、一！”
神符被催发，炮弹飞射而出，直入泉眼。
“轰隆”一声巨响，浓烟从泉眼喷出。
腐龙狂怒，发出痛苦的嘶吼，大地随之震颤，泉眼裂开了一条七八尺宽的缝隙。
“浣川。”周不渡喊了声。
浣川自觉跟着他一道往后退避。
然而，预想中“地藏菩萨激战腐龙”的场面并未出现。
那腐龙停止嘶吼，默了片刻，而后，竟然有婴儿啼哭的声音从裂缝下传出，响亮而悲戚。
“它偷小孩儿？”浣川都懵了。
周不渡：“谁家孩子能哭得这么大声？我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哭声越来越急促，到了近乎尖啸的程度，声波带着某种玄奇的气息，化而为风暴狂吹。
女人们掉在地上的铃铛都被吹了起来，“叮铃铃”爆响不断。
屋顶瓦片被刮飞，门窗被冲开，碎瓦片、木框噼里啪啦掉了满地，发黄的窗纸在半空飞旋，如同漫天洒落的纸钱。
见此怪状，李公慈哪里还待得住？护着儿子来到殿后。
刚一走近，便听见周不渡说：“你们再去轰一炮。”
浣川跑上前，来到轻云身旁。两人站在裂缝边往下望，入眼是不见底的深渊，黑暗里，隐约有细碎的青白光点浮动闪现。
突然之间，一个庞然大物从裂隙里冲了上来。
它的头颅硕大，鹿角、牛面、虾子眼，两条长须近八、九尺，满脸暗黑鳞片半数都已剥落，露出的肉是腐的，流淌的血是黑的。
腐龙仰头长啸，发出的，却是凡人婴孩的啼哭声。
但最让人震惊的还在后头，当这条腐龙整个身体冲出地面，跃至半空时，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它的躯干柔软，四肢中长，体表覆盖着厚厚的皮毛，这绝不是龙的身体，而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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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神话里记载的奇形怪状的生物有很多，对一种生物也有很多不同的描述，但同时具有龙的脑袋、哺乳类动物的躯干、婴儿的哭声这三个特征的，只有一个。
周不渡马上想到了：“这好像是《山海经》里说的，猰……”
“砰！”
他的话还没说完，谨记着“恐怖故事活命守则”的浣川已经催促轻云再开了一炮。
那不知道是什么的奇怪玩意儿刚一落地，便被炮弹轰在面门上，把脑袋炸成了一朵大喇叭花。
那是什么怪物？
这是什么神通？
李公慈父子俩直看得目瞪口呆。
“是猰貐。”浣川也看出来了，而且还知道，“据传，猰貐所在的水域里，会长出魳魳之鱼。魳魳之鱼，食之杀人，难怪那三个法师会互相残杀。”
李公慈想起儿时听过的传说：“我也听人说过，大羿射日，于南方荒泽诛杀六凶，把猰貐杀死在龙泉之下，我们村因此得名，村口立的是大羿的神像，这寺庙在古时曾是祭坛。”
李止观满目疑惑：“照这么说，这怪物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
“如果神话传说都是真的，那么……”周不渡迅速地在脑海里把所有提到过猰貐的记载回想了一遍，发现了关键，“《山海经》里还有一则传说：危与贰负杀窫窳，开明东有六巫，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药以距之。”
不死，只是不死，而非长生。
众人闻言，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就在此时，黑暗中隐约响起血肉鼓动的声音。
轻云离猰貐的尸体最近，当先察觉到异常，回头一看，只见倒在地上的猰貐浑身抽搐，继而挣扎着站了起来。
那怪物的脑袋已经被打开了花，但还是不断地从喉咙管里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这还怎么打？
上回周不渡他们能轻松降服精卫，大约是因为对方刚被感染不久，尚未完全腐化。
可这猰貐已经腐化了不知道多少年，就连大羿都没能彻底杀死它，即便用火箭炮把它轰成碎渣，估计也无法斩草除根。
眼看着猰貐缓缓逼近，浣川、轻云只能继续开火。
猰貐被炮弹击倒，复又爬起，再被击倒，再次爬起，艰难地向前迈步，不断抖落腐败恶臭的肉渣。
“怎么办？”浣川接连催发数道符咒，但猰貐体量巨大，火烧不化、雷劈不烂，杀气反倒愈发汹涌。
轻云反手把浣川往身后一推，死死盯着那怪兽，目露凶光，吹哨说：抽筋，我，它！
“别碰着它，当心被感染。”周不渡神色如常，观察够了，说话间行至越千江身旁。
两人并肩而立，相视一眼，不需言语而默契自生。
周不渡故技重施，祭出旁人不可见的白骨神笔，于虚空中画下天罗地网符。
猰貐的脑袋已经被打爆，连先前那点儿可怜的智商也完全丧失了，仅剩下野兽嗜血的本能，不顾危险，横冲直撞，不出意外地被一张由赤红恶业之力织成的巨大光网紧紧裹住。
越千江随即祭出天书，一挥，便将怪兽封入书页。
天地复归宁静。
李家父子全然摸不着头脑，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你们这一下就把怪物收走了，之前何必折腾那许多？做事不按章法，高人果然不是自己能理解的。
周不渡最开始没出手，当然不是为了折腾别人，而是觉得猰貐中看不中用，问题不大，别浪费了让年轻人锻炼的好机会。后来确认了猰貐打不死，便果断出手调服。
当然，现在他依然认为问题不大，对付这种被腐化的怪物，火箭筒完全够用了，只需要提升炮弹性能，比如做一批燃/烧弹。
真正让他感到不解的是猰貐的行为。
他舒了一口气，同越千江说：“开明六巫、不死药，黄天化也提到过灵山巫女，这事不简单。师父，你可曾留意到，猰貐似乎对我们四个不大感兴趣，只想往我们身后冲。”
紫元君制造蒙双氏、腐化精卫，虽然给灵通观添了些麻烦，但主要目的是扰乱人间，并不是为了针对周不渡或者他身边的某一个特定的人。
从定海到伏龙村，这一路行来，虽然曾遇见过不少建在道旁的神像，但周不渡跟越千江一直戴着护心镜，行踪应当没有暴露。
可是，猰貐苏醒的时机太巧了。虽然那几个崇福宗的法师死了，许多事都已经无法查证，但猰貐引发了地震，把周不渡一行人拦在路上，引了过来，这些都是事实，目的性极强。
刚才，轻云、浣川站在最前面，往后是越千江，再往后是周不渡。猰貐没怎么攻击他们，只当他们是挡了道的石头，可见，他们四人都不是对方的目标。
李公慈、李止观站在最后面的拱门下。这两个人，一个单独在寺里念了两天经都没被攻击，可以排除，另一个被托梦威胁出门寻找祭品，也可以排除。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王求和揽月了。这一老一少有什么特殊之处？鲁班、月孛，跟上古时期的龙族似乎并没有交集。
“别想那么多，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越千江揉了揉他的脑袋，“回头带去给暮雨看看，她可能知道一些。”
“行，听你的。”周不渡打了个呵欠，走了一路，一通折腾，现在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
越千江张开双臂，笑着看他。
周不渡也不再矫情，双手环过越千江的脖子，任他把自己抱起来搂在怀里，懒洋洋地靠在他肩头歇息。
浣川同样满腹疑惑，刚想加入探讨，见状哪还敢多嘴？只能扶额离开，假装无事发生。
众人走出寺庙，唤醒满地晕倒的女人，护送她们回到村里。
伏龙村又亮起了灯火，大半夜的，家家户户却都在烧火、做饭，袅袅炊烟回到人间。
李公慈为客人们安排好住处，李止观置办了丰盛的晚餐。但大家都累了，草草吃完，没聊多久，便各自沐浴更衣，回房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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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他们在村里住了几天。
主要是李止观太热情。他本就因为“钓鱼”的事心存愧疚，不仅帮这群险些被自己坑死的外乡人在村里找了农家借住，而且前前后后道了好几次歉，每顿饭都拿出肉菜来招待。
做客人的自然不好意思吃完一抹嘴就跑。
其次是李公慈请他们帮忙。希望他们能跟自己统一口径，编一个故事，隐去怪物作乱的真相，好让乡亲们安心。
编故事这种事，浣川可太熟练了，跟王求配合着，把卦一打、命一算、符一画，上下嘴皮子一碰，乡亲们便被唬得五迷三道。
再加上揽月带着轻云帮人免费看病、抓药、压惊，一场凶妖作乱事件就变成了由龙泉喷发瘴气引起的集体歇斯底里症。
生活还要继续，里正带头相信这个解释，其他人也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于是，大事化小，小事最终化了。
周不渡跟越千江倒是得了几日空闲，每每外出散步，都是早去晚回，几乎把这地方游了个遍。
伏龙村不大，约百二十顷，但风光秀丽。
北面长江奔流，一片平川沃土。
南面山峦叠翠，竹海万顷，溪涧潺湲，起伏和缓的山丘形如青龙盘伏。
降龙寺便坐落于青龙山的山麓、山腰之间，登临寺庙里高耸的佛塔，极目远眺，大好河山一览无余。
清水河自西向东蜿蜒流淌，穿过村庄，注入东面的歌笛之湖。湖水倒映青碧山，岸上杨柳垂金线，水里残荷疏影、芦苇银白，以此地芦苇制成的芦笛音质极佳，湖泊由是得名。
向西遥望鄂州，城垣峻整，街衢宏阔，白日车水马龙，夜里灯火通明。城与村由直道相连，道在村旁，步行进城仅需半个时辰，乘马车则更快。
两人游玩之余，还顺便做了考察调研。
目前，伏龙村的常住人口在两千左右，全部都是农民，自来男耕女织、勤劳肯干，日子还算过得去。
但时代不同了。
近年来，大周的商业、轻工业飞速发展，“五六年间富者转贫、贫者变富”的情况已不罕见。
年轻人不再安于现状，农闲时总爱往城里跑，无奈没有学问、不懂技术，只能做跑腿、运货之类的力气活，干瞪眼看着城乡贫富差距日益拉大。
自然资源丰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交通便利，最关键的是年轻人想干事、肯吃苦，区位优势显著，再加上邻里亲睦，宜居宜业……周不渡渐渐萌生了于此安家的想法。
商量过后，大家都没意见。
至于落脚的地方，降龙寺是个很好的选择。
寺庙的地基已经平整过，所在地足够开阔平坦，不少建筑尚能使用，稍加修缮，便可改建为宅院。兼之背靠大山，竹料取之不尽，山间有溪、东面临湖、不远处还有河流，造纸印刷的用水也不须愁。
只不过，这地方有些特殊。
这片高地古时是祭坛，后来建了一座小庵堂。唐时，有富商入山修行，捐钱改庵为寺，并买下周遭大片田地，作为寺院田产。大周初建时，秦王灭佛，僧人们都被遣散了，寺庙被收归朝廷，田产充作官田，只因地段有些偏僻，位于鄂州城外，并没有特别恰当的用处，便一直空置着，只几家佃户租种官田。
若想在这里开工厂，就须得与官府交易，也得征得大多数村民同意。
好在李公慈就是伏龙村的里正，虽非正经官吏，但实打实是一村之长。他为人淳善、处事公允，做里正已经二十多年，人望颇高，跟官府也说得上话。
而且，李公慈还是一个有修为在身的还俗僧人，自从目睹了越千江那一手祥瑞金光，对这个年轻后生是再信任也没有了。越千江出面跟他谈，他很乐意帮忙，有他出面沟通，乡亲们都没有反对。
官府那边也没为难，收钱、给证都很爽快，顺便帮他们办好了外来人口的落户手续。
当然，涉及钱，雁过拔毛是老传统了。
疏通关系的“茶水钱”自不能少，寺庙的农田是官田，无人耕种的那一部分算荒地，一亩要价八百文钱，有佃户租种的那一部分算良田，一亩要价一千八百文钱，有房子、墙垣甚至于只要能看见一丁点儿台阶的遗迹的部分，都必须按照商住混用房的市价计算，一亩八千文钱。
降龙寺里房屋不多，但建筑布局相当松散，两间大殿、四间配殿，一间藏书阁、一座五层木塔，经堂、讲堂、法堂、僧舍、藏经楼等等加起来不过才四十余间房，占地竟然达到了四十亩，市制，有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随附良田两百亩，荒地一百亩，这些不是非买不可的，但自家大本营，土地当然是连成一片为好。
如此这般，林林总总算下来，即便鄂州的物价远低于两浙，但买下一整座伏龙寺以及随附良田、荒地，加起来就得花费一千四百八十千钱。
再加上契税、各种莫名其妙的税费，以及打点关系、给经手人的回扣等等，总价高达一千八百七十五贯。
就这，还不包括往后每年要交的地税。
若要开厂经商，商税及其他杂税则又是另外的价格了。
什么家庭啊？村里人都替他们感到不值。
浣川更是肉疼得厉害。
只有周不渡和越千江觉得没什么所谓。
越千江对钱不敏感，做善事能花光秦王遗产。
周不渡物欲低，前世能住价值几亿的豪宅，也能待在实验室里不出来，买下降龙寺所用的银钱相当于后世的一两百万，从前他随便买几件衣服也就花掉了。
更何况，大周的经济已经起飞，国力强盛，又没有契丹威胁，未来不太可能发生大规模战争。城市会不断扩张，乡村会变为新城，房产价值逐年翻番是可以预见的。
在曾经的历史上，差不多的时期，因为房价太贵，就连做官的苏轼、苏辙都住了一辈子的租房，直到晚年才勉强拿下房产。
周不渡没打算炒房，只计划着去城里买几个铺面，往后好卖货。
作者有话说：
注：“人家田产，只五六年间，便自不同，富者贫，贫者富”，朱熹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