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千江不渡(穿越)>第60章 修海堰

  不知道越千江一路上同朱说聊了些什么, 抵达县城时, 对方已经跟他称兄道弟了,让他带着同行去自己家里安顿。

  盛情难却,越千江没有推辞。

  时辰尚早,朱说梳洗整理, 换了官服出门办事, 临走前到客房交代:“周兄稍待,我得先去衙门了结红莲教的事情, 午后再请你们吃饭。”

  “朱兄不必如此客气。”越千江把他送出门。再回房时,见周不渡躺在床上若有所思,便问:“你似乎对这人另眼相看?”

  周不渡昨夜没休息好, 偏头痛, 懒洋洋道:“你怎么又姓周了?”

  “出嫁从夫。”越千江跨步上床, 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轻轻替他揉按太阳穴。

  周不渡感觉好了些,闭着眼, 向他讲述范希文的生平事迹,末了, 问:“他到乡间考察, 是为了重修捍海堰?”

  越千江:“不错。朱先生发现海堤年久失修, 以致海水倒灌,淹没良田、毁坏盐灶,正准备上书向江淮漕运陈明厉害。”

  周不渡想了想, 道:“这事单靠他自己就能做成, 但我们也可以帮忙想些办法。”

  越千江:“他的思路很对, 兴修海堤乃当务之急。营造之事我并不在行, 只是见过别人治理盐碱滩涂, 路上略同他聊了几句。”

  “你怎么什么都懂?”周不渡侧目。

  越千江失笑:“当年,有人让我帮他找一株野草,我从房州一路跑到琼州,漫山遍野地找。”

  “我给你捏捏腿?”周不渡汗颜。

  越千江按住他的手:“别乱摸,还在别人家里做客呢。”

  周不渡翻身趴在越千江胸口,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小问题:“我都长到十八九岁了,怎么还是比你矮半个头?我从前有多高?”

  “跟我差不多。”越千江对周温嵘无比了解,不待想便答,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大约一个指节的长度,“只比我矮了这么点儿。”

  “一百八十五公分左右,周家基因还挺好的。”周不渡思维发散,“师父,小时候,你是怎么给我喂……”

  “羊、羊奶。”越千江的心跳明显加快了。

  “哦。”周不渡也有些不好意思,渐渐没了声。

  两人相顾无言,都红了脸。

  午后,朱说让人回家传话,请客人们去城中心的酒肆白云楼。

  揽月裙下穿着“铁骨头”,走在大街上,全看不出与旁人有什么区别。浣川、轻云跟在她左右,三人行在最前,东顾西看,有说有笑。

  王求正琢磨着昨晚没看完的“曲线运动”问题,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头也不抬,没兴趣看热闹。

  周不渡和越千江走在最后。他俩昨夜上山时没戴易容符,现下也不好再变换容貌,只得保持低调,少说多看。

  一路行来,可见绍化县城热闹非凡。毕竟是产盐的地方,穷人很穷,富人却很富,城里商铺林立,游人如织。

  至酒楼前,周不渡突然停下。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朱说站在街边,身旁围着几个披麻戴孝的青年人,双方正在说话。

  朱说余光瞥见客人们都到了,便同对方说:“行了,死者为大,快去把东西置办好。”

  几个青年再三谢过。

  朱说摆摆手,来到客人们面前,苦笑着解释:“方才点菜的时候,我见那几个年轻人在跟商家讨价还价,过去问了问,听说是有个书生客死他乡,同学们想把他就近安葬,无奈囊中羞涩,我便把吃酒的钱都给了他们,这下好了……”

  周不渡欲言又止,想掏钱请客,却拿不准客人这样做是否合适。

  便听越千江说:“先生仗义疏财,令人敬佩,这顿就先让我们来请吧。”

  朱说坦荡豪爽,笑着答应下来。

  ·

  众人落座,酒菜很快摆满。

  席间,三个小的闷头吃菜,不多话。王求仍在思考算术问题,竟然从怀里掏出笔记本,旁若无人地边吃边看,还拉着周不渡求解。

  好在朱说不讲虚礼,又自来喜欢结交朋友,见惯了奇人异士,并不觉得被冒犯,悠闲地跟越千江推杯换盏,为他介绍风土人情。

  周不渡却还是觉得不妥,迅速为王求讲解完,而后主动询问:“听说先生正在谋划重修海堰的事?”

  朱说:“是啊,盐业富了商贾,却不富百姓,海水倒灌,不仅绍化,泰州许多地方的农田都深受其害。”

  周不渡:“修堤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先生似乎仍有疑虑?”

  他虽然衣着朴素,面带病容,乍看像个文弱小书生,但相貌俊美,气质出尘,路见不平敢直闯匪窝,年纪轻轻却懂得诸多武学,让人猜不透来历,无法等闲视之。

  朱说觉得这小公子是个有办法的,便同他敞开了说:“兴修水利劳民伤财,我若能做,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好。然而,旧的海堰是唐时所造,以泥沙、贝壳筑成,虽然这些年来地方官员用新式水泥加固了许多次,但还是经不住海水腐蚀,已经残破不堪。二则是海水泛滥,海岸线几度变易,重新勘测殊为不易。”

  这两个最主要的问题,周不渡早已经预料到,但他察觉到揽月似乎有话想说,便先提了个问:“小月,水泥为什么会被海水腐蚀?”

  揽月放下筷子,答道:“普通水泥是用黏土、石灰煅烧而成的,含有铝酸三钙,海水里有硫酸盐,二者相遇会生成钙矾石,导致水泥胀裂。”

  王求补充说:“以水泥筑堤,必然要使用钢铁,海水之中富含氯离子,两者相遇会生成氯化亚铁,加速腐蚀、胀裂。”

  周不渡满意了:“很好,你们的答案都对,但就算说错了也没什么,学然后知不足,知错而后进,往后有话直说就是。”

  揽月得了鼓励,微笑点头。

  接着,周不渡提出解决办法:“海水侵蚀是无法避免的,但可以在普通水泥里掺入适当比例的矿渣粉、粉煤灰、硅灰、白炭黑和偏改性高岭土,提高水泥的抗硫酸盐性,制成海工水泥。”

  “我得琢磨琢磨。”朱说听得云里雾里,却没有打断别人说话,而是耐着性子认真聆听,努力跟上思路。

  “这些都只匠人的微末之技,说不太清,过个三两天,等我把方子拿出来,先生可以先找人试用。若不合用,在材料方面能做的就很有限了,但还能在结构上稍作改良。”周不渡自然知道三言两语无法取信于人,便没解释太多,只先说个大致的构想,“我知道一种名为‘鱼鳞石塘’的新技术,先清淤,在海堤的前后两侧下桩加固,用三合土夯实,以同样规格的条石丁顺相间砌筑石塘,用糯米、石灰浆灌砌,再用铁锔扣榫、铁锭扣锁,最后用水泥混凝土稍作加固,应当能够抵御台风掀起的巨浪。”

  阴间时间充裕,用天书检测成分比例,做实验比在现代更加便捷,研制出基本符合要求的海工水泥不成问题。

  至于鱼鳞石塘,也并非他的想象,而是清代人为防钱塘江潮汐之患砌筑的,与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并成为华夏古代的三大工程,经得起钱塘大潮检验,稳固性毋庸置疑。更别说现在筑堤还能用上海工水泥,最后出来的效果肯定只好不差。

  朱说初时面带疑惑,但他在沿海诸多地区实地考察过,请教了不少负责加固海堤的官员、毕生修堤的老匠人,看得出周不渡有真东西,听到最后,两眼放光:“此法大抵可行。”

  “若能开设工厂,按照设计规格批量化生产预制构件,修筑时就只需按图纸装配。”周不渡说,但不太确定范希文对发展工业的接受程度,便补充道,“亦可使流民有个安稳营生。”

  不料,朱说思维开阔,对他的建议大为赞同:“当下,铜、铁、煤炭的质量皆以工厂出品为最,我在应天府求学时,见到厂房如雨后春笋般兴起,世风如此,乘风方能破万里浪。开厂制造、造……预制构件?不仅事半功倍,而且能节省人力、物力,是好事儿。多谢公子出谋划策。”

  周不渡摇摇头:“没什么,能帮上忙就好。至于测绘海岸线,办法有许多,只是精细程度不同。”

  王求来了兴趣:“海岸线是曲线,不规则、不光滑,长度并不确定,就是你说过的……分形问题!海岸面积有限,但若用数术计算周长,结果可能是无穷大。”

  周不渡无奈地笑:“先生,道不远人啊。”

  王求赧颜:“是是是,实用为主,还是用最简单的法子。朱大人可以囤些稻壳,等到大海潮来的时候,让人把稻壳倒在海岸上,待到潮水退去,留下的稻壳线便是大致的海岸线了,再打上木桩,即可确定堤坝的选址。”

  “太好了!”朱说拊掌,实在没想到,这几人个个都有学问,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突然间迎刃而解,一时欣喜,又着人拿来几壶好酒,挨个敬上。

  轮到周不渡时,他端起酒杯就想一口闷。

  大家都已经见识过他“每回饮酒总要出些事故”的奇特体质,忙不迭劝阻。

  他哭笑不得,眼巴巴地看着越千江:“哥哥,我就喝这一杯。”

  越千江也是无奈,同他小声交谈,满眼宠溺,无限温柔,最后拗不过,许他喝半杯,剩下的自己喝完。

  ·

  周不渡饮酒畅怀,谈兴很足:“先生还要整治斥卤之地吗?”

  斥卤之地就是盐碱地,土壤含盐量在百分之零点三左右,严重影响作物生长,无论古代现代,治理都很困难。

  朱说:“泰州财赋,煮海之利居其半,然而,海潮涨溢倒灌,四乡斥卤,百姓若非流徙他郡,则只能占山为王。农为国本,本不固、邦不宁,我这盐仓监做得窝囊。”

  王求做过官,对这些事多少有些了解:“自来治理斥卤,皆是以水洗盐,苏北水网稠密、雨水颇丰,只消兴修水利使盐随水去不就行了?洗盐的工艺并不复杂,明沟排盐,小田合用,暗管排盐,大田合用,二者结合组成多级管道,效力还能大大提升。”

  理论上就是这么简单,凭当下的制陶工艺,开明沟、铺排盐暗管都不成问题。

  但周不渡总觉得这工程实施起来不太现实:“办法是好的,问题是劳师动众,田少的自耕农单靠自己一家人做不成,手里田多、佃农多的大地主能做,可短时间内看不到明显收益,他们不愿意费这力气。还是说,要让朝廷官员组织人手?”

  “行不通。”朱说摇头叹息,“比年来,朝廷任官不加筛选,非才、贪浊、老懦者不可数,良吏百无一二,赋税不均、讼狱不平、水旱不救、盗贼不除!这般情势之下,能劝得动上头拨钱派员修海堤已是万幸,再修水利、铺沟渠管道?不要异想天开了。而且,苏浙河湖多,水患也多,洼地往往排水不良,以水排盐可不容易。”

  这些虽然都是大实话,但朱说身为朝廷官员,敢对刚认识的人直言其事、针砭时弊,未免过于耿直大胆了些。如此有棱有角的性格,难怪会被贬三次,最后在官场混得不如吕夷简。

  但周不渡很喜欢范希文,寒窗苦读、起身微末,二十出头的年纪,意气风发、心系天下。又因为喝了半杯酒的缘故,微醺、惬意,一直看着对方笑。

  “不渡,”这回轮到越千江向自家徒弟设问了,“这五日走下来,你观察到什么没有?”

  周不渡收回视线,坐直了,不假思索便答:“我看见湖泽里长了许多野生茭白,农人打上木架子,往架子里铺满茭白根腐化后形成的淤泥,置于水面,木架随水高低,轻易不会被淹没,如此便能在湖泽上种菜。”

  越千江把刚挑掉鱼刺的鲈鱼夹到他碗里,接着他的话往下说:“那是葑田,湖泽水洼密布之地农人的古老智慧。若能再拓展开来,于春日河流水位较低时,把河道沟渠里的淤泥挖出,堆积成高出水面的台地,便是台田。堆土成基,在台田上耕作,少受水害;挖土成塘,在塘里养鱼虾,亦可增收。”

  这设想的是兴化垛田和基塘农业?

  何大善人,不愧是你!

  周不渡吃完鱼,给越千江夹了一块糖糕,主动做了“附加题”,补充说:“台田里除了种植水稻,还可以种棉花,这东西很耐盐碱,往后若我们把飞梭……到时候再说吧,那不重要。往后还可以在塘基上植树种草,桑树、甘蔗、果树都有固土防洪之用,苜蓿、田菁、碱蓬草都耐盐且吸盐,如此一来,两三年便能淡化斥卤。除此而外,作物残渣及草木均可制成饲料、农家肥,拿碱蓬烧成的蓬灰可以储存起来,将来另有大用。”

  江苏在后世是产棉大省,其棉花种植业主要集中在苏北、苏中。现阶段,经过周温嵘和越千江的努力,人们已经能穿上棉衣、用上棉被了,种棉花的经济收入应该很可观。

  往后,周不渡还想做飞梭、半自动化纺织机,棉纺织工业又能有不小的发展。碱蓬富含钾盐,烧成灰之后能得到碳酸钾,是烧玻璃的重要原材料。这垛田里的东西样样都是宝贝。

  不过,他没说那么多,仅是点到即止,就怕扯得太远、让朱说觉得天花乱坠不真实。

  只有越千江明白他的心思,两人心意相通,默契非比寻常。越千江看着他那双盈着笑意的眼睛,哪里忍得住不心动?便又给彼此倒了小半杯酒,碰杯对酌。

  揽月、浣川:“……”

  轻云嘴里塞满饭菜,满脑袋问号。

  只能是朱说这个成熟的“大人”来煞风景了,硬着头皮,出声打断那两人的浓情蜜意,问:“建台田、挖鱼塘,确能使水陆互养、循环不怠,且有防洪抗涝之用,但于治理斥卤又有何用?”



  越千江娓娓道来:“我曾游历西北,那边的盐渍地比沿江滨海更严重,而且极度干旱缺水,但农人造台田,便可在冬日覆冰洗盐。深冬之时,鱼塘里的咸水亦能结冰,把冰挖出,覆于台田之上,可抑制土壤反盐,待到春水化冻,含盐较多的咸水冰层沉在下方,当先融化,渗入地底,淡盐水和淡水冰层稍晚融化,淡水冲刷,可使表层土壤脱盐。若在田边斜坡上种植芦苇,芦根会吸水,相当于排水的暗管,如此便能在融冰时把咸水排出,使得根层脱盐。若在冰层上覆盖破布,应能调控融冰速度,更精细地把握好脱盐过程。”

  咸水和淡水分层结冰、覆膜防止土壤水分蒸发反盐,季节性调控土壤中的盐含量……凡此种种,蕴藏着诸多科学道理,但并不难理解,因为这些都是劳动者很容易就能在实践中观察到的现象。

  朱说少时寄人篱下,也会辛苦劳作,常识自然充足,稍加思索便理解了:“近来气候较往年寒冷,南方冬日常有降雪,若覆冰洗盐之法施行顺利,过两三个冬天,斥卤较轻的田地当可恢复。以盐治盐,稍稍注意灌溉之法即可,即便见效慢些,草木制成的绿肥也能修复改良斥卤之地,挖水塘养鱼虾、种料草畜养鸡鸭牛羊,总比让田土荒废、农人颗粒无收要强。”

  越千江:“朱兄,我会把刚才所说的全写下来送给你,再编些顺口溜、歌谣,方便你向不识字的农人教学。但朝廷办公的流程繁琐,上书、等待批复得花去不少时间,我建议你先开辟几块试验田,多做尝试,种不同的作物,看看到底什么方法最合适本地实际。”

  这还是周不渡第一次看越千江在别人面前侃侃而谈,他的语气很温和,但不同于对自己说话时的温柔,是一种“不滞于物、思而罔顾”的大方风度。在煌煌灯火下,那双琥珀似的双目通透无瑕,像一幅天公按照自己的心意描摹的画卷,怎么看怎么好,越看越是喜欢。

  朱说不住点头称是,听出来越千江等人并不打算久留,沉思片刻,多少还是觉得很遗憾:“诸位帮了大忙,我不胜感激,只有一事不解,像两位周兄这样的人才,如何只在江湖行走,不愿入朝为官、造福一方?”

  越千江看向周不渡。

  周不渡笑了笑,不答反问:“先生说农为国本、本固邦宁,我是很认同的。先生做官以来,一直奔波操劳,常常深入田间地头,可知道,农人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

  朱说自然知道:“农人左不过有这几问:地主如何对待佃户?朝廷赋税如何征收?自家有没有房子住?有没有东西吃?田地是否够种?亲朋好友、乡里乡亲有没有无田可耕之人?”

  周不渡点头:“我与先生所见略同。农人要想活得下去、过得好,关键有三:田地是否够种、农田产量多少、粮食价值几何。然而,大周田制不立、不抑兼并,我们没办法改变;赋税征收、食货价值,我们也影响不了。所以,我们能做的就只剩下研究提高农田产量的办法这一件事,做研究必须实事求是,去乡野间去看、去探寻。造福一方,有些笼统,我们的计划是开一间书坊,养家糊口之余把实用的学问传播出去,纵然身在江湖,也不算虚度光阴、浪费了天赋。身居庙堂诚然光耀,手握权柄,行事更为便利,但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人贪图享受、心性并不坚毅,即便有幸为官,肯定也做不好、做不长久。”

  他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但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一来,别说朝廷官员,就连皇帝他也是看不上的,然而,朱说就是个做官的,当着人家的面说自己不屑于做官、不喜欢官员,实在不合适。二来,再深入下去可就“大逆不道”了。

  其实,当下的农业技术已经远超于这个时代原应具有的水平,继续研究,边际效益会急速递减,起不到多大作用。

  任何头脑清楚、眼光犀利的人,只要听到这里,就完全能够认识到问题的根本所在——不是产量、不是物价,而是土地制度。

  封建地主、小农经济,造成了封建王朝一治一乱的死循环,不通过激烈的斗争,怎么可能摆脱?

  然而,为时尚早。

  朱说多么聪明?一点就通,听罢,内心五味杂陈,低声喃喃:“未必做不到。”

  “那是自然。”越千江说,“得道者多助,我们这不就遇上了?大家都守住初心,往后会好的。”

  “是这么说。”朱说深以为然。

  周不渡怕引起蝴蝶效应、影响对方的前程,于是不再深谈。起身行至窗边,清风拂面,微弱的酒意瞬间消退,见天已经黑了,外头星光点点、灯火飘摇,便回头,笑说:“天色已晚,夜路难行,先生,我们回吧?”

  他身形消瘦,弱不胜衣,淡然之中透着些漠不关心。可他明明说了自己有欲望、不坚毅,世人追求的功名、利禄,他却轻易就能抛下,不说冠冕堂皇的话,但做的事时时彰显着对弱者的关爱,给人一种“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

  总之,此人绝非凡俗之辈。朱说在心里给周不渡定了调,面上恢复平常神色,同他并肩走出白云楼,闲聊间问得他要开的书坊名为“无涯堂”。

  周不渡借机请朱说给书坊题字,朱说欣然答应。得知朱说“泛通《六经》,长于《易》学”后,他便琢磨着这两天去“地狱实验室”把相关古籍印出来,离开之前请对方指点一二。

  要知道,范希文修完海堰就会被晏殊请去应天府的书院执掌教务,成为当世大儒,有这位兄弟背书,无涯堂出版的古籍就不会轻易被读书人质疑了。

  ·

  周不渡等人在绍化停留了五日。

  第一日,结识范希文。

  饮宴至深夜,“三句话”让范文正公为书坊题字写牌匾,当晚酣眠。

  第二日,范希文忙着办公。

  浣川、轻云被派出去观察旧海堤、斥卤地,采买兼玩耍。

  余下的人跟着周不渡学做鱼鳞石塘、台田基塘农业的三维实物模型。王求、揽月先计算,周不渡检查无误,便画出设计图,标明数据,越千江砍竹子、王求和水泥,敲敲打打,做模型底座、架子、各式模具。

  夜里,周不渡同越千江离魂下去阴间,请房清妙帮忙校对《周易注》《周易略例》及《周易注疏》。

  这三套书都是他们在枉死城里捡来的。前面两本书的作者王弼是三国时期荆州牧刘表的曾外孙,十岁好读老子,一生著作无数,从哲学而非象数层面阐释易学,开创了“正始玄风”。第三本是后世才有的,王弼、东晋训诂学家韩康伯和唐代著名经学家孔颖达的合刊。

  可惜,王弼二十三岁便遭疠疾而亡,从唐朝后期社会动荡,这些古籍都已经残缺不全,就连大周国子监也只收藏了孔颖达《周易正义》的单疏本,更古老的那两本书似乎已经不存于世了。

  房清妙有幸读到失传已久的原版古籍,自然想让它们重见天日,干起活来热情格外高昂。

  第三日,范希文休沐,受新朋友们邀请前往近郊游玩,顺带田间考察试验田的选址。

  清晨微凉,桂花开得正旺。

  轻云背着一个小包袱跑在最前面,浣川追着他,两人很快就跑得没影儿了。

  揽月坐着轮椅,王求帮忙推,朱说才发现这小姑娘竟然身有残疾。但揽月落落大方,让他观摩轮椅,还把“铁骨头”拿出来给他看,朱说只叹技艺精湛。

  一行人乘船渡过水沼。

  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朱说就看上了十来亩已经变成盐碱滩涂的荒地。

  这时候,浣川追着轻云跑了回来,向周不渡告状:“他又乱花钱,连价都不谈便答应了。”

  周不渡:“他这情况也没法谈啊,别为难他了。”

  朱说看着好笑:“小兄弟买什么了?”

  “几亩田。”浣川随口答道。

  朱说的笑容凝在脸上:“什么?”

  你们什么家庭啊,地说买就买?

  更后方,一对父子扶着一个拄着拐的老头儿慢悠悠走来。

  等人行至跟前,浣川便对那老头儿说:“您看看,这位是西溪盐仓监朱说朱大人,他给咱们做个见证。”

  作者有话说:

  注1:“于无声处听惊雷”,迅哥儿的诗。

  注2:范先生修海堰历史上确有其事,就是范公堤,此处用现代办法加强了一下。治理盐碱地的办法来源于现实,论文、新闻,完结后一起列出。

  注3:“农人左不过有这几问……”,参考子任先生的农运调查报告。兴农是很难的,文中的思路是研究现在的农业发展纲要、规划等得出的小小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