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去之后, 夜幕丝绒一样笼罩在头顶，银河横贯天穹, 天空和大海连成一线, 蔚蓝从天边奔涌到眼前。
天上海面两轮明月格外明显，海浪层层叠叠，把其中一轮打成碎影。
景佑恹恹地躺在床上, 把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
他果然不该为了支开淮裴说要吃什么奇奇怪怪的冰淇淋。
这味道简直反人类。
偏偏这是淮裴专门去买回来的, 还用那种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又不能说他不吃了。
淮裴从屋外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一个裹在被子里的景佑卷，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 眉头紧皱。
“怎么了？”淮裴在床边坐下，“吃冰淇淋吃多了不舒服？”
景佑摇头：“没有。”
这种丢脸的事，他绝不会承认。
淮裴把他连被子一起抱在怀里，小心翼翼抱着坐起来，“要喝点热水吗？”
“不喝, ”景佑往上蹭了一下, 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 手隔着被子搂住他，动作把被子挣得散了开来, “想睡觉。”
淮裴又把被子给他裹紧：“那你这样睡？”
“……算了, 不睡了，我有件事跟你说。”
“嗯, 你说。”
景佑说完就犹豫了, 他看着他的侧脸, 眼神明暗不定。
过了许久, 久到淮裴低下头来看他。
景佑垂了一下眼, 凑近淮裴，用一种说什么天大秘密的架势，在他耳边说：“其实我感觉我做饭的手艺比你要好。”
淮裴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石化在了原地，头顶缓慢地冒出三个问号。
他哭笑不得：“你酝酿了半天，就为了说这个？”
景佑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这不是怕打击你自尊心吗？毕竟看你练了那么久。”
“别揉眼睛，困了就睡。”淮裴把他放在床上，展开被子盖好，转身去关了一旁的落地灯，自己也在旁边躺下来，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景佑。
景佑困得睁不开眼睛，咕哝道：“晚安。”
“晚安。”
半夜，景佑睡醒一觉，AI机器管家运作起来会发出声音，他自己起身出门去接了杯水。
返回卧室的时候，他听到淮裴那一侧的床边穿出细微的声音。
“淮裴？”他轻声问。
淮裴没有回答，景佑意识到他其实是在说梦话。
景佑有些意外，淮裴在睡觉时一直很老实，没有闹人的坏毛病，怎么会说梦话，难道是做噩梦了？
他把杯子放下，绕过大床走到淮裴那一边，单膝跪在床边柔软的地毯上，俯身凑近了淮裴。
淮裴就连说梦话的声音都很小，生怕被人听到了一样，要凑的很近，才能听到只字片语。
“父……”
景佑一怔。
沉睡中的青年眉头一点点皱起，下颌线紧绷，侧脸显出不易察觉的紧绷。
和清醒着时的冷漠姿态不同，此时的淮裴眉宇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不安，连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父亲。”
景佑伸出手，把他脸侧的发丝拨开，凌乱长发全部捋到耳后，露出微微汗湿的额头。
淮裴察觉到他的气息，眉头稍微松开一点，无意识地朝他靠近。
景佑想起睡觉之前他想跟淮裴说的话。
——不是什么厨艺，而是……他的父亲。
帝国的情报人员在发现520的下落后进行了劫狱，目前已经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到了帝都星。
如果走最短的距离，首都星到帝都星其实只需要三天，但是为了安全，景佑特意让人分成两路。
一队带着520绕了远路，另一队则走了最近的那条路。
不出意外，走最近路程的那支队伍在半路遭到了来自Nidhogg的袭击。
虽然成功打退了恐怖组织派出的杀手，但也因此耽误了行程，反而是走远路的那一队先到了帝都星。
景佑很想立刻从520嘴里把事情的经过给撬出来，奈何他在Nidhogg手里时受过拷打，伤势严重。
医疗人员甚至从他身上找到了一些相当古老的刑具留下的痕迹，乱七八糟药剂也不少，整个人已经到了相当虚弱的地步，从救下开始就昏迷不醒。
他的身上安装了不少芯片炸弹，运送过程中一直使用信号屏蔽器才没有让Nidhogg成功引爆那些炸弹。
医护人员在对他进行治疗的过程中，还要把炸弹从他身上拆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恐怖组织为了从他嘴里拷问出答案，还没来得及像对待景佑曾经的侍卫长阿尔诺那样，破坏520的大脑，他仍然保持着清晰的思维能力和记忆。
520是知道Nidhogg的基地在哪里的，可敌人同样知道这一点，绝不会坐以待毙，转移和陷阱都有可能。
520每晚醒一天，他们有所收获的希望就越渺茫。
这也是他最终选择了不告诉淮裴的原因。
景佑是知道淮裴的想法的。
当初塞希尔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亚特这么着急对他出手，说明他对他的需求十分迫切，他父亲的情况可能已经十分危急了。
甚至可能……
但是，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唯一的问题是找不到人。
Nidhogg自己也清楚自己做的事很危险，一直把这些肮脏的东西藏的很好。
淮裴明面上收复第四军团，和议会不冷不热地打太极，甚至闲的没事一样，花上半个月研究蒸鸡蛋，实际暗地里早就找遍了整个首都星。
就连他父亲出事的那颗星球他也找了无数遍。
无论是哪里，他都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伊甸园”。
但如果不在首都星……
联邦领土内就足足有几百颗星球，领土之外被星盗和恐怖组织占领的无人星球更是数不胜数，他要到哪里去找他的父亲。
明明已经急疯了，却不能表现出一丝半点，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景佑。
他不能让敌人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这些肮脏的阴谋，一旦打草惊蛇，哪怕他父亲还活着，也会被杀人灭口，湮没证据。
他也不能让景佑知道，他不想让景佑跟着担心，不想把自己的压力传递给景佑。
所以他闭口不谈他回到联邦之后的生活，不提分崩离析的第四军团，不谈曾经背叛了他的人，不谈议会不断施加的压力，也不谈他在翻遍首都星和那颗资源星仍旧没找到人时的沮丧和茫然。
——就让景佑以为他面对的烦恼只是苏忆这样小打小闹的算计，和蒸鸡蛋要放几勺酱油这样微不足道的烦恼好了。
“其实我该早点告诉你的……”空旷寂静的房间内，景佑轻声说。
早在得知淮裴父亲可能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让人把联邦首都星和那颗资源星都搜查了一遍，虽然做不到掘地三尺，但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但那时淮裴还在帝都，只要景佑不说，他就不会知道，也没办法去查证。
这样的消息并不是个好消息，他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告诉淮裴。
只是谁也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最终还是让淮裴自己得知了这件事，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景佑在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陷下去一个弧度。
他放轻了力道，隔着被子拍了拍淮裴的后背，轻声说：“很快了。”
如果找遍了联邦还找不到，那么就从根源查起，把这株带毒的毒草从联邦连根拔起，就不信挖不出他底下那群依附他生长的毒瘤。
景佑把被子给他盖好，站起身，从床边离开，走到了阳台上。
夜风中起落的窗帘遮挡了终端运作时发出的微光。
与此同时，远在联邦首都星的斯图尔特家族收到了一封邮件。
邮件没有落款，也没有说明，并且植入了病毒程序，阅后即毁。
邮件只有短短一行字。
——过犹不及，反得其害。
一件事，如果只是适度，别人是不会发现的，或者说发现也也不一定会发作。
但要是做的过了头，就很可能会起到反作用。
就像去买奶茶，如果只是在按规定加三块冰块的饮品里多加一块冰，别人或许察觉不出有什么问题，但要是整杯里面都是冰，就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出来了。
当初斯图尔特家族和威廉斯特家族合谋暗害理查德，就是因为他阻碍了两个家族的“进步”。
他的弟弟想要研究永生，而他不愿意继续这血腥骇人的实验。
在那时候，两个家族是利益共同体，所以能够毫无阻碍地联起手来共同除去相同的“障碍”。
现在，两家没了敌人，彼此就是最大的敌人。
其实矛盾早就在暗中酝酿起来了，只是牵扯的利益关系太大，谁都没有撕破脸的勇气，或者说利益还没大到让他们和对方彻底决裂。
而现在，这个时候到了。
为了争取选票，威廉斯特家主一举打破了两家之间长久维持的微妙平衡，把矛盾激化，摆在了台面上。
这样一份邮件送到斯图尔特家族手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有人在教他们怎么应对这次的事件——不要压制，而是自己再往下面加一把火，把事情炒热，热到所有人都察觉这件事不对的地步。
其实要是再等一等，斯图尔特家族未必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景佑甚至都不会在这件事里留下动手的痕迹。
但他们没有时间了，斯图尔特家族经得起骂，淮裴父亲的时间经不起耗。
帝国一旦出手，涉及的就是国家利益，不管对方心里怎么想，都必须暂时和解对付帝国，景佑很难在不波及整个联邦的前提下除掉一个联邦金字塔顶峰的家族。
星网上的几句言论可能会暂时的影响到他们，但动摇不了一个家族的根基，真正能动摇他们的……是议会。
这才是联邦的权力机构。
有资格在议会上和威廉斯特家族叫板的只有斯图尔特家族。
景佑等他们狗咬狗了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
第二天早晨，淮裴俨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昨晚说了些什么梦话了。
他奋发图强，开创了他人生中第二道惊天地泣鬼神的新菜式——莹莓果炒鸡蛋炒饭，誓要捍卫他家庭第一厨神的地位。
景佑提着筷子，看看桌上红彤彤的一碗炒饭，再看看桌子对面系着围裙、一手锅铲一手炒锅的淮裴，努力想把这人和夜里那个脆弱的流眼泪的小可怜联系起来。
但他失败了。
……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吃完这顿十分具有创新精神的饭后，两个人的脸色都成功变成了菜色，而且唇瓣都红得见不了人。
景佑照完镜子之后，一言不发地出了洗手间，坐在阳台继续处理公务。
淮裴很快跟了出来，非要挨挨挤挤地坐在他旁边，跟他分享同一个藤椅，最后生生把景佑挤到了他的腿上。
景佑是不知道他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的。
淮裴也在处理工作，而且很多事务都属于他“不能让景佑知道”的范畴，因此他时不时就要背过身去，躲着景佑偷偷处理。
而景佑不但要装聋作哑假装瞎子，还得忍受某人时不时的亲亲蹭蹭，以至于工作效率直线下降。
看了几份文件之后，淮裴又伸手过来捞了他一把，像是生怕他从腿上滑下去了一样。
景佑忍无可忍，抬起头看着他。
淮裴被他盯了十几秒后，终于反应过来，低下头：“嗯？怎么了？”
景佑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和善地微笑：“没怎么呢。”
淮裴：“？？？”
景佑懒得跟他计较，把几分比较紧急的文件处理掉之后，干脆蹭到淮裴身边，从他衣服兜里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另一个终端。
终端扫描面部之后，自动解锁打开，跳到了社交平台，首页满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
淮裴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忽然看到自己昨晚发出去的某条消息，顿时有些坐立难安：“……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明明已经澄清了，非要说我和那个苏忆有什么关系，我不是故意骂他们的。”
“我平时不骂人的。”
景佑不怎么在意地把消息划过去：“骂他们怎么了，你都说了有未婚夫还故意造谣，没事找事不就该被骂吗？”
淮裴松了口气。
“我发现淮某人对自己在我心里的形象有很深的误解啊，”景佑头也不抬，反手胡乱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脸，“放心吧，你在我心里早就不是什么冰清玉洁一尘不染的仙女了，完全可以敞开了骂。”
淮裴：“……”
说是这样说，但景佑拿他的终端不是为了看他骂人的。
淮裴的终端连接的是联邦的网络，虽然是帝国领土，但通过特殊的信号转换器，在星域之外也能连上联邦的内部网络。
景佑的就不行，他懒得找安全署翻墙，或者等他们转述，直接拿淮裴的终端看联邦最近的动向。
联邦民众的民意不能说很重要，至少撼动不了几个顶尖家族的地位。
但也不能说完全不重要——它可以决定一个家族是直接上台站在台前，还是隐在幕后发号施令。
总之做决定的都是那么些人，只是直接和间接两种区别而已。
每一次的换届选举，越是临近那个日期，星网上就越是热闹，尤其是这一次。
这段时间以来，联邦的舆论可谓是一波三折。
威廉斯特家主直接禁止网民议论这件事，硬生生把黑锅扣在斯图尔特家族头上，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然而，普通人是看不透这一层关节的，越被压制越要反弹。
一整夜网上就没有半点要平息的意思，反而是越演越烈，尤其是今天早上——
几个匿名黑客出手，解除了前一天的封禁。
无数不堪入目的辱骂顿时堆满了斯图尔特家族的家族主页。
从一开始的就事论事到最后全然不顾事实的激情辱骂，还混入了大量的阴谋论，联邦近些年有疑点的事情全被一股脑按在了斯图尔特家族的头上。
事情越演越烈，到了无关紧要的事情下面都开始充斥着辱骂。
——就像是什么人恨不得要把这个家族彻底踩死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很快就有人发现了疑点。
其他人冷静下来之后也发现，一个普通的争权夺利，虽然听起来难听了一点，但也完全没到辱骂全家的地步。
毕竟这事跟他们又没什么切实的关系。
这两家谁坐下一届军部司令官的椅子都跟他们没关系，反正轮不到他们去坐。
众人平息下来之后，再去回味这场骂战，渐渐的从里面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时再有人一提事情的起因经过，里面的疑点顿时被无限放大。
景佑感叹：“这就叫做过犹不及啊。”
当一件事超过了一定的限度，就会引起反弹。
威廉斯特家主假装不让别人评论这件事是这样，斯图尔特家族故意把舆论放开，甚至专门让人来攻击自己也是这样。
景佑翻看着一条条评论，这件事已经从盖棺定论重新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斯图尔特家族空出了手，就该去查查那封邮件的出处了。
邮件是安全署的人发送的，但如果联邦那边去查……
景佑很期待他们发现邮件出自于柯维的手时会是什么表情。
苏忆昨天试图联系过柯维，但她没有联系上，因为柯维早就喝醉了。
他背叛淮裴的事情被曝光出去以后，名声一落千丈，好不容易靠着“小淮裴”这个称号撑起来的形象瞬间崩塌，他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原本以为能更上一层的台阶也毁了。
柯维一时觉得绝望，只能躲在家里酗酒。
邮件就是伪装成清洁机器人的情报人员潜入进去后用他的终端发送的，离开时顺便销毁了监控和操作记录。
等到他酒醒来，早就什么证据都没了。
有他背叛淮裴的前科在，谁也不会怀疑是他被威廉斯特家族算计后，怒而挑唆两家关系。
基本没什么意外，景佑关掉评论区，瞥到终端上的一个图标，他退出程序的手一顿，点开淮裴的相册，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淮裴这个终端是新买的，相册里只存了他这次来赫拉星之后拍的照片。
各个角度的景佑。
睡着的、醒着的、安静地处理公务的、眺望大海的、甚至还有他昨天吃冰淇淋的。
景佑盯着照片，有些诧异。
那冰淇淋难吃成那样，他吃的时候，居然是……在笑的吗？
景佑正想把冰淇淋p成淮裴，手边传来细微震动，他拿起来一看，是林思静给他发来的消息。
“您让我关注的那个小组，除了那个叫邵玥的omega之外，已经全部被淘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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