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空调无声运转着, 缕缕暖风维持着书房内的气温,阿诺刚刚来时留下的宠物沐浴液气味还没有消散。

  景佑一动不动地盯着虚空, 片刻后, 他淡淡道:“让他进来。”

  联络官带上门出去了。

  过了十分钟,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的微妙声响传来,书房门再次被敲响。

  “进。”

  AI自动打开门, 汉诺威公爵出现在门口, 他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长风衣,金色长卷发绑在脑后, 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半个月足够他彻底养好伤,这会儿看起来, 已经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了。

  “殿下。”汉诺威公爵弯下腰来,恭敬地行礼。

  景佑没有说话,汉诺威公爵也就温驯地保持着弯腰姿势,甚至没有抬头去看。

  “公爵大人,”景佑平淡开口, “有事吗?”

  汉诺威公爵对他冷漠的态度早就有所预料, 并不当一回事, 只是一手掩住嘴轻轻地咳了两声:“听说殿下醒了,冒昧来访, 殿下身体安好吗?”

  他本意是和缓一下气氛, 但景佑盯着他捂嘴的手,神思突然恍惚了一下, 无端想起了另一副画面。

  那是一度被他遗忘, 又在沉睡之中回忆起来的前世——

  眼前的画面漾开层层涟漪, 白皙细致的手起了几个不明显的茧子, 指缝里血丝一点点沁出, 那人抬起头来——

  露出一双浅金色的眸子。

  他注视着他,轻声说……

  景佑猛地闭上了眼,脸色极度难看。

  “……殿下,您怎么了?”汉诺威公爵朝前走了一步,担忧地看着他。

  “没事,”景佑冷然开口,不动声色把那些不知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他自己在昏迷中幻想出来的场景压回脑海深处,“公爵大人没事的话就先离开吧,我身体不好,暂时没空接见您。”

  汉诺威公爵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手,苦笑了一声:“殿下是在怪我吗?因为我逼走了淮先生?”

  “公爵大人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景佑语气轻描淡写,“我没有这个意思。”

  汉诺威公爵脸上掠过一抹苦涩:“想必殿下是知道我爱慕您的事了吧……也对,那天在场那么多人,我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住您的,但是殿下……”

  他猛地抬起头:“爱上您难道就是错误吗?”

  他说的情真意切,甚至连眼眶都微微地红了。

  景佑不为所动:“公爵大人今年三十四了。”

  大概是想起景佑说的那句老牛吃嫩草,汉诺威公爵脸色扭曲了一瞬,很快调整过来,偏过头去,紫罗兰的眸子里满是难堪:

  “确实,我的年龄太大了,如您所说,我确实配不上您。”

  “不,我的意思是,”景佑轻轻挑起一边眉头,“三十四了,应该还不至于老年痴呆,既然你记得我说三十四岁太老了,难道就不记得我的后一句话吗?”

  汉诺威公爵迷惑了一瞬,景佑的下一句话……

  “插足别人感情,可是相当缺德的,”景佑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讥讽,“而且您都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要不顾脸面地给我当小三吗?那可真是太体面了。”

  汉诺威公爵万万没想到他能把这句话就这么说出来,遣词用句半点不委婉一下,第一时间完全没反应过来。

  这简直就是指着他鼻子辱骂了。

  饶是汉诺威公爵脸皮再厚,他也是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公爵,被人这样羞辱,怒火瞬间冲上了头顶。

  “殿下,我不太明白,”汉诺威公爵竭力克制着谦卑的语气,却还是漏出了一丝咄咄逼人。

  “我承认,我确实对淮先生言语过激了一些,但我发誓那和我的私人感情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作为一个帝国的公民,对可能危害国家安全的人抱有敌意,这也不可以吗,或者说,这难道不应该吗?”

  “你发誓?”景佑看着他,“用谁发誓?”

  汉诺威公爵终于显露出了怒容:“殿下!如果您执意要这样做,那我就以我的家族起誓!”

  他抬起一只手,三指并拢。

  “我发誓我的所作所为和我个人的情感无关,如果有半句谎话,就让汉诺威公爵府从此消失在帝国。”

  “公爵大人居然也信这一套,”景佑静静地打量着他,倏地一笑,“可惜,我不信,比起封建迷信,我更相信现代科学。”

  汉诺威公爵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景佑的下一句话让他从头皮炸到了心脏:

  “——把你衣服里藏的录音器拿出来吧,公爵大人。”

  汉诺威公爵强作镇定地看着他:“殿下在说什么?您怀疑我带了录音设备?”

  他似乎觉得很荒谬:“您的书房应该安装了相应的检测设备吧,还有干扰装置,您为什么觉得我能把这种东西带进来?”

  两人一站一座,隔着一段距离相互对视着,景佑眼眸倏地一弯:

  “——‘只是作为一个帝国的公民,对可能危害国家安全的人抱有敌意,这也不可以吗,或者说,这难道不应该吗?’”

  这是汉诺威公爵自己才说出口的话。

  “虽然检测仪器没有检测出异常,但您说话也太不小心了一点,”景佑眼底笑意消散,“如果不想被发现的话,下次说话的时候记得注意一点,少说这种明显带着引导性的话,把别人当傻子糊弄。”

  ——作为帝国公民,汉诺威公爵不畏皇权,哪怕得罪景佑也要维护帝国安危。

  相反,作为皇位继承人、帝国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的景佑却为了一己私情,只是因为自己的情人被逐出了帝国,就揪着为国家做出贡献的忠臣不放。

  不得不说,这些老家伙玩弄话术确实熟练得过了头,无论进退都对他有利。

  如果景佑不再追究,那他就能直接达到自己目的。

  如果景佑坚持追责,那汉诺威公爵大可以拿这些录音去扭曲是非,复制嫁祸淮裴的套路,再来算计景佑。

  汉诺威公爵鬓角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他强撑着没有露出惊慌的神情来:

  “臣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如果您执意要把这种大帽子扣在我头上给淮先生报仇的话,那臣也无话可说。”

  他这是打算死不承认了。哪怕内心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也不愿意在话语上漏一点破绽。

  事实也是如此,不管景佑是起了疑心想要试探他,还是景佑已经确定了他就是幕后黑手,他都不能承认。

  ——我做的很干净。

  弗兰克已经处理掉了……

  没有破绽。

  就算被发现了也可以说他对淮裴出言不敬,还当众顶撞太子,顺势把黑锅推到景佑或者景佑身边的其他人身上。

  药物……

  药物是家族私下搭建的实验室研制的,因为害怕泄密或者药有问题,他甚至拒绝了联邦提供药物的建议。

  药物也没有问题。

  汉诺威公爵心念电转,转瞬就把计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想找出是哪个环节除了纰漏。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那天贸然出头,说的那些话引起了景佑的怀疑。

  ——没办法,他原本是不准备自己出面的,这才故意迟了众人一步到达皇宫。

  但谁知道他辛辛苦苦把景佑引到那么多人的面前,让他们看着景佑出事,这帮子蠢货却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简直就是贪生怕死,看到第三军团把皇宫包围了就连闯都不敢闯,直接被淮裴带人拦在了内殿外面。

  他要是再假装置身事外,说不定这风波马上就会被淮裴和他手上第三军团给压下去,那他这么久以来的筹谋可就白费了。

  汉诺威公爵心底恼怒,面上却依旧还是惊怒和受伤交织的神情:“殿下,无论您怎么想我,但我……”

  “原来我一直搞错了一件事啊。”景佑轻描淡写的打断了他。

  汉诺威公爵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被气出病来。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景佑眼尾挑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但是现在看你发誓的流畅度,要么公爵大人不把自己家人的命当命,要么就是……你算计淮裴的原因真的和喜欢我这件事无关了,这样说的话,你真的喜欢我吗?”

  汉诺威公爵立刻:“我对您的心日月可昭……”

  “那你再发个誓?”景佑道,“就拿你准备说的这句。”

  汉诺威公爵:“……”

  汉诺威公爵后槽牙不易察觉地咬紧,挣扎着再次抬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对您的爱慕绝对是真的,如果誓言有半句虚假,就让我……”

  他深吸口气,牙关咬得更紧了。

  景佑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全家不得好死。”

  汉诺威公爵说完这话,紫罗兰色的眸子险些染上一层晦暗的灰色,颓然放下手,一手掩着脸:“如殿下所愿,我发誓了,不过殿下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真的不信我了,既然殿下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恭喜公爵大人啊,”景佑毫无诚意地说,“看来我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汉诺威公爵藏在手心里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狰狞。

  “不过公爵大人知道吗,其实不只有封建迷信可以检测一个人的爱意,当代科学也可以。”

  景佑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

  汉诺威公爵凝神一看,那赫然是一把小臂长的刀,刀鞘是古铜色,上面点缀着无数红蓝宝石。

  这也是……淮裴那天从景佑寝宫的墙上取下来威胁贵族的那把刀!

  汉诺威公爵思考着景佑说的话,谨慎地变换了一下站姿——那是一个不动声色的防备姿态。

  他是alpha,而景佑只是omega,如果景佑选择动手,不可能打得过他,汉诺威公爵想。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景佑拔出刀,却丝毫没有暴起拔刀砍人的意思,就好像抽刀只是为了检查自己的藏品有没有生锈一样。

  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书房椅子上,拇指一顶,雪亮的刀锋出鞘三寸,柔软的指腹贴着开了刃的刀锋,缓缓摩挲着,动作轻柔仿佛抚过爱人的面颊。

  雪亮刀锋映出了他缱绻的双眸,以及景佑刚刚从病床上起来、还没恢复气色的浅红唇角,那唇角倏地一勾。

  汉诺威公爵瞬间变了脸色。

  刹那间,能直接放火点燃的蒸馏级烈酒信息素怒海狂涛一样席卷了整间书房。

  是的,不是omega特有的、馨香柔软、毫无威胁性的信息素,而是极具侵略性的alpha信息素。

  这味道如出闸的猛兽,甫一出现就侵占了整个空间。

  书房内原本的清浅提神的香薰、洁净干燥的空调风、甚至绿植微不足道的呼吸都在此时全部被淹没,只有铺天盖地的烈酒气息,无孔不入地侵占了每一个细胞。

  这是……

  alpha标记omega后留在omega体内的信息素!

  可是,就算反复标记会加深omega体内残留的信息素数量……

  怎么可能这么浓烈?

  简直就像是淮裴本人站在面前一样!

  顶级alpha的信息素对于低阶同类而言是核弹一样的存在,刻意压迫甚至能让alpha腺体彻底报废,从此沦为废人。

  汉诺威公爵连强装的镇定都维持不住了,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不断冒出。

  然而,这无处不在的alpha信息素就好像一头凶狼,并不因为他的退让就稍微收敛一二。

  它盘踞在景佑身前,把他牢牢地包围在中间,并毫不留情地驱逐所有进入他领地范围的人。

  短短几秒钟,汉诺威公爵额头冒出的汗水就糊住了他的眼睛,腿一软险些就跪了下去。

  好不容易喘出一口气,低垂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靴子,长筒军靴包裹着青年修长的小腿,漆黑的鞋面反射着书房顶上的灯光。

  紧接着,他下颌一凉。

  景佑用刀挑起了他的下颌,近距离盯着这双向来看似温雅含笑、实则隐隐约约算计着什么的淡紫色眼眸,露出一个和他相似的笑容。

  他轻嘲:“看,人类变异后的现代科学,AO完美契合的信息素,是不是比你那发誓都不要犹豫一下的封建迷信要可靠?”

  汉诺威公爵摇摇欲坠地看着他,眼睛一点点充血:

  “你从一开始……就不信我?从头到尾都在怀疑我?”

  “猜对了,”景佑垂眸盯着他,唇角勾起,“可惜没有奖励。”

  “…………”

  汉诺威公爵迅速认清了现实,勉强发出一声冷笑:

  “行,愿赌服输,我认栽,但是殿下也不要高兴的太早,这一次是我大意了,但下一次,你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两人距离不到三十厘米,中间隔着一把开了刃的刀。

  但是汉诺威公爵并不害怕。

  他可太了解他们这位皇太子了,景佑绝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动他,有恃无恐地扬起下颌。

  “omega,”他恶意地开口,“生来就是被人操弄的,您最好祈祷将来不要落到我的手里,否则您一定会后悔今天……啊——!!!”

  汉诺威公爵公爵骤然弯下腰,左手死死捂着右手,手背青筋暴起如狰狞的野兽。

  他用尽全力握住自己的手腕,但鲜血还是自来水一样喷了出来,很快把他的衣服下摆还有地毯打湿。

  一只断手落在地上,弹动了一下,断手的拇指上还带着一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泡在血泊里,越发璀璨夺目。

  “公爵大人提醒我了,”景佑随手甩了甩刀上沾的血,重新挑起他下巴,俯下身,看着他满含恨意的眼睛,嫣然一笑,“——我的手好看吗?”

  汉诺威公爵咬牙:“景佑,你这个婊……”

  景佑挑起眉,直接把短刀往里一压——

  刀刃陷入公爵大人保养得宜的脖颈,剧痛终于让汉诺威公爵慌张起来。

  被砍断手还能接上,或者安装机械手臂,但要是被砍断了脖子,那就是神来了都救不活他。

  “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你还完好无损地能走出这间书房啊,”景佑不解,“我不来找你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居然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真没见过这么能送的。”

  “…………”

  汉诺威公爵牙关颤抖着:“景佑,你不能,我是公爵,你要是动了我,其他贵族一定会反了你的……”

  “哦,”景佑恍然,“所以那些贵族整天写信来试探我,觉得我要对他们动手,也是公爵大人您在背后散布谣言的成果啊?”

  汉诺威公爵猝然闭嘴。

  “为了找一个理由跑到帝都来恶心我,害我加了半个月的班,”景佑是真的笑了,“您的爱还真独特。”

  “不过您放心,”景佑微笑,“他们是不会反的。”

  “塞希尔现在已经在启程去往边境,准备接手第七军团了,你说,这么大一块肥肉割让出去,那些贵族还会不会为了你造反呢?”

  “您的命真的算是很值钱了,对吧。”

  ——第七军团!!!

  汉诺威公爵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塞希尔在景佑身边,一直是一种融洽但又不参合大事的亲密姿态,在外人看来,景佑对他多少还是有些提防的,否则的话,为什么不把正事交给他去做呢?

  但现在,为了稳定贵族,景佑竟然把第七军团割让了出去,拱手送到了贵族手里!

  汉诺威公爵第一反应是嫉妒。

  凭什么?

  明明是相似的出身,得到的待遇却截然不同?

  他都这么撇清他在这件事里的关系了,景佑还是疯狗一样咬定了他。

  而塞希尔什么都不用做,就把第七军团收入囊中,一跃成为帝国顶尖权贵。

  就算他能全须全尾地从这里出去,汉诺威公爵府也永远都不可能再比得过威廉卡文迪许家族了。

  景佑怎么敢的,塞希尔已经有一个公爵府的支持了,再给他兵权,他就不怕再造出一个一手遮天的帝国元帅来吗?

  就因为幼年时的几年相伴?

  汉诺威公爵彻底心如死灰。

  “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勇气追求我,凭你这张还算过得去的脸?凭你家世世代代对皇位的觊觎?还是凭你本人烂透了的人品和变态的癖好?”

  汉诺威公爵在剧痛中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的alpha之前跟我说过一句话,虽然很中二,听起来也很丢脸,但我觉得现在用来形容您刚刚好。”

  汉诺威公爵抬起头,看到面前美艳至极的青年缓缓笑开,黑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被狮子保护过的人,怎么会看上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