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好之后, 终于勉强空闲下来,想起淮裴无意间说的那一句——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他认真的反思了一下, 发现他确实是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

  日子过的太老夫老妻了, 他都忘了他俩其实还没结婚这件事了。

  怪不得淮裴没安全感。

  他强行把人要过来之后,只给了两句模棱两可的承诺,说是画大饼也不为过, 然后就一直不明不白地拖着人家, 属实有点太渣了。

  景佑琢磨了一下,觉得是该把这件事情提上日程了。

  但想是这么想, 一国太子结婚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养个alpha在自己屋内是一回事,带出去见人是一回事, 正式大婚,昭告全世界,把对方放在太子配偶的位置上,又是另一回事。

  古时候就有后宫关系朝堂的说法,虽然淮裴不是帝国人, 利益牵扯没有那么复杂, 但里面的很多问题都需要花时间去解决。

  再加上场地布置、服装设计、宴请宾客……至少也要几个月。

  景佑离开议政厅之后, 提前问过景帝身边的侍女,知道他现在醒着, 直接去了景帝的寝宫。其他的人可以不管, 景帝的意见还是要问过的。

  相比起景佑每天水深火热,景帝的日子过的相当悠闲。

  把帝国事务全推给景佑之后, 景帝就安心过起了养老生活, 很少离开他的寝宫, 最多就是在院子里喂喂鸟。

  一院子全是乌鸫鸟。

  淮裴曾经问过景佑一次。

  元帅的名字里就带了个鸫, 景帝养一院子乌鸫鸟,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夏天太阳毒,日光灼灼,景帝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体力不支,已经回房睡觉去了,只剩两人站在院子里喂鸟。

  “这些鸟其实是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我父亲养的。”

  景佑把鸟食撒在地上,看着鸟群争抢。

  “你母亲?”淮裴难得听景佑提起他母亲,好奇地问了一句。

  他曾听别人提起过这位皇后。

  她是景帝唯一的妻子。

  在她死后,无数贵族想把自家的omega嫁入皇室,成为新一任的皇后,哪怕景帝的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

  在贵族们的心里,就算嫁给景帝之后,他立刻就死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后这个位置依旧能给家族带来莫大的荣耀。

  要是能幸运的生下一个alpha儿子,就能成为皇室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到时候,整个家族就一步登天了。

  然而,他们的算盘很快落空。

  在先皇后离去几十年后,景帝依旧孤身一人,任凭外界风吹雨打,愣是把皇后的位置空置了二十多年。

  这一点其实相当难得。

  别说是一个皇帝,就算是普通人,妻子去世之后,也没有要求他一定要为妻子终生不再娶的道理。

  很多人说,从一个父亲对待自己子女的态度,就能看出他对自己配偶的态度。

  景帝对景佑的好是毋庸置疑的,从这一点来看,他对亡妻的感情必定十分深厚。

  在淮裴的想象中,能够让一国帝王对她倾心的女子,必定是极为优秀的,或许就和慕燃的母亲一样,是个出身高贵的贵族千金。

  景佑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拍了拍手上沾的鸟食,直起腰,偏头笑看着他:

  “你误会了,我母亲不是什么贵族千金,她和我父亲刚认识的时候,其实只是一个小女奴。”

  午后的太阳十分毒辣,照在他的脸上,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像是会发光一样。

  两人坐到花架长廊下摆放的木凳上,景佑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

  “我母亲和元帅是一起长大的,他们在同一个贵族家里做活,两人从父辈就相识,从小关系就好,跟亲兄妹没什么两样。”

  “后来元帅认识了我父亲,决心跟着我父亲离开,那时我母亲已经十六岁了,就快要进入适育期了,他担心我母亲留在贵族家里会被欺负,就谎称那是他妹妹,把她带着一起走了。”

  “元帅一开始只是个普通小兵,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带家属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元帅也怕自己护不住她,让她伪装成了beta,让她在军营里做一些打杂的活。”

  “但是,帝国原本就A多O少,很多alpha一辈子都见不到omega,再加上打仗把人打疯了,谁还管beta不beta的,很多人偷偷盯上了她。有一次,元帅上战场受了伤,有人趁着元帅昏迷,就去骚扰我母亲。”

  淮裴仿佛明白了什么:“然后你父亲刚好路过,把她救了下来,阴差阳错发现了她的身份,对吗?”

  所以这是个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故事?

  “不不不,虽然大致是这样,但事情其实比你想的还要曲折一点,”景佑笑着摇头,“那些人想要骚扰我母亲,确实被我父亲发现了,我父亲原本想阻止他们,但是……”

  几十年前,景帝带着军队驻扎在一座废弃的城市里。

  整座城市都被炮火洗礼了一遍,到处是断壁残垣,战场上尸横遍野,到处都是痛苦哀叫的伤员。

  说起来可笑,人类移居太空近千年,联邦已经发明出了能快速愈合伤口的治疗舱,但帝国常年征战,国力大量消耗,到了最后关头,竟然连普通的治疗伤药都拿不出来。

  少女费劲地搬动着箱子,想从里面找一些还能用的物品出来,然而注定只是徒劳,里面只有破烂的枪械和沾满了血和泥的衣服。

  她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最终选择撕开自己的衣摆,给躺在床上的士兵包扎伤口。

  这是带着她一起从贵族家里逃出来的哥哥,一路照顾她,有什么食物都让她先吃。

  少女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一个omega,珍稀的“战争资源”,要不是他的保护,她可能就要因为身份沦落到极为不堪的处境里了。

  这会儿哥哥受了伤,整个腹部炸开了一个大口子,她只能学着医生笨拙地给他包扎伤口。

  她思考着一会儿要不要悄悄溜出去,在城里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还没被扫荡完的药品。

  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上那件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衣服,被她这一撕,彻底不能看了,破旧的衣摆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细腰。

  那是和她抹着泥、故意扮丑的脸截然不同的白皙细腻。

  果不其然,少女刚走出营帐,就被几个士兵给盯上了。

  她走到一个拐角处的时候,尾随她的士兵终于按捺不住,一拥而上,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脏话,一边伸手来扒她的衣服。

  路过的景无阑见到这一幕,正要呵斥,就见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猛地回过头,眼神里没有一丝害怕,右手一拳打在压在她的人身上,不等人反应,按着人肩膀,猛地提起膝盖,直取中心。

  士兵捂着肚子弯下腰去,痛的连站都站不住。

  小姑娘冷冷一横周围的人:“还有谁要来试试姑奶奶的断子绝孙脚?”

  她脸上摸着黑灰混着泥,看起来脏污不堪,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干净清澈的,明艳亮丽得吓人。

  她睥睨着剩下的几个士兵,下巴抬起。

  “不敢?那还不快滚?”

  军队规模大了,里面难免会出有败类。

  但军规不是开玩笑的,要是让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就不是被打一顿这么简单了。

  几个士兵原本只是想趁机爽爽,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不然也不会一路跟到隐蔽处才敢动手,一看她这么扎手,顿时一哄而散。

  他们这一走,现场只剩下了她和站在拐角后方的景无阑。

  景无阑见事情解决了,正想离开,转身的瞬间,背后传来破风声。

  回头一看,一只脚直朝着他的脸踢来。

  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他,也不分青红皂白,捞起袖子就是干,嘴里还冷笑道:“还有个不信邪的,自己不走是吧,我送你滚!”

  她为了躲人,不常出营帐,没能认出这就是皇帝陛下,也没想到,就是这一脚,改变了自己一辈子的命运。

  “……我父亲就这样认识了我母亲。”

  紫藤萝花架下,日光影影绰绰映在石桌上,细碎的光尘漂浮在空气中。

  “听起来,令堂很有性格——”

  景佑望着透亮的茶水出神,半晌才回过神:“我父亲说,我的性格长相都很像我母亲。”

  “但其实我对她的了解也不多,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

  淮裴微微皱起眉。

  “当年我母亲难产,我父亲在病房外面声嘶力竭喊医生弄死我,被我母亲骂的狗血淋头,然后他们夫妻就一起威胁医生——医生估计很想骂人。”

  又不是医疗技术落后的远古时期,生个孩子都要冒着生命危险,一旦难产,不是保大就是保小。

  但这两口子属实不讲道理,景帝不敢骂老婆,冲着无辜的医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

  医生满心脏话,全靠着丰厚的奖金和景帝身后那些士兵手里握着的枪忍了下去,只敢心里偷偷吐槽——

  就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吗,威胁医生有什么用,要用科学来解决困难啊。

  “最后是剖腹产生的,我出生之后,我父亲也意识过来自己犯傻了,正抱着我道歉呢,我母亲突发羊水栓塞,没一会儿就没了……”

  淮裴眼中闪过什么,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话,景佑却混不在意,低头拉着他的手比大小。

  “我父亲一开始以为元帅是她亲哥哥,冲元帅喊了好几年的大舅子,元帅也不敢纠正他,毕竟是占皇帝的便宜。”

  “后来他还是知道了,人家压根不是什么兄妹,而是青梅竹马,他就跟醋罐子打翻了一样。”

  “——又想起自己这些年冲元帅叫的哥,气得不行,跟个幼稚鬼一样,偷偷养鸟内涵元帅,因为这事,他还被我母亲抽了一顿,一度见了元帅就偷偷拿眼睛去瞪人家。”

  “元帅忍了他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没忍住,两人你来我往,互相阴阳怪气了好几年——”

  “一个说没有血缘关系就是陌生人,某些人自己有老婆就离别人的老婆远一点,要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

  “另一个说我从小养到大的妹妹,你就这么给我抢了,你还让我保持距离,你是个人吗?”

  “我父亲被母亲收拾之后,就去买鸟,然后给这些鸟取名叫鸫狗一号,鸫狗二号……然后又被我母亲抽了一顿,后来……母亲不在了,他就这么养着这些鸟,乌鸫年龄不长,老死一只就再买一只,也不知道哪些是当年的,哪些是后来的。”

  结果……一批鸟送走了两个故人。

  景佑笑起来,把手盖在淮裴手上,举着两人的手宣布,“看,我手比你长!”

  淮裴看着他把把掌心压在自己手背上,硬生生让自己的手指长出一截。

  他反手把那只微凉的手握在手心里,连五指都拢的严严实实。

  “嗯,你赢了,所以今晚吃什么你决定。”

  景佑跨进门的时候,景帝正戴着老花镜看书。

  “父亲。”景佑在门口站定,叫了他一声。

  景帝扶着眼镜抬起头。

  景佑这才发现他戴的眼镜居然还是金丝边的,坠着俩金链子,看起来格外的斯文败类。

  景帝咳了一声:“干嘛?”

  “我来跟您讨论一件事。”

  景帝安详地说:“不用讨论,你自己做决定就好了,不用来过问我的意见,爸爸相信你,好了天色不早了,你辛苦一天了,早点去休息吧,等你没事了再来看我……”

  “……我是说我的终生大事。”

  景帝放下眼镜,面不改色:“我突然发现这个天也不是很晚,我们还是来好好讨论讨论吧,这件事情可是大事,不能马虎,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讨论个三五年什么的。”

  三五年……

  景佑的表情难以言喻:“父亲,我又不是结了婚就搬出去不在这住了,没必要吧。”

  “不行,路遥见马力,日久见人心,不考察个三五年,怎么能看出他的真实人品?万一他是个披着羊皮的中山狼怎么办?等到婚后就家暴你,冷落你,出轨生私生子,你后悔都来不及。”

  景帝说什么都不干。

  他娶别人家妹妹的时候,他倒是高兴的很,呲着个大牙笑的见牙不见眼。

  当初元帅不放心他的人品,觉得当皇帝的必然花心,将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妹妹不就是活受罪吗?景帝还不以为然,觉得他管的太多。

  等到自己嫁儿子,他才知道这里面的心酸。

  何况这还不是嫁出去。

  唉,他老婆真是不容易,再看会儿当年两人写的恋爱日记思念一会儿老婆。

  景帝正要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日记本,景佑走到他身边,强行抽走了他手里的书——

  “……父亲,您真的担心太多了,他要是敢这样做……”

  景佑刚想说他命都捏在我手里,还敢出轨,就不怕血染当场吗?脑海里突然闪现那天淮裴听到辜德说自己身上有芯片的时候,伸手摸自己胸口的动作。

  还有淮裴听到他让他出去,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从他寝宫里离开的背影。

  他那时只是觉得难以理解。

  淮裴怎么就能这么不像一个alpha,别说占有欲,和alpha的强势,就连想要的东西都没有,从来不和他提任何要求,也不关注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东西。

  乖的不可思议……

  景佑忽然意识到,从淮裴来到帝国之后,其实一直处于如履薄冰的状态。

  他能维系现在生活的唯一的依据,就是他的宠爱和信任。

  一旦他变了心,淮裴就随时处在一个极度危险的状态,一言一行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那根本就不是他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抹去的沟壑,而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关系。

  就像元帅担心他母亲一样。

  但淮裴没有兄弟姐妹,甚至连他为之付出一生的国家都放弃了他。

  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皇宫里如临深渊。

  甚至被迫收起了自己的天性。

  景佑的视线忽然落在自己手里的日记本上:

  “十月十二日,晴,今天和老婆贴贴了,老婆好可爱,老婆圆滚滚的肚子也好可爱,老婆说里面是我们的宝贝,宝贝亲亲~”

  宝贝本人:“……”

  所以,你是怎么好意思骂我的?

  “他要是敢这样做,你要怎样,说下去啊?你别告诉我,你连说都不舍得说?”

  景帝被儿子抢了日记本,又听他这么说,气得吹胡子,就差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写在脑门上了。

  “这倒不是,我不说,是因为这个前提就不会实现,但他要是真敢出轨,”景佑说,“那皇宫内就会复辟一个新的职位——”

  淮裴一步跨进门,恰好听到景佑背对着他,冷冷地说:“阉了他,让他去做大内总管。”

  淮裴:“????”

  你们父子俩一天天的聊什么呢?

  景佑背对着他没看到,景帝倒是看到他了,隔空投来凌厉的一瞥,盯着他缓缓点头:

  “好主意。”

  淮裴盯着自己跨进门的左脚,默默又收了回来,退了出去。

  晚上景佑回到寝殿的时候,淮裴已经洗漱完了,正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

  景佑把一个盒子放在他旁边。

  淮裴有些意外:“送我的?”

  “嗯,打开看看。”景佑把外套脱了挂在一边。

  淮裴拆开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沉默了三秒钟,抬头确认道:“真是是送给我的,不是……”

  “不是给阿诺的。”

  淮裴看着盒子里的黑色项圈,陷入了沉思。

  景佑从他手里拿过盒子,示意他抬起头,“抬头,别动。”

  他把漆黑的项圈围在青年修长的脖颈上,滑动皮质项圈外带着金属扣调节长度,完了放下手,站在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

  淮裴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垂在脑后的雪白发丝散落下来,半遮半掩着项圈,反而更加明显。

  淮裴完全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成了什么模样,雪发下,浅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景佑赞叹不已。

  青年容貌清冷昳丽,宛如传说中的神祇,却被戴上了象征束缚的项圈,散开的衣襟里露出几道暧昧的指甲划痕,神明跌落神坛的冲击让人难以自控。

  淮裴缓缓开口:“……所以。”

  景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们下午到底讨论了什么?”

  为什么又是大内总管,又是……这个。

  景佑真的不是在报复他昨天把酒倒在他锁骨里的行为吗……

  景佑笑了,拎起他的一缕发丝把玩,“我和父亲讨论了你出轨背叛我的可能性。”

  淮裴:“所以你就……”

  “以及我们的婚期。”

  淮裴安静下来。

  景佑凑近了,含笑看着他:“怎么不说话了,不想跟我结婚?”

  淮裴下意识道:“没有……”

  他说完,觉得自己不够矜持,顿了两秒,才继续说:“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景佑噗嗤笑了一声,眼眸弯弯,“因为我发现,我要是再不兑现诺言,我就要成一个专门给人画大饼,欺骗良家妇男贞操的渣男了。”

  “……其实还好吧。”

  景佑眨了眨眼:“真的没这么想?我一个大饼给你画了大半年了,一直说让你当太子妃,结果半年过去了,连太子妃的影子都没看到……”

  “真的没有。”

  淮裴伸出手,圈住他的腰,慢慢地把人抱在怀里,景佑坐在床边,放松地靠过去。

  淮裴低头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能感觉出来你不是骗我的,你真的有在一点一点的喜欢上我,虽然有点慢,但是你喜欢我就够了啊。”

  “这些又不重要,你喜欢我我就很开心了。”

  景佑仰头看了他半晌,忽然伸手拉了拉他的头发,修长的指尖轻轻搭在脖颈上,顺着项圈的缝隙钻进去。

  他的指尖有些凉,贴在脖颈温暖的皮肤上,触感格外明显,淮裴稍微躲了一下,听到他说:

  “明天请假去趟研究院吧。”

  “去研究院做什么?”

  景佑的指尖顺着脖颈往下滑,落在他心脏上,感受着掌心下的心跳,“把里面的芯片取出来。”

  淮裴摸了摸脖子上的项圈,景佑按住他的手,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问:“是不是在想,里面会不会是一个新的炸弹?”

  淮裴摇头,他看着景佑的眼睛:

  “是什么都无所谓。”

  “你要把芯片埋在哪里都无所谓。”

  景佑静默片刻,蹭了蹭他的侧脸:“你不担心我引爆它吗?”

  “我又不会背叛你,为什么要担心这个?”

  景佑把脸埋在他脖子里,两人头发凌乱的交织在一起,他小声说:“跟你开玩笑的,里面没有炸弹,也不是让你戴出去,只是我父亲让我告诉你——”

  “要是你将来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就用这个——”他勾了勾项圈,“把你拴在屋子里,让你哪也去不了,只能留在皇宫……留在我身边,每天只能看着我,等着我回来,给我生小太子。”

  淮裴心底泛起大片的涟漪,明明是极为过分的话,他却莫名升起一股期待。

  只能待在一个人的身边,只能看着他,只能依靠着他,是不是也意味着,他永远也不会离开他……

  他揽着景佑的肩膀,低头吻上他的面颊。

  然后听到景佑继续说:

  “然后去父留子。”

  淮裴:“……”

  这个人真的好会破坏气氛。

  景佑反而笑起来,从他怀里挣脱,跪坐在床上,低头去亲他。

  满目雪色。

  景佑忽然又想把头发留长了。

  淮裴不知道,傍晚时,他离开之后,景佑蹲在景帝身边,拉着他的手轻声说:“可是父亲,我还是想结婚。”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这个国家人人都知道他是谁,提防着他,排斥着他,我是他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唯一的依靠。”

  “就像你想给母亲底气,所以拒绝了其他所有人,一辈子只守着她一样,我也想给淮裴这份底气。”

  ——出身卑微的小女奴,被迫远离家乡的敌国俘虏。

  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

  仿佛时间齿轮转过一圈,几十年前的景无阑爱上了那个性格火爆的小姑娘,排除万难,用一生告诉她身份从不是两人之间的阻碍。

  几十年后,他们的儿子爱上了同样身份微妙的淮裴。

  景帝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年少时敢接过父辈的大旗,在乱世之中争夺权力的巅峰,最终君临天下,即使已经老去,病痛刻入他的骨髓,把他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也半点没能磨灭他的意志,他还是那个不把世界放在眼里的景无阑。

  但是,在这一刻,他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他的未来担忧。

  他问他:“你给他保障,那你自己呢?”

  他走过这条路,知道这条路有多困难,有太多的人在盯着他们,想要从他们身上扒下一层皮,吸血吃肉,攀着他们向上爬。

  他是铜皮铁骨,能保护心爱的姑娘,但他的儿子呢?

  景佑靠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带着细细茧子的指腹感受着手下爬满皱纹的干枯手背,头挨着他的手臂,一如儿时向自己的父亲撒娇那样轻声说:

  “可是我还有父亲啊,你不就是我的底气吗?”

  “父亲,请你相信我,也相信他。”

  3376年夏末,帝国太子开始筹备大婚。

  .

  夏日渐渐过去,浓荫从翠绿逐渐变成金黄。

  不出景佑所料,几方贵族忍耐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开始了动作——

  常年盘踞在外星域的一伙星盗突然开始骚扰帝国边境,把几个较为贫穷落后,守卫能力不强的星球洗劫一空。

  驻守那几颗星球的贵族苦不堪言,几次三番上报,希望帝都星调遣军队打击星盗势力。

  这种事情每年都会发生几次,如果在其他时间地点,压根不会引起景佑的注意。

  但这一次不同。

  被侵扰的几颗星球位于帝国后方,往后就是浩瀚无垠的太空无人区,生命绝迹。

  紧邻的几颗星球荒芜贫瘠,资源十分匮乏,只能基本满足星球上的人生存需求,完全不足以吸引一个星盗团前去劫掠。

  在太空中活动的星盗大多驻扎在帝国和联邦中间无人的星球上,如果要劫掠那几颗星群球,就必须绕过大半个帝国。

  比起跑这么远去打劫一个穷得揭不开锅的星球,在帝国和联邦中间的航线上随便劫持一架货运飞行器不是更容易?收获还更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被牵涉进去的几颗星球属于第七军团驻守的星域。

  第七军团,正是负责开发076星,俞佑安领导的军团。

  第七军团驻地是军事重点管辖区,帝国十个重要的军事基地有两个在第七军团辖区内,俞佑安不可能让别人的军队进入自己的管辖范围。

  但如果要将第七军团调遣去打击行动星盗,就势必要暂缓076星的开发。

  真是简单粗暴的办法。

  但是有用。

  景佑不可能放任帝国边境被持续不断地骚扰,放任双方人马在晨会上吵了半个月,终于“勉为其难”地松了口。

  边境不能动,第七军团驻守在076星的驻军撤出一半,前去打击星盗。

  为了保证开发进度,076星的开发由科罗尔伯爵府和威廉卡文迪许公爵协助。

  晨会结束半个月后,作为两家继承人,诺兰·科罗尔和塞希尔将同时启程前往076星。

  顺便一提,威廉卡文迪许家族原本是不想参与进这件事的。

  正如前世他们不参与皇室和慕燃之间的纷争一样,这一世,威廉卡文迪许家族的行事风格也保持了一贯的低调,不愿意被卷入任何权力纷争之中。

  从076星开发初期,大臣一派和贵族一派吵的不可开交,威廉卡文迪许家族就一直呈观望状态。

  看似参与争夺,但所有的努力都只停留在口头上,实际付诸行动的一件都没有。

  后来,众人渐渐看出了景佑的心思——他想把这件事交给更亲近皇室的大臣一派。

  这也无可厚非。

  一个为了自己,整天不是想着造反就是想着独善其身,另一个却为了皇室抛头颅洒热血,景佑有所偏向很正常。

  威廉卡文迪许公爵看出景佑的想法之后,果断退出了竞争,之后再也没过问。

  但这次又是怎么被卷进来的呢?

  很简单,诺兰·科罗尔。

  为了平衡和控制帝国几位位高权重的公爵无限制发展势力,皇室往往会派遣和他们不和的势力前去制衡。

  比如被强行留在帝都星,时时刻刻活在皇室视线之内的雷诺公爵府。

  又比如,盘踞在帝国西方几百年的威廉卡文迪许公爵府。

  负责制衡他们的正是科罗尔伯爵。

  一个伯爵,要不是背后有皇室撑腰,怎么敢跨两个等级直接和公爵叫板。

  讽刺的是,当皇室危难时,被警惕提防着的威廉卡文迪许家族没有落井下石。

  尤其是在塞希尔执意加入战争之后,公爵府虽然没有给予景佑任何帮助,但慕燃派人去拉拢他们时,面对形势一片大好的反叛军,威廉卡文迪许家族的家主难得态度强硬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向来受到皇室眷顾、从中获得诸多利益的科罗尔伯爵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反叛军。

  威廉卡文迪许家族是小心谨慎,但不是一个谁来都能揉圆搓扁的软柿子,莫名其妙被一个伯爵踩在了头上,早就憋着一口气。

  这会儿得到了消息——塞希尔已经回到了家中——知道科罗尔伯爵失去了靠山,不把这口气出出来才怪了。

  看着骤然倒转的形势,威廉卡文迪许家主不由感叹。

  生儿子还是需要谨慎啊。

  生对了,原本备受警惕的公爵府也能靠着塞希尔在公爵府和皇室之间架起一道桥梁。

  要是生错了,脑子不清醒跑去和间谍勾搭上,轻则晚节不保,重则带着全家一起走向万劫不复。

  不过,他有一点其实想错了,景佑对塞希尔的亲厚,不仅仅是童年时的友谊,更是塞希尔上辈子拿命换来的。

  他要是知道这一点,或许就不会这样感叹了。

  另一边,研究院的报告很快出来。

  拿着两份鉴定亲属关系的报告,景佑眉头渐渐皱起。

  这两份报告,一份是从左珩肚子里孩子提取出的基因进行基因匹配。

  在匹配了几个和他有染的贵族之后,最终锁定了孩子的父亲——帝国一位新兴贵族的独子,和诺兰一样,也是一位伯爵家的少爷。

  景佑感叹左珩污染面积之广的同时,也有些头疼。

  还有一份,则是雷诺公爵那看似一家子,实则三代人拼不出一个爹的奇葩三人组,和景佑后面送去的那一份基因对比出来的结果。

  新送去的基因和之前的三分基因之中的一份存在亲属关系。

  鉴定结果是……兄弟。

  而这份基因样本,出自淮裴。

  卡尔不是雷诺公爵的儿子,而是淮裴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熟悉的面容,相似的信息素,如出一辙的高匹配度……他们果然不是没有关系的。

  景佑看着报告单上的鉴定结果,雷诺公爵府门前发生的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

  庞大的地下世界,联邦最新的飞行器……那些人要把卡尔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卡尔今年十八岁,而淮裴的父亲……本该死于二十四年前。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