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公爵府亮如白昼。

  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卫一间房一间房地敲门, 随之而来的是宾客们的抱怨:

  女人抱怨:“大晚上的跑来敲门, 说什么要抓杀手,哪来的杀手啊?”

  她的男伴安抚她:“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丢东西了。”

  “你觉得这里有人会偷东西?别人用过的东西,丢在地上我都不会去捡。这里可没有人遇刺, 说是找凶手, 不会是想借机做什么吧……”

  男人打断她:“你少说两句吧。”

  喧闹声很快平息,紧接着又是另一对宾客。

  厚重的实木房门阻隔了声音的传播, 声音听起来并不真切。

  敲门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走廊尽头。

  足足十五分钟后, 雷诺公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殿下,您睡了吗?”

  景佑披上外套,打开门。

  雷诺公爵仍穿着晚宴时的礼服,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气度雍容。

  “公爵大人, 这么晚来找我, 有事吗?”

  “府里出了点事, 晚上有点吵闹,没有打扰到殿下吧?”雷诺公爵眼皮压紧, 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景佑。

  景佑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衣, 外面披着一件深色外套,看不出什么端倪, 脸色不像刚睡醒时的红润, 反而有些苍白, 漆黑的眼珠无波无澜, 平静地回视着他。

  跟随他而来的侍卫站在大门两边, 戒备地看着雷诺公爵。

  景佑平稳地回复:“早就醒了,公爵大人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真是抱歉——劳殿下挂心了,其实只是一件小事。”雷诺公爵不咸不淡地说。

  末了话锋一转,问起了淮裴,“对了,跟您一起来的那位淮先生呢,怎么不见他在?”

  “他在洗澡。”

  雷诺公爵往浴室一看,果然亮着灯,门口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似乎在听他们说话。

  “殿下晚上出去过吗?”

  “没有。”

  两人彼此对视着,雷诺公爵灰蓝色的眼珠里透出一股冰冷的审视,景佑无动于衷。

  雷诺公爵收回视线,礼貌性地微微弯腰,“抱歉,是我打扰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大门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淮裴从浴室出来,手里拎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卡尔。

  侍女出声的刹那,淮裴预感到了要暴露,直接一个手刀稳准狠砍下,把他放倒拎了回来。

  卡尔还在昏迷之中,耷拉着脑袋,人事不知。

  景佑端起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手腕一转,泼在他脸上。

  卡尔呛咳着醒过来。

  他茫然的看着四周,从一身睡衣和景佑身上转到一身长斗篷的淮裴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青忽紫,“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意识到自己被这两人给耍了。

  景佑在凳子上坐下,不带诚意地说:“抱歉,用这种方法请你过来。”

  “我倒是没有想过,殿下连这种手段都用的出来,究竟是想做什么?”卡尔说完想到淮裴之前说的话,警惕地问,“你想拿我做文章,坐实我父亲谋反?”

  他冷笑一声:“别想了,我不会帮你。”

  在这话纯粹是过于看得起自己了,景佑从没想过他能对雷诺公爵起什么作用。

  “你想多了,我没有这样想。只要你答应不把今晚上的事情说出去,我马上就送你回去。”

  卡尔怀疑地看着他:“你能有这么好心?”

  说实话,经过今晚这一遭,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个人了。

  但答应了总没有坏处。

  卡尔:“好,我答应你,我绝不对会把这种事情说出去,其实不用你说,我也不会说出去。说出去了只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对我有什么好处?”

  要是今晚来的真是景佑也就算了,说出去还算得上是一桩艳遇,但偏偏来的是淮裴。

  说出去了,他只会被人当做笑话。

  “当然,”景佑勾唇,“毕竟,就算你把我出卖了,最后倒霉的也只有你自己而已。”

  就像卡尔觉得,他只是释放信息素,算不的什么大事,景佑不可能动他一样。

  景佑固然绑架了他,但是他又没死。就算是雷诺公爵来了,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儿子和皇储作对。

  景佑笑意加深,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肥美的羔羊:“回去吧,你父亲正在到处去找你,回去之后记得编个好一点的借口。”

  卡尔半信半疑。

  “对了,”景佑想起什么,闲聊似的开口,“你之前说,你是你爷爷带进公爵府里来的?”

  卡尔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说了就说了,他只想早点回去。

  “是啊,我爷爷年纪大了,精神有点不太好,经常在街上乱认孙子,还让人救救他,其实就是被病痛折磨得精神错乱了,不过我真的是他孙子。”

  景佑若有所思。

  卡尔不耐烦:“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景佑叫来侍卫,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一句话,侍卫点点头,乔装打扮后带着卡尔离开了。

  他们今晚进出都用了特殊的干扰仪器,干扰了城堡里的监控设备,能扭曲模糊人影,达到类似于隐身的功能。

  这会儿公爵发现他失踪,头号怀疑对象就是景佑,一定会加派人手来盯着他们,再走大门就不合适了,侍卫带着人直接从窗口离开。

  至于卡尔会不会说漏嘴……

  在他们离开前,景佑在侍卫耳边说的两个字是——催眠。

  有部分极其优秀的alpha信息素具有特殊作用,这个侍卫的信息素就和心理暗示有关。

  “真的就这么放他走了吗?”淮裴道,“我还以为他有用,专门把他扛了回来。早知道就直接把他丢在花园里了。”

  “当然有用,但不是他有用,是你把他扛回来这个举动有用,”景佑抬起头,看着窗口随夜风起伏的窗帘,“要不是这样,我们怎么能知道,他对雷诺公爵这么重要呢?”

  “刚消失半小时就来找人,雷诺公爵很紧张这个儿子啊……”

  那么多宾客挨个敲门,无疑是一件非常得罪人的事情,但他还是做了,只是为了找到一个不受重视的儿子。

  “让人继续盯着他。”景佑道,“看来,我们在这里让公爵大人稍微有点施展不开了,等葬礼结束了,我们就离开。”

  葬礼进行的很顺利,除了那天半夜的小插曲,再也没有出过任何意外,顺顺利利地走完了流程。

  葬礼办的并不算盛大,但也称不上不寒酸,中规中矩,雷诺公爵站在灵前,表情淡漠,没受丝毫影响。

  除了卡尔,雷诺公爵其他几个儿子也来了。

  葬礼结束之后,景佑主动提出了要离开,就好像他这次来真的只是为了参加一个葬礼似的。

  其他人一头雾水,看不懂景佑要做什么,雷诺公爵也有些惊讶,但他什么都没问,热情地挽留了几次,客套了几句话,放他离开了。

  两人的寒暄虚伪而客套,保持着君臣之间的基本礼仪,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到了港口,景佑立刻换衣服乔装,让舰队先行一步回去,制造出他已经离开的假象,实则留在了离雷诺公爵府不到千里的地方,让人继续监视着卡尔。

  然而,还没等到雷诺公爵有所动作,舰队航行的过程中,意外捕获了一尾“大鱼”——逃遁在外的阿尔诺。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在舰队的航行过程中,远在皇宫的安全署发来一份情报,称他们三天前疑似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再次找到了他的踪影。

  现在确认了,急忙发给景佑。

  那座小岛距离上次捕捉到阿尔诺踪影的港口不到一百海里,隐蔽而荒凉,常有星盗出没,和他们的方向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

  舰队当即改道,在阿尔诺混上星盗飞船的前一刻把他逮捕。

  当着所有人的面,皇太子出现在皇家舰队气势恢宏的甲板上,亲眼目睹了他被抓住的全过程。

  景佑拿到情报时不由得多想了一点——

  他要是在雷诺公爵府多住上几天,仍旧一无所获,怀着满腔质疑回到皇宫,再过上一段时间,这份情报再送到他手里,是不是就恰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太着急会显得有杀人灭口的嫌疑,太迟又会让景佑对他怀疑加深。

  选在他回去之后,时机就堪称完美了——完美地洗脱雷诺公爵的嫌疑。

  但他也没想到,景佑会这么快就离开。

  所以,这封情报稍微显得有些仓促。但也不算全然无用,至少逼得景佑“露面”了。

  景佑说离开就离开,哪怕再看不起这个omega太子,雷诺公爵也不可能傻得一点不怀疑,必定要让人反复试探,他的露面无疑给雷诺公爵安了一颗定心丸。

  但其实……

  景佑仰着头,任由淮裴把研究院最新研发出来的易容粉底涂在他的脸上。

  稠丽五官渐渐变得平庸,就连脸型也进行了微调,成了一张圆圆的小圆脸,年龄平白就往下掉了几岁。

  景佑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有种返老还童了的既视感。

  淮裴又开始捣鼓自己,五分钟后,两人顶着如出一辙的圆脸,面面相觑。

  景佑一根手指抬起他下颌打量片刻,笑着曲起手指去蹭他的脸:“你好,淮五岁。”

  “我年龄零头都不止五岁了。”淮裴道。

  “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比较像一个发育过头的小学生,脸还嫩着,身高已经上去了。”景佑撑着下颌,戏谑地看着他。

  “……你还是叫我淮五岁吧。”

  周围的侍卫也经过了乔装改扮,一部分散出去打探消息,剩下的留在四周保护景佑。

  这是一座海滨城市,面朝大海,后接内陆,经济不算发达,但民风十分和善。

  周围的邻居把他们当做了前来旅游的小情侣,还有大婶来推销他们自家生产的土鸡蛋。

  景佑记挂着雷诺公爵府的情况,无心研究下这鸡蛋的鸡是吃人参长大的还是吃鹿茸长大的,他也不可能贸然接受来路不明的食物,便婉言谢绝了。

  大婶一看他不好对付,转身又想找上淮裴。

  景佑拦住了她:“我男朋友容易害羞,不敢见生人,带他去人多的地方他会窒息,我带他来这里,就是听说这里风景好,来给他治病的。”

  面对大婶关切的目光,生性害羞·不敢见陌生人·人多会窒息的淮裴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

  活像被掐着脖子强逼着笑。

  大婶眼里的关切化为了怜悯,理解地点点头,转身离去,远远传来她和另一个大妈的谈话:

  “老大一个alpha哦,这么害羞还了得,必须治一治!就城东那个张大夫,上次铁柱家的狗蛋面瘫了,他就这么一根针,滋一下——”大婶两指捏起,猛地一戳,“扎进去,然后就好啰。”

  “扎的哪里哦?”

  “还能扎哪里,那是个男娃子噻,当然是扎屁股啰!”

  “……”

  海风萧瑟,送来满嘴苦涩。

  淮裴面无表情地看着景佑。

  景佑揉揉他的头,说得有理有据:“我们一直在这儿住着,又不出门,又不接触人,别人会怀疑的。”

  “所以?”

  “所以必须得有人做出一定的牺牲。”景佑微微睁大眼看着他,虽然五官已经被遮盖了,但睫毛总不能拔了,那一根根分明的睫毛宛如成了精,又长又翘,无辜极了,“难道你想让我牺牲吗?”

  淮裴被哽住。

  景佑拍拍手,扬长而去。

  淮裴就这样社恐了半个月,潜伏在雷诺公爵府里的探子终于传出了消息——卡尔重病了。

  查不出任何原因,就像是被诅咒了一样,突然之间患上了不治之症。

  雷诺公爵十分震惊,召集了领地内的有名的医生前去给他治疗。但是,及时是这样,卡尔依旧以可怕的速度衰弱了下去。

  一个周后,他彻底断了气。

  景佑收到消息后,不由得看了下时间,心底划过一丝疑惑。

  “他”昨天刚回到皇宫,卡尔今天就出事,是不是稍微有点巧合了?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公爵府里连续出了两次丧事。

  哪怕雷诺公爵特意遮掩,事情还是很快传开,连上门推销鸡蛋的大婶都知道了这件事。

  “造孽啊!好好一个大小伙子,就那么一个周,说没就没了。那么大个公爵府,硬是连一个靠谱的医生都找不出来,硬生生就把人拖没了,可怜啊。”

  大婶连说带比划,末了凑近他们,神神秘秘地说:“不过啊,我听说这件事里面还有内情。”

  景佑不动声色:“哦?什么内情?”

  大婶一看他感兴趣,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小伙子想知道?”

  “想。”

  景佑刚说完,一篮子土鸡蛋就怼到了他眼皮底下,各个白花花圆溜溜,大婶:“你买五个,我就告诉你。”

  景佑:“…………”

  景佑莫名有种看电影看到一半APP跳出一个弹框让他充vip的感觉。

  景佑充值……买了一篮子鸡蛋,大婶喜笑颜开,不再卖关子。

  “听说那个小少爷,前段时间好像得罪了一个什么大人物,然后被公爵老爷关起来了,后来这少爷不服气,就偷偷地跑了出去,公爵府后山那可是养了猛兽的,哪是他能乱跑的,直接就被猛兽给咬的不成样子了哇!”

  “大人物?”景佑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些大人物哪里是我能接触到的?但我这消息可不是骗你,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说的有鼻子有耳,连的少爷身上的牙印是什么动物的都一清二楚,肯定不是假的。”

  对这些海边的原住民来说,雷诺公爵已经是他们听说过的非常厉害的人物了,再厉害的,基本就只存在于传说中了。

  隔了一面大海,又是贵族领地,他们说不出个一二三很正常。

  大婶八卦得差不多了,收了钱转身离开。

  景佑靠在门边,若有所思。

  卡尔被雷诺公爵关的好好的,无缘无故就重病了?

  这怎么可能?

  要是能随心所欲地生病,当初塞希尔想借病逃课的时候,也不至于真跑风口上吹两个小时,生生把自己烧到了40℃。

  不是生病,就是被人害了。

  有条件对他下手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而且,这流言也很有意思。

  卡尔得罪的大人物……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去了公爵府之后,卡尔直接就被关了起来,这个大人物十有八九指的就是他。

  逃跑这种事,卡尔是做的出来的。

  但是……公爵府的守卫就这么薄弱,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少爷,能躲过层层守卫跑出去?

  景佑在那里住了几天,别的没发现,明里暗里的监控倒是发现了很多。

  连他都躲得十分苦难,卡尔毫发无损地跑出去,而且,偌大的公爵府,连一个人都没发现他跑了?

  不可能。

  根据上次他把卡尔打晕了带走被发现的速度来看,卡尔刚出门就会被抓回去。

  那就是雷诺公爵剩下的几个儿子自相残杀?

  也说不通,毕竟在以往遇到这种事,雷诺公爵可是从来不遮掩的。就像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儿子天天内斗一样,弄得人尽皆知。

  那就只能是这个公爵府里权势最大的人,雷诺公爵了。

  雷诺公爵想除掉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

  而且也不像是要借着这件事做什么,不然也不会只有这点声势。

  不知为何,景佑有种直觉,卡尔还没有死。

  毕竟,雷诺公爵那么重视他。

  景佑想起卡尔上次说的话。

  “我爷爷年纪大了,精神不太好,经常在街上乱认孙子……还叫人家救救他……”

  雷诺公爵不想要这个儿子。

  老公爵找人救救他?

  老公爵死后,雷诺公爵又把这个儿子杀了?

  景佑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今晚跟我出趟门。”景佑对淮裴说。

  “不出,”淮裴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我资深社恐,闻到活人身上的味道我会吐的。”

  “不闻活人的,闻死人。”

  淮裴:“?”

  景佑微笑:“我们去挖了雷诺公爵的祖坟。”

  淮裴:“……”

  荒郊野外,夜黑风高,几座雪白的墓碑林立。

  雷诺公爵家的列祖列宗都葬在一座教堂后方的空地上,沿着一条路进去,足有几十座墓碑。

  时不时还有乌鸦突然发出声音,环境堪称渗人。

  侍卫挨个查看,找了半小时才找到老公爵的坟墓,景佑拍拍手:“行了,挖吧。”

  几铲子下去,棺材很快露了出来。

  棺材盖打开,景佑上前看了一眼。

  当在棺材里的老人死的并不安详,哪怕被摆出了规矩的姿势,脸上化了妆,橘子皮一样的老脸已经开始腐烂了,但细枝末节仍能看出惊恐的痕迹。

  棺材材料十分贵重,但里面的陪葬品却显得格外简陋,基督教不重陪葬品,但是也不至于寒酸成这样,就像是棺材里躺的不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老公爵,而是一个穷苦人家病死的老人。

  “殿下?要把人带走吗?”

  到底是来挖坟,侍卫的语气里隐隐透着紧张。

  景佑:“带走,要是我猜错了,回头我亲自给老公爵赔罪,再把他安葬回来。”

  虽然他对这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一份好感都没有。但这事确实算是他做的过分。

  侍卫把棺材整体挖了出来,重新把土填了回去。老公爵下葬不到半个月,周围做旧一点,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区别。

  “送回帝都,然后研究院的人着手解剖,查清楚他的死因,进行基因库比对,等着安全署——”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这边刚刚提到安全署,安全署的消息就发来了:

  卡尔·雷诺未死,雷诺公爵意图转移他的位置。

  下面附着一张地图和一个坐标。

  景佑抬眼:“走,跟上去,看看他们要把人送到哪?”

  .

  一辆灰扑扑的中巴车行驶在乡间的小道上。

  坐在前排的乘客彼此谈笑着,各个普通到扔进人海中找不出来,交谈的内容天南海北,前言跟后语基本不搭边。

  后座上倒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年,面容清秀,就是瘦脱了形,脸色蜡黄,像是生了很重的病。

  不知道是他睡醒了还是怎么着,车子在乡间小路上持续颠簸,他的脑袋狠狠撞在车窗上,咚的一声闷响,愣是一下都没醒过来。

  其他人就跟见怪不怪似的,半点没有过去要把他叫起来的意思。

  路边有人在拦车,车内明明还有座位,但司机就跟没有看见似的,连速度都没有降低了一下,直接朝前方开去。

  车轮碾压起滚滚浓烟,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车子一路驶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这种村庄在各个星球上都十分的常见,人类最初移居太空是为了逃难,不可能把地球地球上的东西全部搬出来。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两手空空,还要抵御来自太空中的各种辐射,建设起来就十分困难。

  后来人类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逐渐新建起大型的城市,这些村庄才逐渐被废弃掉。

  村口的人警惕地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和车里的人对了个视线。

  就像是有某种不可为外人所道的默契,他慢悠悠地收回脑袋,坐回了原位。

  车子停稳,司机跳下车。

  他打量着四周,对前来交接的人不满地抱怨:

  “这次怎么改到这边来了?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公爵府一直被人盯着,出来一趟是真他娘的麻烦。要不是那边催的急,我们都不敢冒险在这时候给你们送货,这狗屁地方还这么偏远,老子差点就迷路了。”

  “你也不看看公爵大人办的是什么事儿,他要洗刷嫌疑,直接把我们的据点给暴露了。现在好了,整个岛都被一锅端了,你们在这抱怨呢,能找到我们就不错了。”

  交接的人慢悠悠地说。

  司机讨好地说:“行吧,这不是也是没办法吗?这一路我都怀疑我是个人口拐卖的。别人招手让我停车我都不敢停。”

  “人口买卖?咱们这买卖,跟人口买卖也差不了多少,”交接的人哼笑一声,“这就是这次送来的货物吗?看起来不怎么样啊,公爵大人养了这么多年,就养出来了这么个玩意儿。”

  “灌了几天药了,卖相是有点不好,但是能用不就行了吗?反正只是为了……”

  后面几个字他有点忌讳,没说出口。

  “行吧,把人带进来。”

  交接的人嫌弃地招招手,跟打发苍蝇一样,让他们跟上。

  司机忍着气,把卡尔一把提了起来,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座小山村已经被彻底挖空了,表面看起来荒芜一片,毫无人烟,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已经被废弃了的村庄,从特殊的入口进去后却会发现,地上和地下完全是两个世界。

  山村底下完全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到处林立着高楼,高楼之前各种传送带纵横交错,运送着无数昂贵但罪恶的货物,黄金、美人、违禁药物……

  这里是一个地下犯罪王国,隐藏在平平无奇表象下的星盗转移点,联邦和帝国内无数活跃的星盗在这个地方休息、中转以及补给。

  另一个据点被破坏以后,这里已经成了整个帝都星最大的星盗窝点。

  毫无疑问,管辖这一片区域的雷诺公爵不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带路的人把他们带进一间仓库,仓库中央的东西上搭着一层幕布。

  他粗暴地按下开关,幕布缓缓上升,露出底下的东西,叼着烟得意一笑:“新搞到的好东西,联邦那边最新型号的飞行器,让你们开开眼。”

  一架大型钢铁巨鸟静静地停在仓库之中,通体铁灰色,前后只有十几米长,却精悍到了极点。

  司机看得目瞪口呆。

  “好了,把人给我吧,我送他走了。那边催了好几次了,你们要是再不送人来,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了。”

  “好,我……”

  司机正要把人交过去,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响起一道冷漠的嗓音。

  “你要送谁走?”

  .

  联邦,一处秘密的实验室中,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助理从远方跑来,欣喜地汇报:“实验效果不错,1523号克隆体在移植全新的心脏后没有排斥反应。”

  实验室中央的男人回过头,银边眼镜在无影灯下反射出一抹冷光,“不错,造血功能呢,恢复了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再次抽血?”

  “大概还有三天。”

  “太慢了,”男人冷冷道,“没用的东西。”

  实验助理不敢说话。

  “新的实验体送到了吗?”

  研究助理:“还没有,不过上次送来的实验体还没用完,要把他们带来吗?”

  “上次那些?”男人皱起眉,“还没用光吗?”

  “没呢,”研究助理尴尬地说,“有几个资质太差了,您看不上,就一直留下来了。”

  男人稍微回忆了一下,不耐烦地说:“垃圾不销毁还留着做什么?”

  “我们要的是完美的‘供体’,不是要这种残次货,再送这种残次货来,他就等着老死吧,联邦研发基因技术不是为了给废物延续生命的!”

  滴————

  不详的长音在实验室中,众人看向实验室中央那具最珍贵的实验体。

  那是一个男人,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但头发早已经白了,无声无息地躺在实验台上,就像一具尸体。

  旁边心电图上,男人的心跳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原本围着男人记录数据的几个实验助理惊慌失措地站起身。

  “零号实验体心跳骤停!”

  “快,准备除颤……!”

  男人一把推开周围的人,大步流星走到实验台边,盯着床上的那张苍白得看不见半点血色的脸,视线阴沉得可怕。

  他猛地回过头:“把1806号克隆体带过来,准备更换心脏!”

  现场一阵人仰马翻,手术刀和托盘碰撞,急促的走动声,护士大声呵斥,仪器上发出的滴滴声响成了一片。

  ……

  虚空中漂浮的意识渐渐涣散,男人双眼无神地注视头顶的无影灯,气息微弱宛如一具尸体。

  在他的胸口上,无数狰狞丑陋的疤痕纵横交错,一颗全新的心脏被缝合了进去。

  男人冷漠地看着实验台上绑着的人,声音宛如从地狱传来:“你最好别现在就死了,多活两天,不然,你的儿子很可能就要进来代替你了。”

  儿子……

  已经已经彻底涣散的男人小指微不可见地动弹了一下。

  男人继续嘲讽:“他现在可威风得很,帝国太子的未婚夫,怎么样,当初你宁可挖出自己的心脏也要逼我们答应送他去帝国,现在听到他过得好,高兴吗?”

  “但是你别忘了,我们老板的势力可不止在联邦,我们能把他送出去,就能把他抓回来。”

  “你说,他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活着,会不会很高兴?”

  滴——

  原本趋于直线的心电图跳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滴、滴、滴……

  心电图逐渐趋于平稳。

  男人松了口气,露出一抹讽笑。

  果然,只要提到儿子,无论是多残酷的实验,这个男人都一定能挺过去。

  也对,他才是最完美的“供体”,只要他活着一天,他就不用去找别的替代品。

  他摘下手套,随手扔在垃圾桶里,发出咚的一声。

  电梯上闪烁的灯光照着沾满血污的垃圾桶,数字冰冷地跳跃着,层层上升,重新回到地面上。

  男人脱下白大褂挂在过道里,白大褂下面是一身联邦标志性的白色军装。

  他把眼镜摘下来别在口袋里,露出一模温雅和煦的微笑,走了出去。

  铁门晃悠悠地合拢,门上的门牌重新展露在太阳之下。

  那是一串花体英文——

  Garden of Eden

  伊甸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