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身披雪, 看清晨到日暮,却收到了一份死讯。

  *

  顾栖的手法很熟练, 当初从那颗充满危险的荒芜星球上重捡起机械修理这门技术, 再加上上辈子军校生的生涯中所学奠定的基础,过往的一切都在为而今打着基础。

  霍克·达布斯几乎是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他自己在整个莱特蒂斯第一军事学院中绝对可以排得上“优秀”二字,为了丰富自己的能力和口碑, 霍克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与军事技能相关的选修课, 而机械修理也在其中。

  当初为了能够取得一个好成绩,霍克本身在那门选修课上也下了好些功夫, 即便如此,在大半个学期的努力以及期末和同样出色的队友进行合作上交作业时,也只不过得了一个刚刚及格的成绩, 但就这般放眼所有的选修学生中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机械修理枯燥无味,对于初步学习的人来说不存在任何技巧, 有的只是无数次尝试之下对于器械的记忆以及能力的熟悉。甚至很多军校生即便已经经过了系统的学习, 但是真正上手时还是手忙脚乱、缺乏沉稳。

  而今星际时代, 机甲潮流的开始时间并不算久,在这一行业中最出名的有两种工作——其一是机甲制造设计师, 其二就是机械修理师。后者说得准确些应该是“机甲类机械修理师”, 毕竟并非所有的机械修理师都能够修理机甲,但每一个机甲类机械修理师都一定可以搞定各种器械。

  碍于这一时代军校生们在机甲上的广大需求, 好的机甲制造设计师和机甲类机械修理师可遇不可求,而达布斯家族的上任家主有先见之明,在机甲之潮刚刚兴起之时就为家族收拢了数位机甲制造设计师和修理师,本来霍克完全可以使用家族提供的助力, 奈何他曾在海登·奥维那里见识过“黄金”修理、养护后的机甲成果, 对比之下家族里的那些修理师就有些不够看了。

  明明很多步骤与普通的修理师差不多, 但“黄金”手下的作品却格外能够发挥出保养后机甲的最大能力,这其中的秘密大概也只有顾栖自己知道。

  霍克看得很认真,他试图从黑发青年的动作中发现一些端倪,但显然他失败了,他所能看到的仅是对方流畅自如的操作和一些根植于肌理、骨血的秾丽——青年苍白的手腕上套着一截漆黑染着油污的手套,袖子囫囵搭在小臂上,甚至边缘已经溅上了黄褐色的油点;他的鼻梁、侧脸落在深灰色的污迹,被胡乱地擦拭以至于晕染了更多,细密的汗珠碎碎地落在鬓角的两边,正悄无声息地顺着下颌线下坠……

  这所有的一切本该显得邋遢,却因为轻薄明显的腕骨在皮质的手套上顶出一截鼓包,随着主人拧动螺丝刀而缓缓起伏,溢出无声无息、如雨后薄雾的朦胧诱惑;青年挺立的山根处落下了碎发的阴影,令污迹也变成了点缀画作的油墨,只巧妙地令人挪不开眼睛;狭窄的仓库内汗液与热气在氤氲,那种温热的潮从他身上散出,交叠着淡淡的香气,即便满室的机械油味儿,也依旧无法掩盖那点儿藏于鼻间的清丽。

  不可否认,真正的修理师“黄金”是个难得一见的尤物,不是星网上模糊的老头形象,而是一个年轻的、二十岁左右且足够惊艳的青年。

  在顾栖看不到的角度下,霍克的视线轻慢地从青年的侧颈转移到被零碎发丝遮挡的后颈——那里的头发略长,已经搭着垂落在肩膀,但因为主人低头工作的模样,乌木的发丝从两边撒下,露出了光洁的后颈。

  没有那道微红、浅浅凸起的腺体。

  见面至今,霍克·达布斯才后知后觉,站在自己面前的漂亮青年是个格外勾人的beta。

  ——砰!

  什么东西突然掉地,把专注于手下工作的顾栖一惊,差点儿就颤着手甩飞了刚刚卸下来的小零件。他有些受惊地喘了口气,半年蹲着小心看了眼机械内部的构造,见没有被损伤到,才呼了口气,抬头看向刚才到声源——

  是索兰。

  不远处的beta青年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他故意忽略了霍克刚刚看过来充满了警告意味的眼神,只抱歉道:“实在不好意思,没影响到你吧?我刚没注意不小心碰到什么了……”霍克的目光越是专注,索兰心中便越是有不好的预感。

  “没事的,”顾栖摇头,他的视线落在了索兰微微捂着的手臂上,他放下零件绕过工作台,“你碰伤了吗?”

  顾栖目光一转,就看到了滚落在地上、用于修理大型器械的金属工具。他捡起来放桌子上,“让我看看你的手臂……把这大个家伙碰下去,你不受伤就怪了。”

  “我没事的,别耽误了修理……”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顾栖捏着指尖的皮质料子,小心地将深色的手套从苍白的手腕上退下半截,下一秒却被身后的alpha轻轻按住了手肘。

  霍克·达布斯弯了弯眼,慢悠悠开口:“还是我来吧,不然你这又是手套、又是机械油的,多不方便……我知道医疗箱在哪儿。”

  索兰立马附和:“对啊,就让学长来吧,顾栖你先忙着,不用管我!”

  “啊、那行,我继续弄了。”黑发青年点头,“那些零件估计再有一个小时就能都弄掉,时间肯定来得及,不用着急。”

  “没事,不着急的。”alpha的眼神有短暂一瞬间的漫不经心,他见顾栖脏着手、有些嫌弃地蹙眉,似乎是不想扯那节垫在手套口与腕子之间的布料,这样的神态冲散了工作时的沉稳,反而多了些灵动感。

  霍克主动开口,“我帮你吧?”

  “那……”顾栖只迟疑了一秒就点头了,机械油并不好洗,他是真的不想再多弄脏自己的手臂了,“麻烦你了。”

  “没事。”

  alpha的手干燥微粗,他似乎很注意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距离,整个过程中都不曾碰触到顾栖的皮肤,直到彻底将手套边缘提上去时,才突然不小心滑了手,指背从青年到腕骨上蹭了过去。

  温凉,被手套包裹着微潮。

  霍克:“抱歉。”

  “没事。”顾栖摇头,他看向不远处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的索兰,“那就你帮索兰处理一下伤吧,我继续弄剩下的。”

  “好。”

  等黑发青年再一次一头扎到工作中、并将自带噪声的小型清洗器打开口,霍克·达布斯也阴沉着脸转向索兰。

  此刻背对着工作台的alpha眉眼阴鸷,压抑的火气流窜于他们的眉目之间,原先看起来阳光疏朗的表情被深邃取代,双瞳幽冷,望向索兰的目光中充满了无情的审视,就好像前不久还在床榻之间耳鬓厮磨的亲密都彻底烟消云散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好,但这些并不在顾栖注意的范围之内,他只专注于自己眼前的工作,倒是中间得空看了一眼联络器,发现联系人中标有“亚撒”二字的消息框上有自己着红点。

  本想打开看一眼的顾栖瞥见了自己赃物的袖口,最后还是放弃了,决定先把任务完成,等一切都结束了再回亚撒的消息,应该不碍事吧……

  另一边,索兰的心情如过山车一般在驳杂的情绪中交替着,一会儿是面目丑陋的恶魔在诋毁着顾栖的一切、教唆着他不停地嫉妒这位格外优秀的朋友;一会儿是善良优雅的天使,正絮絮叨叨地趴在他耳边诉说着顾栖的大方与慷慨……

  于是当顾栖终于摘下手套、抹开额前的碎汗说“大功告成”的时候,索兰才堪堪从自己狭隘的情绪空间里走出来。

  霍克感谢地迎了上去,“今天真的麻烦你了,酬劳要怎么算?”

  “没事,不用算了。”

  “那怎么行?”

  “你们这边把所有工具都准备好了,我也就是出了个力气,后续索兰还应着请我吃饭呢,一顿饭正好抵消了!”顾栖见alpha还想反驳,立马喊道:“索兰,你是不是答应要比赛以后请我吃饭的。”

  “嗯?是、是的。”

  “那不就成了,所以这次不收费,下次请我吃顿好的。”

  顾栖知道索兰生活很拮据,比起这些他完全可以免除的修理保养费用,顾栖更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天亲眼见证到“白鸟先生”实现目标、然后在荒原之星的紫罗兰区建立白鸟图书馆——他由衷地满怀热忱地期待着,并在心中畅想着这条时间线中的未来,有一位名叫“小贝壳”的孩子与馆内和蔼可亲的管理员查理爷爷的相遇……

  见此霍克也不再推阻,“好,但还是要说一声谢谢。”

  “没事。”顾栖摇头,他透过半开了一点的卷帘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利索收拾,“我要准备回去了,等下次再约吧。”

  “好。”霍克并不着急,反正有索兰中间这一层联系,足够他来日方长。

  告别了霍克和索兰的顾栖匆匆坐上悬浮车,这个时间点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再一次按开了联络器,果然一连串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亚撒。

  顾栖有点儿小心虚,他开启了自动驾驶,便抱着联络器靠在椅背上,点开了回拨,连线音几乎都没响够三秒,就被另一端的人给接通了——

  “哥哥,你去哪儿了?一整天都不理我。”像是被主人忘在家里的小狗崽子,此刻正耷拉着脑袋和尾巴,蔫嗒嗒地试图得到主人的爱抚。

  “今天出门接了一单,一直都在修零件,忘记看联络器啦。”

  “那哥哥现在是要回来吗?”

  “是啊,已经开了自动驾驶,估计再有二十分钟就回去了。”

  听到这里的小狗崽崽立马兴奋起来,脑袋扬起来了、尾巴也晃起来了,“哥哥路上注意安全!今天晚上我下厨,等和哥哥吃完了饭我再回学校。”

  “……好,我马上回去。”

  挂断联络器后,顾栖摩擦着手指有短暂的失神。他想,等今天过了,明天再开始和亚撒保持距离吧,毕竟……自始至终他都不曾许诺过永远。

  黑发青年看向悬浮车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他想到了索兰之前的话,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真的是时候离开了……”

  顾栖回忆着这两年来不间断地对于外界消息的关注,想到星网收藏夹中有关于虫族星球、时空穿越、宇宙虫洞的资料收集……那些内容是他日日夜夜寻找来的结果,而今是要去真正验证的一天了,不论真假与否,也只有他亲自看一遍才知道能不能回家。

  等顾栖回去的时候,正如他预料的时间差不多,还不等敲门,迎面就有里面的人把门先一步打开了。

  正围着纯白围裙的亚撒眼睛一亮,“哥哥,我就知道是你!”

  他另一只手里还拿着汤勺,侧脸粘着面粉,这幅样子谁能想到他是莱特蒂斯内说一不二、下手狠辣、几乎把其他几位王室争权人逼的节节败退的七王子殿下?即便此刻他才初显锋芒,但这点儿亮于刀刃上的光已经足够另一部人觉得刺目了。

  见亚撒想迎上来给自己拥抱,顾栖思维一转、下意识挡开了。

  “……哥哥?”

  从很久以前开始,见面的拥抱早已经成了他们两个之间的习惯。

  顾栖脸上神情不变,那副笑容和亚撒过去见过的千百遍一样,没有任何的异样。他听见黑发青年略带笑意的声音解释道:“刚刚在外面干了活儿,一身机械油的味道,让我先去清理一下。”

  很妥帖、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亚撒只好一手举着汤勺,另一手有些瑟缩地在围裙的裙摆上擦了擦微潮的掌心,干巴巴道:“好、好的。”

  等目送黑发青年快步拐入简约风的走廊后,亚撒脸上的表情微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比起手背的深蜜色,掌心要略浅一些,手指修长、指骨明显,指甲被修理的很干净,看起来是一双格外有力却充满了安全感的手。

  但就在刚才——在青年推开他手臂的那一瞬间,亚撒心头快速掠过一道充满了逆反的想法——他想要用这双手攥住哥哥的手腕,让对方不能躲开这个习以为常、早就变成了生活中一部分的拥抱。

  为什么呢?

  亚撒的眉头皱在一起,如起伏的山包,他在半空中抓握着自己的手,掌心受力、手指收拢,肌理牵动的拉扯感令皮肉下的筋有着明显的运动。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就好像透过了掌心看到另一世界的自己在那一瞬间拉住了哥哥。

  那么然后呢?他拉住哥哥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拥抱吗?

  是,但又不是。

  亚撒觉得他的心脏和血液在渴求着什么,但大脑却迟钝地得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再一次抬头看向青年消失的方向,熟悉的走廊空落落一片,侧壁小扶台上插着的蔷薇花束还是亚撒今天新换的,如果放在往常,哥哥一定会注意到这些细小的变化,然后给予他赞美和肯定……

  放在往常,即使是哥哥刚从别墅后面的修理仓库处理,也绝对不会吝啬那一个拥抱,甚至还会坏心眼地将机械油一起蹭在亚撒的脸上、然后闹着开玩笑说要不要等等一起游个泳……

  “所以,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呢?”亚撒喃喃,他转身回到厨房,继续有条不紊地将即将出锅的饭菜端了出来,就好像不曾为刚才的异样失神一般——

  满满一桌子,都是亚撒的拿手菜,同时也是顾栖喜欢的口味:香煎小肉排,奶油香菇嫩鸡浓汤,椒盐小酥排……以及亚撒专门去林奈家讨来的甘梅子甜酒——顾栖喜欢林奈的酿酒手法,在他第一次尝试林奈酿制的甘梅子甜酒后,几乎要被俘获,因此后来林奈经常捣鼓着各种酒水,而其中就数甘梅子甜酒最多。

  顾栖曾说,他在林奈酿的酒中似乎尝到了怀念的味道,虽然只有很少的一点点,但对于只身身处另一个时空的顾栖来说,那就是慰藉。

  “今天的菜好丰盛呀!”等顾栖换好衣服坐在餐桌前时,红发的alpha才重新露出一抹笑容。

  亚撒:“今天晚上迟一点就得回学校了,正好想的给哥哥做一顿好的。味道怎么样?”

  “唔……好吃!”正一手捏着骨头、牙尖轻撕着酥软的肉丝的顾栖点头,另一手比出一个好的手势,“咱们家的厨神越来越厉害了!”

  亚撒不好意思地颔首,又给顾栖夹了几口菜才道:“哥哥喜欢就好……还有甘梅子甜酒,哥哥不要忘记了。”

  “当然不会,那可是我的最爱。”

  熟悉的酒香从透明的玻璃杯中溢出,有些说不清却格外令人怀念的滋味,但对比顾栖曾经最爱的甜酒,到底在味道上存在了差别。在千年前他所经历的另一个时代里,这样的差别不是遗憾,而是令他每一次喝在嘴里时,都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

  抿着唇将浅色的酒水送入口中,顾栖和亚撒一边吃着,一边随意地聊天,不过两人的话题基本很少涉足亚撒的校园生活——一方面顾栖觉得亚撒长大了,有些事情他没有必要事事过问,毕竟青春期的孩子可不喜欢被唠叨;另一方面也是他对于少年能力的信任,因此才鲜少过过问。

  但实际上两人的思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正舀着蘑菇浓汤的亚撒恨不得哥哥多问几句学校的生活,好叫他能够让哥哥看到自己的优秀;而听见话题一不小心转到这个方向的顾栖则是用尽力道想换个方向,可别刺激到青春期孩子的内心了,比如——

  “哥哥,我们最近有好几门课都结束了,上周正好参加了结课考试,成绩今天才出来。”

  “哦?是吗?复习那段时间辛苦了,考完试就能好好休息休息了,成绩什么的不重要,不用太在意……来,多吃口小排骨,犒劳一下自己。”看过《与孩子相处的一百个道理》的顾栖很清楚,一考试就问成绩极容易造成家长和孩子之间的矛盾,因此他在尽量避免。

  “……好”

  又如——

  “哥哥,我不是说用比赛的奖金给你买了礼物吗?参加那个比赛的人有很多,强者云集,我这一次只是二等奖。”但下一次,冠军只会是我。

  “能获得名次已经很厉害了!咱们不用和别人比,最重要的是自己过得快乐、过得充实就行……参加比赛会觉得压力大吗?这几天天天操心是不是都累瘦了?在吃块肉吧,莱特蒂斯的食堂肯定没有家里的好。”书中说,不能给孩子压力,在相处中一定要多鼓励、多交流,让孩子知道你是关心他的。

  “……好。”

  再比如——

  “哥哥,我们下次团体赛要来了,这一次基本都是高年级的军校生,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会很危险吗?你现在才十五岁……并不是说这个年龄不好,只是我觉得你可以少给自己一点儿压力,适当的停顿休息没问题的,毕竟现在整个圣浮里亚星一提起蒙玛王室,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年少有为的七王子殿下,所以偶尔给自己松松劲……不过呢,你想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你肯定是最棒的那一个。”

  “……谢谢哥哥。”

  虽然得到了期待中的赞誉,但这和亚撒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啊!

  而顾栖对于自己的反应则甚是满意,他在亚撒的身上体验到了一回优秀学生家长的荣誉感。

  这顿饭吃到最后,顾栖逐渐开始放慢自己的速度,而坐在对面的红发少年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他随着顾栖一般减缓动作,然后抬头望了过去。

  那一瞬间,两人对视了,并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某一方的欲言又止。

  ——当。

  亚撒将白瓷柄的汤匙放在了迷你餐具架上,细微的动静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一如他忽然加速的心跳。

  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指僵了僵,缓慢而又迟钝地捏紧了紧贴在皮肤上的布料,手指扣过紧绷的肌肉,一切的小动作落在顾栖的眼中都无所遁形。亚撒轻咳一声,似有所感,“哥哥是想说什么吗?”

  “嗯……”

  顾栖应声,虽然回来的路上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了,可真的到要开口的时候,他反而失去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坦然感。

  黑发青年也同样放下餐具,他拿起一侧的餐巾缓慢折叠,擦拭着被奶油浓汤微微浸湿的唇。青年原本的唇色是种发淡的红,在汤水浸润后附着了一层水光,但又经过柔软餐巾的摩擦,红色渐深,从唇心到边缘一路晕染,像是落水的花瓣。

  “有件事情确实要告诉你一下。”顾栖缓缓开口。

  亚撒感觉自己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他很能抓住有关于哥哥的细节——哥哥说告诉,而不是商量,这意味着黑发青年已经做好了决定,而他能做的只是听,并且接受。

  卡在喉咙里的干涩感更甚,像是含了一嘴的沙子要硬生生咽下去般。亚撒抿唇,他听到了自己发哑的声音,“……什么事情?”

  “我准备离开一段时间……”

  ——哐当!

  坐在对面的亚撒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撒在自己身上的汤水,奶油汤里还带着滚烫的热气,哪怕是一向以皮糙肉厚著称的alpha手背都被烫得微微发红,痛感一闪而过,更多的是一种麻痹。

  “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栖赶紧绕过来,手里的餐巾落在少年的手背、大腿上擦拭,只是当他握住亚撒的手腕准备带其去使用家用治疗仪的时候,才发现红发alpha的手抖得厉害。

  “……亚撒?”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手腕上的颤栗不停,一直低着头,似乎连肩膀都在轻颤着。

  一道轻缓的叹息自黑发青年的口中溢出,下一秒亚撒抬头狠狠地扑进了顾栖的怀里。

  “——唔!”

  这是一个没有收着任何力道的扑,顾栖从半蹲的动作直接向后跌坐在柔软的绒毯之上,掌心下压着潮湿的餐巾,臀部挨地,膝盖弯曲,劲瘦的腰侧环着一双紧紧扒住就不放开的手臂,胸前埋着脑袋,致使他不得不半弯着手肘撑在身后,不然整个人都要躺地上了。

  “亚撒……”半是无奈半是妥协,顾栖单手抱住了少年的脑袋,手指轻轻插在其发丝之间安抚着,“先起来让我看看你手上烫的厉不厉害好吗?”

  脑袋在怀里摇了摇,闷着一口气,少年一声不出,似乎想要借此一口气把所有的拥抱抱个够。

  “你不起来我们怎么说话啊?”

  青年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包容,但就是这样的声线,反而令亚撒的眼眶愈发地发胀,藏在心里的情绪五味杂陈,那种想要用锁链锁住什么想法升腾,一点一点、试图盖过他的理智。

  亚撒深深呼出一口气,炽热的吐息有一瞬间令顾栖以为自己的胸脯会被灼烧直至只剩下白骨。

  “说什么?说哥哥要离开吗?”

  见终于听到回应,顾栖摸着少年后脑的手顿了顿,他道:“但是——亚撒,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是……”

  亚撒“可是”了半天,他忽然想起来在两年前的冬日下,是他没有问过缘由就将自己的“冬日礼物”给捡回家了,那时候的他庆幸着自己的好运,就像是王宫中其他得到了礼物的孩子一般,捧着自己的“冬日礼物”回到那座破败的小院子里。

  于是一切都变得那么水到渠成,他留下了漂亮的青年,他拥有了喊着对方“哥哥”的资格,他在青年的教导下认通用字、学格斗、一步步向更高的地方走……可是等他终于走出那么一点儿成绩来,才发现后面的路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人。

  因为亚撒记得,从两年前的相遇到现在,哥哥从来都没有应允过他一辈子的承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以为一切都会定下来,家乡遥远的哥哥也会一直留在他身边,但直到今天……他的“以为”被打碎了,他是被哥哥亲手拉回现实的。

  “可是……我只有你了啊……”

  这是亚撒唯一能够想出来、可以阻止黑发青年离开的理由。

  “亚撒,你不止有我的。”

  都说beta是以理智著称的一类性别,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他们比起容易易怒冲动的alpha和敏感脆弱的omega,beta总是处于一个平和的中间段,似乎抛开那些人生大事、生老病死后,beta的情绪永远平平稳稳,有时候稳当到像是一个机器人。

  顾栖在前二十年是以beta的思维生活着的,他的情绪很少激动,哪怕激动过后也可以很快地平复下来。因此当亚撒挽留他时,黑发青年也仅仅难过了一个很短暂的瞬间,便逐渐放缓了心底的抽痛,整个人又重新归于平静。

  无疑,顾栖绝对是一个很好的情绪管理大师。

  青年苍白的手指还落在少年深红色的发丝之间,两种颜色的对比格外强烈,像是白蒙蒙的雾和正熊熊燃烧的火焰,同时纠集了柔与烈。

  顾栖:“你会有你在军校的同学、有你的对手,有站在身侧的西德,和同样支持你的林奈。”

  西德·奥莱托斯是作为国王贴身秘书而站在明面上的人,而身体痊愈后的林奈则是作为暗中的助力藏于西德的阴影之下,帮助亚撒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仅仅是顾栖眼下看到的一部分,他知道,未来的黄金暴君会凭借自己的能力与独特的魅力吸引来很多衷心的臣子,他会驯服狮鹫、会获得罕见的改造型机甲、会得到民众的支持、会遇见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王后……但在所有的历史中,从来都不存在一个叫做“顾栖”的名字。

  况且冥冥之中,顾栖有种预感,这里不是他的归宿,等时间到了,他终究会回去的,倒不如当断则断,通过暂时的离开斩断年轻的alpha落在自己身上却未曾自我察觉到的朦胧感情。

  于是黑发青年几乎是以一种强制性的力道,将亚撒的脑袋从自己的怀里抬出来。微凉的手指捧着亚撒的脸颊,掌下的皮肤很烫很烫,那双从遇见顾栖后便含着光的赤金色眼瞳里浮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连顾栖的倒影都是朦胧的。

  顾栖看到了少年发红的眼眶,他柔和着声音,却说出了理智到亚撒有些难以接受的话,“亚撒,你的身边将会有很多人,而我不可能给你永远的承诺。”

  “……哥哥。”窒息感扑面而来,亚撒想说即使有那么多人的,但他想要的也只有哥哥陪着他,如果这是一场可以达成的交换,那么他心甘情愿交付所有。可现实就是现实,并不存在什么交换。

  “——嘘。”

  顾栖制止住了少年想要继续说出口的话,“事情的结局是既定的,现在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哦。”

  很温和,像是潺潺流动的泉水,充满了无形的力量,让亚撒找不到任何拒绝的可能。

  这一刻,亚撒忽然明白了一句话——温柔刀,刀刀割人心。

  顾栖像是平常一样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我决定半个月以后出发,到时候你应该正在学校,就不用来送我了,具体走的时间我可不会告诉你……不过不用太担心,我带着联络器,就算我离开了圣浮里亚星也照样可以联系。”

  “家里的钱挺多,足够花了,所以我不在了你也别亏待了自己,我到时候会让林奈帮我监督,你可不希望到时候被他告状吧?做其他什么大决定的时候记得多问问西德,他比你更有经验,所以如果是西德坚决说‘不’的事情,你也要三思而行。”

  “学校的事情……成绩什么的不重要,至少在我这里没有那么重要,我更希望你能生活的好,在我心里亚撒已经是最棒的了,所以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适当的放松很有必要。还有,希望到时候通信时你可以给我介绍介绍自己交的新朋友——不许说喜欢独来独往的话,就当这是我给你留下的一个小任务喽。”

  “唔,如果有了喜欢的人也可以告诉我,我毕竟比你大、比你有经验,到时候可以帮你追暗恋的对象……”

  在听到“喜欢的人”的那一瞬间,亚撒忽然觉得窒息感更加强烈了。

  他捏了捏手指,藏在心底的问题终于忍不住地涌动浮现了出来。

  “哥哥也有喜欢的人吗?”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出声打断了顾栖对于未来的假想。

  “喜欢的人啊……”

  黑发青年垂下眼皮,羽翼似的睫毛覆盖下一层轻轻的影子,被头顶的光一照,愈发地朦胧。他的声音中染上了属于回忆的昏黄色彩,情绪上莫名的变化令亚撒想到了老旧、毛边的照片,那似乎能够构成一幅藏有顾栖身影的画面。

  顾栖开口:“应该也谈不上喜欢,只能说是有一点点的好感。”

  说着他耸了耸肩,对于这件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忽然有了吐露的欲望,“其实真的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真正相处过、足以让我喜欢上的点,可那时候偶尔想起来,却发现自己是期待着见面的……就像是在昏暗的小路上看到了萤火虫的光,即使知道不一定同路,也想追上去看看。”

  “那他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吧?”能够被哥哥喜欢上的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顾栖摇头,“并不,他只是一个星际旅行者,邋里邋遢,总是带着巨大的兜帽,其实至今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但我依稀记得,他有一个很性感的下巴。”

  说着,顾栖自己倒是先莞尔一笑了。

  所以当初为什么会有好感呢?大概因为当时的相遇是顾栖进入莱特蒂斯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学业的压力、生活的窘迫、贵族的针对……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水生火热,让他险些放弃自己从一开始就选择的路。

  那时候他的身边没有监护人、没有查理爷爷、没有A02,也没有玛琳女士,有的只是一桩桩、一件件解决不完的事情,连想要喝口甘梅子甜酒还被告知酒馆满了人,这才意外与那位星际旅行者拼了桌。

  最开始是沉默的,但当顾栖喝多了、有些按不下心里的压力后,他选择了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倾诉自己的故事——那是唯一一次充满了负面情绪的诉说——残酷的训练、恼人的达布斯、不够用的生活费……所有的压力和艰苦都堆积在他的心头,也只有喝下甘梅子甜酒的瞬间能够得到压力的抒发……

  而那一次的失态后,再往后他和旅行者见面时,顾栖总是会告诉对方自己过得很好、一切都非常的好。

  旅行者是一个很擅长倾听的人,虽然不常说话,但所能给出的每一个答案都充满了独特的见解,如果说当初的“白鸟先生”是带着顾栖离开故土、开启新生活的指引灯,那么旅行者就是引导顾栖逐渐成熟、解决问题的方向标。

  有时候产生好感也是一个很自然、很迅速的过程,只是因为那时候的顾栖需要温暖,而旅行者满足了这一点,于是那种朦胧的、像是春日里刚刚从种皮之内挤开束缚、一点一点冒出头的新芽一般的感情就出现了,连接着顾栖那时候期待着见到旅行者的心思,同样也让他第一次知道了浅浅的思念是什么样子——是像是萤火虫一样的模样。

  但顾栖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于年轻beta而言的微小心动,对于旅行者来说可能只是萍水相逢后遇见志同道合之人的巧合,而那一场任务中答应的女神雕像下的重逢,也已经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变成了永别。

  只是错过了一切的顾栖却不知道,也曾有人满身风雪在女神像下站了三天三夜,只为等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青年……

  是谁打破了执着等待的幻想?

  哦,是一位路负责清扫女神像的老人,他告诉旅行者说那艘帝国派遣出去的星舰爆炸了,整个星舰上无人生还,而你想等的人,应当也在那无人认领的牺牲名单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