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生在最寒冷的冬天,死于最繁盛的夏日,死在她婚礼的前一天。

  她一贯体弱多病,我清楚地明白她活不了多久,但我未曾想过,宋东阳的拒婚会成为压垮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妹妹的死让我浑浑噩噩了好几天,满目都是灰白的颜色,当我勉强打起精神,去参加妹妹的葬礼时,我却并没有看到宋东阳的身影。

  母亲挽着我的手,她瘦小的身躯在那一瞬变得让人格外安心。

  她的表情依旧是从容不迫,仿佛悲伤从来都不会攀上她的面容,她轻轻地说:“宋东阳在提出退婚后,很快就离开了,或许他不知道你妹妹的死。”

  那不可能。

  我在心底无声地反驳,即使当时不知道,隔了这几天,他也该知道了。

  他只是不想来,而原因或许只是三个字“没必要”。

  说来也可笑,父亲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宋东阳这两年发展得很快,他早就不是需要依附迟家的存在。

  而这一次婚礼临时取消,迟家并不能让宋东阳付出任何代价。

  而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不清楚宋东阳又有了多少同盟,也不清楚宋东阳**了多少势力,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早就被排除了他的核心团队,那些从未邀请过的顾问会议,不过是冰山一角。

  遗体告别的仪式终于轮到了我上前,我将手中的白色的花束轻轻放下,我看着妹妹熟睡的脸,同她做了最后的告别。

  第三区盛行火葬,妹妹的骨灰盒安葬在迟家的墓园,一切尘埃落地。

  迟家的电报机只负责公文交流,我如果想同某个人联系,要么亲自去找他,要么就给他写信。

  短时间内,我不想见宋东阳了,但我想写信,去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悔婚,又为什么在悔婚后迅速离开,甚至不愿意参加我妹妹的葬礼。

  我向宋东阳写了十二封信,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但宋东阳没有给我回信,一封也没有。

  我也意兴阑珊,放弃了毫无意义的询问,开始继续上我的课,做我的五少爷。

  我在第三区交到了一些朋友,他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才是真正的温室里的花朵。

  比如我的朋友周枫先生,他自出生起就有二十余名佣人贴身照料,吃穿住行无一不精致。

  我刚刚到第三区开始社交时,他经常用一种看异端的眼神看着我,等后来我们熟悉了,他才开始了几乎不停顿的吐槽。

  “迟睿,你那天西装的裤子的尺寸并不合适,我发誓一定不是订做的。”

  “什么?你说你在里面穿了秋裤,你疯了么,冬天竟然穿秋裤?”

  “你的发型是什么老古董的发型啊,你只有这张脸能看了,拜托,把刘海打碎,增加一点少年感,大背头太难看了,真的。”

  “你的步间距为什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个绅士怎么能蹦蹦跳跳。”

  诸如此类,他能够抓着我说上大半个小时,我耐着性子等他说完了,他就会抓着我的胳膊,说:“走吧,带你找乐子去。”

  他一开始带我去的找乐子,是找些漂亮的男男女女,但我坐在旁边,看他们胡搞,用他的话说,我就像是在看一群“傻X”。

  后来他就变了,带我去看音乐会、打高尔夫、骑马、射箭、品鉴美食和美酒,他对如何优雅地耗费金钱和消磨时间深有心得,我最近心情阴郁,也乐意同他一起出去。

  他总能让我短暂地忘记烦恼,放松下来。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周枫要过他的二十五岁生日了,这才意识到,他竟然比我还小一点。

  我精心准备了礼物,同他交谈甚欢,他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凑到耳畔,同我说悄悄话。

  他说:“迟睿,今天我生日,我最大。”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又笑着说:“过会儿我为你准备了惊喜,你不准看了就跑。”

  我就知道,周枫这家伙肯定会借机搞事情,我眼皮都没眨,回他:“只要你不太过分。”

  “哪里会过分……”他喟叹出声。

  晚宴持续了很长的时光,最后大厅里只剩他、我还有我们的一些亲密朋友,古典的音乐骤然响起,这几年强行塞到大脑里的常识告诉我,这是一首表达爱恋的曲子。

  我低头看向周枫,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们的朋友们起哄着推搡着他,他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我在大脑里思考着该怎样婉转地拒绝他,才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的伤害。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属于我的助手清亮的声音。

  他说:“先生,宋先生的使者来访,正在等候您的召见。”

  事情未必有那么急迫,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我垂下眼,回他:“这就来。”

  随即向周枫致歉告别,周枫从来都不是蠢人,他从我的表现中,察觉出了我的拒绝,他别过头,躲开了我的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扭过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事喊我,帮不了大忙,一起吃喝玩乐总是可以的。”

  我笑着答应,同朋友们一一告别,这才转过身,走向了我助理的方向。

  助理带我去了这家酒店最上层的特首套房,而我在思考宋东阳究竟会派谁过来同我交谈,我拿了房卡推开门,然后我不必思考了——来的人是宋东阳。

  “嘭——”

  我摔上了门,我是该打宋东阳,还是该骂宋东阳?或者,一边打一边骂?

  我走向了宋东阳,在挥起拳头的下一秒,我听到他说:“迟睿,我很想你,好久不见。”

  我的拳头还是落在了他的胸口,没有丝毫收力,他后退了一步,沉静地看着我。

  他这幅样子,却让我怒火中烧,难以遏制。

  我的手指攥紧了他的衣领,质问他:“你为什么同我妹妹解除婚约?”

  他的双眼仿佛幽暗的深渊,让我看不出丁点属于人的情绪。

  “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同她结婚?”

  “宋东阳,你想悔婚为什么不提早说?那是结婚的前一天,我妹妹已经换上了新娘妆,只等着嫁给你。”

  宋东阳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是一如既往面对大众的冷漠,他平静地回答:“有一位男性怀了我的孩子,在这种前提下继续婚礼,我不认为是对你妹妹更妥当的选择。”

  我盯着宋东阳看,耳畔听着他解惑的话语,终于再也寻找不到理由,能够为他开脱。

  我总幻想着,宋东阳是被逼无奈,是深有苦衷,却不敢承认,那就是他做的选择,无人逼迫,他撕毁了他与我妹妹的婚约,以一个可笑至极的借口。

  “男人怎么能怀孕?”我松开了握住他衬衫的手,像是已经冷静。

  “他是一种特殊体质,”宋东阳做了解释,“医生推断是体内有另一套属于女性的系统。”

  “他以前是你情人?”

  “那只是一场意外,”他低叹出声,“我喝醉了酒,后来偶然发现,那孩子怀孕了。”

  我胃里的食物开始向上翻涌,我盯着宋东阳的那张脸,都觉得隐约作呕。

  一夜情,意外怀孕,撕毁婚约,没有丝毫歉意的脸。

  我问了宋东阳最后一个问题:“我妹妹死了,你知道么?”

  他的手碰上了我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迟睿,我很抱歉,但那并非我所希望的。”

  “呕——”

  我推开了宋东阳,吐了一地,脏污飞溅到了他的皮鞋上,他却踩着脏污走向了我,像是想扶住我。

  我踉跄地后退了数步,我说:“你离我远一点。”

  他果然站在了原地,我扶着沙发的靠背,与他远远地相视。

  他抿紧了唇线,脊背却站得笔直,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丁点从底层爬上来的痕迹,他将所有的情感、怜悯、善良都彻底抛弃,他变得像个贵族一样,冷酷又虚伪。

  “你不要那么难过,迟睿,”宋东阳淡淡地开口,“你和我已经在一起二十多年,在你心中,我比不过你刚刚认识两年的妹妹么?”

  “不过是一场失败的联姻,如果你愿意,我让那个孩子认你做兄长,我依旧娶了你的家人,我们依旧是最好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