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幻花,梦魂树。茹藘舜华,依依蔓草零露。浮翠流丹,纡朱曳紫,迢迢丹墀皁盖,牵缠五音。丽藻春葩之姿,类百味口爽之态,肝胆俱醉。玉盘珍馐,推杯换盏又几番。醴泽愈浑,香馥饴甘。渐不闻歌吹洞箫,却又广袖迷途遮云,旋染迷目五色,惑人心魄。
时值妖界百年一次的精谷节诞,自然众妖欢庆,兴致甚高。觥筹交错,言笑盈盈。务要酣畅淋漓,纵歌揽月求醉。
一身赤红衣裳的妖皇大人坐于高位,端着酒盏已近微醺。他揉了揉额角,扫眼左侧空着的那个位置,无声地叹了口气。满目喜乐闹甚,他心里却是有些腻味。随意将那酒盏一推,悄然离殿。
阶前廊下满植梧桐白茸,此刻无风无声亦无人。
“叶绿丹艳八角玲,鸾鸟赤羽飒飒吟。”
妖皇脚下一顿,扫过院角深处那棵青桐,嘴角挂上了一丝讥讽之色。他慢条斯理拉了拉袖口,迈着步子施施然行了过去。
“字字似泣谁人诉,依稀当年美人影。”
声似低唱浅酌、音如击玉敲金,自枝繁叶茂仿佛嵌满朱玉翡翠宝座般的树下传来。那里立着个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器宇非凡的人。一系菱角巾,肩披紫金裘,通身再无旁的饰物。单手里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神情悠然。望来颇具隐逸高士之态,面有玄妙莫测之意。
妖皇翻个白眼,重重咳嗽一声。
那树下之人却未抬眼来看,只扬手微微一招。妖皇扬起下巴,一脸傲慢地站定原地不动:“很闲的麽,一路竟散步到我妖界来念酸诗。”
“不过触景伤情,倒叫妖皇见笑了。”
“这天下还有敢笑话你的?”妖皇观那人依旧面如沉水,这就挑眉道,“只就这麽跑了来,不见随礼不见贺词,若是叫旁的甚麽看了去,可不晓得要编排出些甚麽来呢。”
这话末尾音上扬,听着倒有那麽几分刻意为之的含羞带怨,是以那人抿唇笑道:“由得他们说去。我不过来看看你。”
妖皇呵了一声,这才缓步走近。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戏谑道:“可不得了,这话要叫你手底下那些道统义士听见,还不得把我们这些妖魔鬼怪抽筋拔骨?”
那人勾起唇角无声一笑,将玉如意塞进他手里,状似无意轻轻擦过他手背道:“他们不会听见。”
妖皇翻个白眼缩了手,指尖轻拨将那玉如意转了几个圈儿:“可不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虽也不少,但能知道的也懂甚麽该装不知道。”
“啧啧,这话听起来可跟你这通身的气派不合。”妖皇掐着玉如意勾了勾他的领口边儿,含义不明地笑了。
“入夜谷寒,你又喝了酒。”那人随手解下皮裘披在他身上,“怎麽,这回出去散心反倒弄得心里不安泰了?”
“好一个散心。”妖皇一眯眼,“若我说是,岂不终是遂了你的愿,好插手我这三十六山八十一洞了?”
“下一句是不是就该说‘我还没死呢,你最好死了这份儿心’?”
“认识这麽久,数这句话你说得最这麽快就想到了。”妖皇作势拍了拍掌。
那人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不插手也行,你求我。”
妖皇嫌恶地一把抽在他手背上,往后退了一步鄙视道:“你还能坐得稳那上位,也是天不开眼。”
那人也不甚在意:“若非你闹得太没道理,我自也可视若无睹。”
妖皇冷笑着环起手臂上下打量他:“我闹?那是我儿子!”
那人顿了顿,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道:“我自然晓得那是你儿子。”说时却又苦笑着伸手,将他额前几缕散发细心地拢到耳后,“而且还是你最小的一个儿子。”
妖皇再退了一步斜眼看他:“怎麽,羡慕啊?那你自个儿也去生啊。”
那人抿了抿唇,将手搭在他肩上低语:“凤嫡。”
妖皇身上微微一抖,猛地甩开他手道:“快别叫得这麽亲热,咱俩很熟麽?”
那人略一皱眉,妖皇凤嫡又道:“既已恩断义绝、形同陌路,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那人听不过耳,直接扯着紫金裘的领子将他拉过来,连人带袍一把扣在怀中:“你说咱俩不够熟?”
“谁跟你‘咱俩’?!”妖皇啐了一口,扬手一挥登时卷起股烈焰涛涛呼啸而来。
那人低笑一声,反手只一摆,先前那气势汹汹的火焰便化归乌有:“谢妖皇不杀之恩。”
妖皇翻个白眼却也没再挣扎:“厉害不死你!敢在妖界放肆,真当我麾下百万妖众是假的?!”
“自小你便爱用火烧我,如今儿子都那麽大了,还没改。”那人贴着他耳根轻笑,“你与妖界自然都是真的。但若定罪,我总该问个分明吧。”
“惺惺作态!”妖皇眯起眼盯住他,“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有意思麽?”
“那你要我如何?”那人叹了口气,将他抱得更紧些,“我总在那个位置上,就如你……我原以为,你会懂这是不得已。”
“我敢要你如何,我又懂甚麽?我不过是个下界小妖罢了。”妖皇呵了一声,“堂堂的上界至尊这幅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呢!”
那人无声一笑,在他耳根处轻轻吹口气:“自来都是你欺负我。”
妖皇只觉得耳后脸颊,连着颈项一片都温热麻痒,这就气急败坏踹他一脚:“你敢!”
那人挑挑眉,见凤嫡当真满脸恼恨这才松了手:“不敢。”
妖皇哼了一声道:“一道分影就闯我妖界,我倒觉得你很敢。”
“幼时常至,自然没忘了怎麽不触动妖界壁垒。”那人眼带笑意,口里轻声道,“只你这是在担心我?”
“……”妖皇一时语塞,移开眼睛不看他。
“我很欢喜。”那人眼中越发温暖,一股柔和甘美之意轻漾而出,“不碍事的,左不过一点点修为罢了。”见妖皇双眉一拧就抢道,“至于那事,他们确实姻缘无份,又何苦强求。”
妖皇皱起眉来:“你说有就有?月老——”
“月老坛前无尊卑。”这人似是想起甚麽,声音略低了几分。
妖皇顿了顿,却是重重一哼:“已然最后一世,我倒要看你还能玩儿甚麽把戏!”
这人很是头疼地看他一眼:“你可知亢宿不得归位,会——”
“我不知!”妖皇瞪住他,“我为何要知你们天界的事?!”
“……”这人深深看他一眼,最终还是露出个笑来,“罢了,你也不必挂怀。横竖,天自有意,天自有常,天自有定,天自有情。”
妖皇一怔欲问,那道分影却散作万点金光。妖皇不由自主踏前一步,金光已瞬间化去了。妖皇呼吸一顿,随后懊恼地哼了一声。垂目扫了眼裹在身上的紫金裘,一把扯下来就扔在地上。犹自不解气地再踩了几脚,抬手一道火焰就给烧了。
妖皇忿忿转身往殿外行,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低头一看,原来手里还捏着那柄玉如意。
——长相思,羲和意。帝俊陨,金乌匿。河图现,洛书玉。
妖皇打量着那玉美泽温,哼了一声喃喃道:“以为这样就算赔罪?!一句老实话都没有……”
还是自家儿子有眼光,至少看上的不是这种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说来还得找个机会提点提点那个欧阳庭,免得他总以为这家伙是甚麽好东西。
当然,在妖皇凤嫡的心里,敢把自家儿子拐跑的也不是甚麽好东西。
也不是甚麽好东西的欧阳庭一路回了离象宗,径直落在大殿前。满腹心事的他抬腿正要进去,就看见一个身着黛绿色衣袍的内门弟子急急出来。
“诶?弟子清潭拜见正阳长老。”章潭忙见了礼,眨眨眼很是惊讶,“长老这就回了?”
欧阳庭略一颔首:“掌门可在?”
“师尊在,只是……”章潭苦着脸,偷偷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凤梧。
凤梧冲他回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欧阳庭放出神识轻轻探过殿内,心下明了:“万法宗的人来了。”
“呃长老,您不用搭理他们的!他们就会胡说八道!”章潭哼了一声。
欧阳庭抿一抿唇走了一步却又回头:“你且在外候着。”
凤梧一愣,似要分辨甚麽。但见自家师尊面色不渝,也只得垂首应了。
待欧阳庭进去了,章潭才心痒痒地小声道:“小师弟,你跟大师兄我可得说老实话,到底怎麽回事儿?”
凤梧嘴角抽了抽,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很是那麽回事儿,可惜嘴里的话听着太过幸灾乐祸:“就,就是那麽一回事儿呗。”
章潭嘿嘿一笑,上前拍着他肩膀低语:“我可从没见过正清长老生气,小子,本事!有本事!”
凤梧哭笑不得矮身躲开了:“大师兄……”
“说说呗,我不告诉别人。”章潭嬉笑着,另一只手又来勾他脖子。
凤梧不好、更不敢跟他在大殿前动手,只好左躲右闪。
“好啦,我猜这事儿其实跟你没太大关系。”章潭闹了他一阵便罢手,摇晃着脑袋作沉思状,“否则依正清长老与正阳长老的脾气,根本不会把你带回来。”
“那是自然。你这样的大师兄都没逐出门去,小师弟的事儿又算得了甚麽?”
“我说你谁——”章潭转头一看,后半句再吼不出来,换上副笑脸谄媚道,“好师妹,你今儿怎麽不在离云峰上跟正霄长老炼器?是要甚麽物件麽,我给你拿!”
凤梧纵是心再焦躁,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见过清羽师姐。”
来人正是林语络,她狠狠瞪了一眼章潭才转头对凤梧柔声道:“小师弟一路辛苦。”
“不敢不敢。”凤梧欠欠身,“都是师尊降服鬼魔魍魉。”
“可不是?咱们正阳长老那是——诶呦!”插嘴的章潭捂着耳朵嘶嘶做声。
林语络狠狠拧着他耳朵:“万法宗的同道来访,掌门要你安排他们住下,你这是打算安排他们跟你一样蹲在大殿前面?”
章潭想抓她手又不敢,只好哭丧着脸道:“我这不是太久没见小师弟,想亲近亲近麽。”
林语络扫了眼紧闭的殿门:“要亲近也不必非挑这时候。”
章潭转转眼珠子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甚麽,好师妹,跟我说说呗?”
林语络笑得柔情似水:“好吧,我一定好·好·跟你说!”
凤梧见林语络揪住章潭的耳朵就走,顿时瞠目结舌。瞟眼静悄悄的离象宗大殿,愁苦地又转回头来叹气。却见还没走远的林语络与章潭都在看他,口中竟比划了不同的两个字。
——小心
——别怕
凤梧定定站着直到他俩走开几步御剑去了,心头翻涌百味。叹了口气捧着脸蹲下来,忐忑不安地等着里面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