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意味深长又难以言表的寂静。
大殿无风,更有恒温法阵,此刻却让人不由自主一阵一阵发冷。
被问的正微掌门没说话,其他人自然暂时也没开口的资格。
——但窃窃私语是免不了的。
“当真是离剑峰那一位?”
“腰间的正阳剑除了长老谁还能拿。”
“可他不是轻易不下离剑峰?”
“他还会去亢星湖。”
“……好吧,我是说,长老他从不参与门内事务。就连弟子大比这种事儿都很少来。”
“弟子大比?他还没徒弟呢。”
“所以他这是来收徒?”
“可他以前不是一直都不收徒?”
“他也从没说过永远不收徒。”
“……有道理,你赢了。”
就是就是!那是因为小爷我还没来!凤梧眨眨眼睛,师尊的袖子就垂在他脸侧,擦着眼睫有丝细细的酥。痒。他忍不住悄悄换个角度靠近一些,那泛着寒气的料子贴在面颊上,凤梧按捺不住又蹭了蹭。那股凌冽的气息幽幽传来,心内大大满足的同时,凤梧的眼眶不觉发酸发胀。
“师弟你……”正微掌门似乎缓过神来,眉头深深皱起,“你要收这个孩子为徒?”
凤梧微微抬头,见他心里偷偷叫了千万遍的师尊面无表情,并不言语只颔首作答。
正微掌门拉平了嘴角,似乎踌躇。
正玄长老突然轻声唤了一句:“掌门。”
正微掌门这才叹口气,展眉和颜悦色道:“如此也好。恭喜师弟。”
在一片弟子尽力压抑的低呼声里,凤梧听见他的师尊淡淡应了句:“同喜。告辞。”
凤梧头一次这麽诚心地向正微掌门跪下道谢,跟着激动地转身就给师尊磕头。刚低下脑袋就觉后领一紧,整个人直直往殿外飞出去了。
就飞·出·去·了?!!!
“啊啊啊啊啊——”
“闭嘴。”
凤梧一把捂住嘴,发觉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大殿主峰外很远处。他小心翼翼道:“师尊?呃,弟子叫凤梧。”
“吾道号正阳。”
我还知道你俗名叫欧阳庭呢!凤梧眨眨眼乖巧地笑了:“是,师尊。”跟着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道,“师尊,我先前好像还没拜别——”
“不是跪过了麽。”
……
“为何不语。”
凤梧立马仰头笑眯眯道:“弟子太激动了!毕竟其他师兄弟们都说师尊最厉害!”
“这等蠢话于修行无益,不必再提。”
果然是师尊的思路呐——凤梧怀念地咂咂嘴。
欧阳庭扫他一眼,轻轻扬起左手念了个诀。凤梧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总觉得那手势有点儿眼熟……哎呦,师尊的手指好长!
不一刻,一头大白虎自远处飞奔而来,一路狂奔至两人面前差点儿停不住。凤梧瞪大眼睛一时间有些恍惚,后领及时被揪着转了个方向,那大白虎才险险擦着他衣角扑倒在一边。
凤梧心里狂跳,定定神才发觉自己反手抓住了师尊的袖子。顿了顿才恋恋不舍放开来,又情不自禁偷偷抬头去看他脸。只见师尊那润朗昂然的眉尾轻轻一挑,两片薄唇只微微一抿却没说甚麽。凤梧心里一暖,方觉过往师尊真有处处维护他,可惜……这种奇怪的方式他这不肖徒还是不太懂。
大白虎爬起来甩着尾巴,颇为谄媚地笑道:“主人!”
凤梧留神细听,师尊道:“你引他去领长老弟子所用,再回离剑峰。”
“啊?主人他——”
大白虎话音未落,一阵风过欧阳庭已不见了身影。独独留下一人一虎大眼瞪小眼。
“急吼吼叫我回来带娃?”大白虎咂咂嘴,转头上下打量凤梧道,“就你?走吧!”
凤梧安安静静跟着他行了一段,确定周围果真无人方低声道:“阿虎。”
那大白老虎身上一抖,转头冲他呲牙:“甚麽阿虎,我可是有——”
“狴犴血脉。”凤梧点了点它的鼻子,“可惜太淡。若修行得法、飞升突破,兴许有那麽一线机会觉醒。”
那大白老虎瞪圆了眼睛连退数步:“你你你——你怎麽知道我名字?!”
凤梧笑眯眯道:“你这小虎妖,打算装作不认识我麽?”
那大白老虎呃了一声,挥挥爪子道:“我自然认识你,你是主人刚收的徒弟嘛。”
凤梧凑近他耳朵小声道,“父皇派你来这儿,莫非我还认不出?”
“啊啊啊小的知错!”那大白老虎哆嗦着再退开几步,“这可是皇子你自己认出来的啊,并非阿虎做错了事暴露的。”
“这个自然。”凤梧站直了一笑,“前边儿带路。”
那大白老虎惊异不定看着他,凤梧挑挑眉:“我还有话问你,最好老实点儿。”
那大白老虎满脸委屈转身嘀咕:“人家明明是狴犴,是龙,龙!不要再叫我阿虎!!”
“这名字是师尊取的,需要我替你告诉他你很不满麽?”凤梧悠闲地迈步,踏在他其实极为熟悉的山路上。
“……”
“别不说话,我且问你,这些年师尊身边有没有甚麽乱七八糟的人?”
“……他那性子,除了练剑就是修行,你能指望啥?”大白老虎翻个白眼。
凤梧踢了它屁股一脚:“不准说我师尊坏话。”
“是是是,皇子你说的是。”阿虎郁闷地抖抖耳朵,“不过皇子你干嘛跑来人界。很危险的!”
“所以父皇不是联络了你麽。”凤梧漫不经心理着袖子,“倘若我不找你说破,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
就像上辈子那样,直到最后……伤了师尊!
阿虎警觉地跳开一步,却又疑惑地左右看看:“哪里来的杀气?”
“……说。”凤梧眯了眯眼。
阿虎无奈垂首道:“妖皇大人的命令,我怎敢不从。”
凤梧深吸口气:“那本皇子就告诉你,我认出你的事,不许告诉他!”见阿虎想反驳,立刻又踹了它一脚,“父皇只是命你保护我,至于其他——”
阿虎愁眉苦脸道:“自然都依皇子的意思。”
“那在师尊面前——”
“阿虎保证不会露出马脚!”
“那在别人面前——”
“阿虎就是正阳长老的战宠,而皇子——阿不,凤梧就是长老的弟子。”阿虎连忙应了。
凤梧这才满意地颔首道:“走!”
阿虎悲催地仰头望天道:“遵命。”
欧阳庭回了离剑峰,估摸着他们来回不过一个时辰,便也没入定打坐。只端坐在屋前梧桐树下,思索着甚麽沏了杯茶慢饮。
将将一盏茶后,那个十二三岁的小童正骑着大白老虎飞奔而来。欧阳庭微微挑眉,放下手中茶盏。
凤梧下来站定,歪着头展开手臂道:“师尊,这弟子我穿着服好看麽?”
欧阳庭扫了眼他一身歪歪扭扭的长老亲传弟子袍服,一个“傻”字就要出口。又见那张满是笑容的脸上隐隐几分不安,这就抬手替他整了整衣冠,又将弟子佩玉系在他黛绿色的衣结上后方道:“……尚可。”
凤梧眨眨眼笑道:“谢师尊!”
欧阳庭扫了眼大白老虎:“阿虎且去。”
大白老虎异常欢喜地嘶吼一声,逃也似的去了。欧阳庭微微一眯眼,扫过今日入门的这个小弟子。
凤梧立刻双手捂住耳朵,很是可怜地摇头:“师尊,耳朵痛!”
欧阳庭顿了顿,还是放下想问的话道:“过来。”
凤梧欢喜地凑过去,由着他心心念念的好师尊扬手摸了摸耳朵。他心知并无异状,这就转转眼睛只管连声呼痛,嚷嚷耳朵听不清。
一阵暖光过后,欧阳庭方道:“无碍。”
“诶——真的!谢过师尊!”凤梧趁机拉着他手上下摇晃,“师尊好厉害!”
欧阳庭由着他笑了一阵,收回手来布下个阵法:“说吧。”
凤梧一愣,强笑道:“师尊何意?”
“阿虎虽是我的妖兽,却一贯心高气傲。”
凤梧抿唇不语。
“我长居山中,亦非毫无见识。”欧阳庭并不看他,单将正阳剑放在桌上,“你这小妖若被打回原形,修为和神智或许都保不住。”
凤梧扯扯嘴角:“真是一天都瞒不过师尊。”这便叹息道,“师尊莫怪,徒儿这就禀明!”
想想上辈子最初一年师尊根本就没直接见他,他也谨慎这才瞒过了。后来被发现时自己又一直嘴硬,结果险些闹得被逐出师门。整整三年间师尊都不搭理自己,那些日子不提也罢。
凤梧打定主意坦白从宽,这就老老实实自腰间暗袋内取出颗泛着暗红光芒的珠子放在桌上。
欧阳庭只看了一眼:“妖界至宝,敛息珠。”这就抬眼看他,“妖皇凤琏是你这只小鸑鷟的甚麽人?”
“哇,师尊你连这个都看出来了?”凤梧试探着上前搂住他胳膊讨好道,“他是我父皇。”
欧阳庭皱眉收回手来:“妖界自有一域,为何来此?”
凤梧忙地跪下:“来找师尊。”
果然没有回应,凤梧咬咬牙磕个头:“师尊曾于我有活命之恩。”
这次师尊回话了:“原来如此。”
凤梧惊讶地抬头,这就信了?!
“没了敛息珠你仍能维持人形不露妖气,可见已到化形期。”欧阳庭淡淡道,“而你不过三四百岁,想来是我过往某一世所为。”
“师尊信了?”凤梧心内欢喜不已。
“为何不信?修道之人,前尘过往俱是因由。”欧阳庭微微颔首,“况且我现下要杀你易如反掌。”
潜台词就是我不敢骗你,真骗了你你随时能宰了我这只小凤凰熬汤。凤梧抽抽嘴角,算了,师尊就是这麽个性子,横竖他信了就好。如此一想,凤梧也就再磕个头:“谢师尊!”
欧阳庭定定打量他好一阵方道:“起来吧。”
凤梧起身见他招手,这就凑过去道:“师尊?”
欧阳庭点指在那敛息珠上,不一刻竟化作根细细的暗红色手环。
凤梧伸出手惊讶道:“还能这样?可他们不是没看出来麽。”
“如此不易离身。”欧阳庭替他戴好,“今日堂前殿中,你与上座诸位长老尚有数十步之遥,多半因此得以蒙混过关。”
“那师尊我该怎麽办?总不能一直躲着他们……”凤梧眼巴巴看着他道,“万一暴露了,我会不会被抓了去炼丹?或者抹掉神智当妖宠,我不要——”
欧阳庭似是叹了口气:“现在晓得害怕了?”
凤梧赶紧扑过去抱住他腰:“害怕害怕,徒儿我好怕!”
欧阳庭皱皱眉想推开他,见这小孩儿眼睛红通通的便一顿:“罢了,你这心智倒与舞勺之年的孩童一般。有勇气孤身一人拜入仙门,也算难得。”
“师尊在此,自然不怕。更何况,妖亦有道,有恩必报!”
凤梧格外认真地应了,果然见师尊面色愈加缓和。
“也罢。你我确有师徒之缘。”欧阳庭这就自袖中取出一截头带递给他,“我替你施法遮掩。除非你自己取下,或是修为比我高者,方能看破。”
“谢师尊!”凤梧欢欢喜喜接过来绑好,“不知师尊现下甚麽修为。”
“不过区区大乘之境。”
凤梧扎头发的手顿了顿,这才区区?
“怎麽?”欧阳庭看他一眼。
“师尊好厉害!”凤梧狗腿地再扑过去,“我也要像师尊那麽厉害!”
这次欧阳庭迅速让开了:“那就好生修炼。”
的确是师尊会讲的话。凤梧腹诽一句又做兴奋状:“甚麽时候开始?”
“妖修之法与人大异,待我明日替你寻来合宜的。”欧阳庭抿了抿唇起身道,“你既领了内门弟子之物,今日且先好生看过门规。日后若敢犯,定不饶你!”
“是,师尊!”凤梧应了一句又道,“那师尊……我住哪儿?”
欧阳庭扫他一眼,心道这离剑峰往日只他一人,他亦不喜道童服侍,是故峰顶单他所居那一间屋子罢了。这就心念一动,转头看向身侧的梧桐树。打量一番后扬手一挥,那树上立时化出个精致小巧的——
凤梧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呃……虽然师尊你这次有给我盖房子我很开心,但是弄个鸟窝算怎麽回事啊!!!
“不喜欢?”
“喜欢喜欢很喜欢!”凤梧抖了抖,“只是,呃,师尊,我是要变回原型麽?”
欧阳庭轻轻啧了一声,再一挥手,那鸟窝就变成了一间树屋。
青桐皮白叶绿,子肥可食。依依十二叶,芽鳞灼灼,掌裂如花。那屋隐于树上,枝条遮蔽,玲珑可喜。日光自间隙中挥洒而下,片影摇曳投于其上,虽然没能骗到和师尊一个屋子睡,但好歹是师尊亲手做的嘛。凤梧摸着脑袋上的发带,再瞅着那树屋,越看越喜欢。
“凤随天风下,暮息梧桐枝。①”欧阳庭轻轻念罢,那树屋门上便渐渐现出三个字来。
“憩凤居。”凤梧歪着头念了一遍,心里暖洋洋的。连连在心里夸赞自家师尊就是个外冷内热、心细如发的大好人!回身想谢,却发觉身后人又不见了。
凤梧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来,随后深吸口气挺起胸膛:“明天再谢!”这就展颜欢笑,飞身跃上树去了,“我真的拜师啦哈哈哈——”
而梧桐树外十步远处的屋内,闭目打坐的某位师尊,听着不停传来地嬉笑声似乎弯了弯嘴角。随后毫不犹豫地举手一挥——顿时屋内悄无声息,再无半点声音传进来。
“鸟多聒噪。”想一想又补得一句,“凤凰尤甚。”
作者有话要说: ①语出方孝孺所作《感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