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他的温柔眼[重生]>第76章 温柔眼

  沙尘飞扬, 天色渐暗,海市蜃楼更是遮云蔽日,挡住了地平线的最后一缕光源。

  挟裹着干沙的烈风吹得人们的衣袍猎猎作响,无论男女老少, 商队里的所有人都对即将降临的黑暗置若罔闻, 第一反应不是赶紧找个合适的地方躲避风沙, 而是朝着蜃像出现的方向原地跪倒了一片。

  或许因为于白青和应晚是外邦人, 没有人过来要求他们跟着队伍一起跪下。

  只是须臾间的功夫, 除了应晚仍然稳坐在骆驼上, 用手紧紧拉着斗篷挡住面部,骆驼群几十只骆驼的驼峰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与此同时,空中的蜃像正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眨动着眼睛,平均两秒一下, 频率非常固定, 不像是真人在眨眼,倒更像是一只正在被人操纵的巨型人偶。

  但眼眶里的那一双眼珠却十分灵活。每眨动一下眼睛,眼珠俯瞰地面的角度都会产生轻微的变化, 仿佛正在慢悠悠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土, 在万亿蝼蚁中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商队的领队抬起手臂高举在半空, 口中开始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个不停, 随后又将长满老茧的双手重重拍向地面, 激起了一层浑浊的沙尘。

  在他的带领下,商队所有成员不约而同地一齐低声吟诵起来, 他们仿照着领队的动作, 举起双手又放下, 就这样来回重复了几十上百遍。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闭着, 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面对神灵时的虔诚, 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害怕与恐惧。

  牵着骆驼的缰绳,于白青冷冷地旁观着四周正在发生的一切。没过多久,他听到应晚在头顶轻声喊了自己一声“哥”。

  “你看他们,”将大半张脸藏在斗篷后面,应晚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调,“他们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睁眼看一眼他们的‘神’?”

  于白青也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蜃像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微垂着双眼一动不动,游客和城里的市民们纷纷拿起相机与其合照,完全没有任何顾虑。可这一次,蜃像当众睁开了眼睛,他们却反而开始躲避起了它的目光。

  为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钟,沙漠的天空完全黑了下来,伫立在地平线的海市蜃楼也慢慢消失在了大雾中。

  领队缓缓抬起头,再三确认,才出声招呼商队里的其他人从地上爬起来。

  商队的众人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见惯不惯,人们有条不紊地拍干净身上的沙土,重新检查了一遍驼峰上运载的货物。确认没有任何缺漏后,纷纷爬上坐骑,吆喝着继续往沙漠的腹地进发。

  队伍最终在一个半月形状的小型绿洲附近停下了脚步,准备在这里扎营过上一夜。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绿洲已经成为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沙漠休息区。除了他们所在的这个商队,还有另外两三个小型商队也在这里落脚。男人们搭帐篷,女眷们聚在一起起锅做饭,小孩则光着脚丫穿着棉袄在胡杨树底下捉迷藏,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于白青带着应晚在远离人群的边缘地带搭了个帐篷。没过多久,领队夫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饭菜,专程给他们送了过来。

  既然付钱跟着商队,那就是他们的客人,一路上需要好吃好喝招待着,干他们这行的都明白这个道理。

  “Hermana(阿妹),吃吧,补充了力气才好赶路。”

  领队夫人正要把饭菜递过去,却见年轻的男客人迈步上前,礼貌地挡在了她和他的妻子中间:“我来就好,辛苦了。”

  看到男人的动作,她了然地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外邦人不仅对他们这帮本地人非常堤防,对自己的伴侣也是严防死守,一直将妻子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不让她受到风吹日晒,连半只玉手都见不着。

  拎着裙摆正要离开,领队夫人突然听到那位一直躲在丈夫身后的那位小娇妻,用极轻极小的声音叫住了自己:“夫人。”

  这人听起来不太会说当地的语言,不仅声音弱得如同蚊鸣,说出来的话也磕磕绊绊的:“夫人,你们为什么要跪拜那座神像?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听到这人的问题,领队夫人的瞳孔忍不住一缩。

  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围在湖泊前喝酒吃肉,载歌载舞的男人们,她攥着裙摆在原地犹豫了半天,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开了口:“因为主神每一次睁开眼睛,都会有厄运发生。”

  她告诉面前的两名外邦人,在一开始,海市蜃楼出现在冯蒂多拉城外以后,来往冯蒂多拉的商队就像获得了神明庇护。不仅再也没有遇到过沙尘暴的侵袭,也再也不会在大漠中迷路。

  它就像一颗从天而降的启明星,默默指引着他们的归途。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隔一两年,就会有商队在沙漠中遇到奇异而又古怪的天气现象。伴随着大雾和风沙同时出现的,往往就是开了天眼,俯瞰众生的神像。

  “第一次见到主神睁眼的那个商队,包括他们的领队,有好几个人都和神对视了。”领队夫人悄声说,“回到冯蒂多拉以后,那几个人好像全得了严重的癫症,从早到晚说主神看见了他们的灵魂,他们马上就要升天了。”

  应晚隐隐皱起眉头:“后来呢?”

  “关在疯人院里没几天,那几个人就一个接一个全都死啦。”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似乎对此还有些后怕,“从那以后就有了传言,说我们这些商队要是在路上见到了神开天眼,千万不能和它对视,还要跪下祈求它不要降下神罚,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听到不远处的丈夫在喊自己,领队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急急忙忙地往回走了。

  坐在一起吃着晚饭,于白青发现,自从听了领队夫人的那一番话,应晚就仿佛忽然一下子有了心事,一直捧着手里的碗坐在篝火旁盯着四溅的火星发呆,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时间步入午夜,围在绿洲旁载歌载舞的人们纷纷收拾了东西,钻进帐篷里准备睡觉休息,他才终于听到应晚出了声:“哥,我们去湖边转转吧。”

  牵起小孩冰凉的五指,把小孩的手塞进口袋里取暖。于白青带着他绕过层层叠叠围聚在一起的帐篷群,一路来到了绿洲最大的一汪湖泊前。

  一轮明月倒影在湖水的表面,在湖面上镀满了皎皎银光。

  来到湖边,应晚缓缓蹲了下来,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汪清泉,垂下眼浅喝了几口。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后,替自己挡住沙漠寒风的挺拔人影:“我是不是从来没和你讲过,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于白青的指尖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弹烟灰的动作:“没,你从没告诉过我。”

  他刚捡到应晚的时候,以为应晚天生就是一个小瞎子。却在慢慢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应晚既识字,又知道各种生活用品的使用方法,才意识到小孩其实是个后天眼盲患者。

  去年,他带应晚去医院看了医生,医生却说他的视网膜并没有任何问题,眼睛本身其实能够视物,只是因为在心里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盲人,才会导致眼睛看不见。

  医生认为,小孩其实是癔病性眼盲。

  他后来查了很多资料,癔病性眼盲的成因有很多,心理损伤、逃避现实、分离转换性障碍……许多原因都能够导致这种病症的发生。

  他觉得这和小孩的过去有关,一定是他非常不愿意提及的痛苦回忆,所以从没有主动问起过。

  他一直等待着小孩主动开口的那天。却没想到等着等着,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拥有着这样一双美丽眼眸的人,曾经居然会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

  “不是不想告诉哥,”片刻后,他听到小孩在湖边闷闷出声,话语里带上了一股似有若无的鼻音,“是我在刻意逃避过去发生的种种,所以几乎快要把这件事忘了。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看到了那座神像,我可能再也不会想起来。”

  神像?

  于白青眸间划过一丝琢磨不透的微光。

  难不成小孩的过去,也和神像有关?

  几秒后,应晚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身边便多了一个人。

  于白青在他身旁坐下,十指交握放在膝盖前,目光静静直视着正前方的粼粼水面。

  “说吧。”他哥面无表情地开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知道的。”

  应晚抿了抿唇,唇角柔和了些。

  很快,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男人:“你听说过‘眼动杀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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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参与‘眼动杀人’实验,是在白屋的实验室里。”应晚说,“他们带来了一台造型很奇怪,黑色圆环一样的仪器,让研究人员给我配戴上。”

  “研究人员把仪器戴到我的额前,在我的脑部贴满了感应元件。然后告诉我,让我试着转动一下眼珠。”

  “最初的时候,我按照他们所说的做了,发现实验室的白墙上出现了一些红色的小圆点。”曾经的那些回忆令他感到有些恍如隔世,他的胸膛止不住地微微开始起伏,“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是在定位我眼球的锚点。”

  于白青蹙起了眉,却并没有打断应晚的话,只是沉默着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第一次实验,他们在我的房间里放进了许多小动物,小猫,小狗,兔子,什么都有……”

  “因为以前他们杀死过我养的小猫,我担心伤害到它们,所以并没有上前去碰。”

  “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两只小狗为了争夺玩具,扑在地上扭打在了一起,我觉得很可爱,就,就——”

  看到应晚的嘴唇微微又些颤抖,于白青抬起一只手臂,将身旁人轻轻揽入了怀里。

  “……就怎么了?”

  他轻轻拍打着应晚的后背,嗓音带着低沉的磁意。

  “我就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怀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我的视线刚落在它俩身上,它们就爆炸了。”

  “炸成了很多块,在我的眼前。”

  “一开始是动物,”意识到刚刚说出口的,就是当年发生在自己面前,血淋淋的事实,应晚不再张口就是逃避,而是在于白青的怀里缓缓抬起头,用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盯着他,“后来变成了……人。”

  “第二轮实验,他们把几个和我一同在孤儿院里参加游戏,被淘汰的同伴扔进了实验室。我那时候拼命挣扎想要闭上眼睛,他们却把我绑在椅子上,给仪器设置了电击功能,怎么都不让我闭上眼睛。”

  “因为我一直不愿意直视他们,那两个小孩在我面前,被他们活生生枪杀而死。”

  “第三轮实验——”

  “够了。”这时,他听到于白青打断了自己的话,冷冷开口,“我都明白,不用再说了。”

  温热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于白青用宽厚的掌心缓缓摩挲着他的后背。他知道,老男人的忍耐度已经到达了极限,他察觉到了自己说出这些回忆时的痛苦,不想让自己继续回忆下去了。

  “哥,”应晚在男人的怀中挺直起腰,用冰凉嘴唇碰了碰于白青干裂的嘴角,“我想和你说,我想全都告诉你。”

  “你听我讲下去,好不好?”

  “……”

  被小孩就这么吻了上来,于白青的身形倏地一僵,呼吸骤然加重了几倍,却没有再出声制止。

  “第三轮实验,他们采取了人海战术。“

  “他们将集团内部一些失败的实验品一排排押送到我的面前。”应晚靠在他的肩上,像一名蜷缩在他怀中的稚嫩孩童,正在向他轻轻诉说着小时候的童话故事,“我的视野里全是人,那天的实验仅仅进行了十五分钟,却有七个试验品当着我的面爆体身亡。”

  “我完全没有办法避开视线,只能想办法把视线停在那些看起来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死的试验品身上,给他们一个了断。”他的声音轻如呓语,“……哥,我尽力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顿了顿,过了很久才开口:“又过了几天,也就是最后一轮实验,他们找来了当地的平民。”

  “这些人全是无辜的,他们身体健康,上有老下有小,却被SPEAR以有偿试药的名义带了进来,不知道只要被我看一眼,就是个死。”

  话音落下,应晚察觉到于白青停下了拍打他脊背的手,将两只手臂环在一起,紧紧抱住了他。

  “小晚,不是你的错,”于白青声音嘶哑,“不是你的错——”

  “哥,”应晚笑了,皎洁月牙映衬在他的眼睛里,一片透亮,“别担心,他们没事,都好好的。”

  “因为我让自己瞎掉了,”他弯着嘴角,说,“我知道只要任何人被我看一眼,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所以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日日夜夜都在想,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看见任何东西。”

  “直到那一天,实验人员带着一名孕妇和两个小孩走进实验室,我的目光刚落在他们的身上,就开始全身抽搐,眼前也突然完全黑了下来。”

  “后来,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应晚的声音轻飘飘的,沉静而又和缓,“可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人因为我而死。”

  母亲以前总是告诉他,要善良,勇敢,全成人之美,以好人善意。

  那时候的他还很弱小,既救不了自己的父母,也无法拯救这群可怜的人。

  独自转身面对黑暗,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