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丙有把黛西的话放在心上,但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所有的神职人员都得从教堂中撤离。

  为此,他也几度找到了希尔顿,想询问桑尼教堂的禁忌究竟有什么讲究,但很可惜的是,自那日同这位大主教共进早餐以后,希尔顿便俯首案几了。

  无论白天,甚至黑夜的时候,希尔顿办公的地方房门都是紧闭的,杜丙见不到他,也就无从问起。

  对此,贝蒂的解释是,再往后走一个月,在九月的时候,便要迎来风之国最为盛大的典礼,这会是桑尼教堂最繁忙的时候。

  而在此之前,他们首先迎来的是和黛西的离别。

  这事发生的静悄悄的,在某个平凡的早晨,这位在桑尼教堂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就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李,要从这里搬离。

  没有别的人替她送别。离别在桑尼教堂被视作是再平常而普通的事情,而蒙特也严令禁止了送别这一活动。

  但是贝蒂还是将黛西离开的时间告诉了杜丙,两人便一同静静地目送她的离去。

  在有一段时间里,杜丙是以为黛西没发现他们二人站在远处的身影的。

  但在即将踏出桑尼教堂的大门以前,这位上了年纪的修女还是动作幅度很小地朝杜丙比了个记住时间的手势,然后摆了摆手,提着一个小小的手提包从这里永远的离开了。

  杜丙不知应当怎么阐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但他就是知道,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他都没办法再见到这位一丝不苟的女士了。

  而她,还给自己留下了一道仿佛斯芬克斯的谜语一般的难题。

  破解桑尼教堂的禁忌...

  希尔顿的房门仍旧紧闭着,在月光如水挂在蔚蓝的夜空中的时候,杜丙还是下了这样一个决定。

  他决定去往唱经席看看了,虽然他心中谨记黛西的教诲,知道在昼夜交替的时候会有枉死的魂灵来带走路过这里的旅人。虽然他明白,黛西对他的期待他甚至不需要回应。

  但是谁让黛西提到了希尔顿呢?她说过的啊,这和对主教大人忠诚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所以他提着一盏昏黄的灯,有些紧张却又坚定地步入了中殿之中。

  在不远处的唱经席是整个教堂中唯一没有光亮的地方,它的四周明明都被晶莹透亮的灯光所照亮,但这里却像是一片海绵一般,吸收了所有的光。

  杜丙吸了口气,一脚踏进了那片黑暗中。

  唱经席其实不大,但整座教堂中所提及的禁忌却都在这方寸之地中上演。

  他的正前方是圣母玛利亚雕像,据说她会将与之对视的人拉入欲望的泥淖之中,头顶是那副让人作呕的十二初神宴饮图,身后则是被黑暗所吞没的一排排椅子。

  若是用提灯仔细地检查,还能看见板凳上因为年代久远而无法被抹去的磕碰痕迹。

  整个唱经席内因为人迹罕至的原因,显得有些萧条,尤其是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便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这里本应当是一所哥特式教堂中最为圣洁而光明的地方。

  因为所有著名的教堂几乎都坐东朝西,既面对着神圣的耶路撒冷,也能使得黎明时的第一道光线得以畅通无阻地通过半圆顶室撒入教堂,而此时地唱经席,便似一颗发光的太阳。

  但桑尼教堂是不同的。杜丙猜测,是因为这些他从未见过的游魂,才使得这样的腹地变得如此荒凉。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钟表沉重的激荡声,午夜十二点终于来临了。

  他的神经猛地绷紧了,人也立刻坐在了椅子上,仿佛这样比站立更加安全一样。

  他本还拿着那盏夜灯四处打量着,但凭空而来的一股凉风“倏”地扑灭了他灯罩中的火苗,然后一种古怪的声音在这里响起。

  “嘎吱、嘎吱”拉动椅子的声响伴随着踢踏的脚步声,就像有许多人在他的周围,纷纷落座了这唱经席中一般。

  杜丙的眼睛有一瞬间是什么也看不清的。猛然失去了灯光,他只能冒着冷汗无助地将自己蜷缩在板凳上,仅凭耳朵感知着周围的变化。但他就是知道,他的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哦不,他们应该是黛西所说的游魂,那么...他是不是就要被他们带走了呢?

  他...或许会被带入地狱中吗?杜丙被自己的这个猜想吓得够呛,万幸的是,他们似乎目前还没有那个想法,在细细簌簌的动静停下来以后,有人开了个头。

  沉重却又带着些独有空灵味道的吟唱便响起了。

  “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

  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

  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

  “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

  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

  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

  我若不记念你,

  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

  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

  耶路撒冷遭难的日子,

  以东人说:“拆毁,拆毁,

  直拆到根基!”

  耶和华啊,求你记念这仇。

  将要被灭的巴比伦城啊,

  报复你像你待我们的,

  那人便为有福。

  拿你的婴孩摔在磐石上的,

  那人便为有福。”

  这是独属于魂灵的歌曲,在一曲终了后好久,杜丙都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跟着激荡,他在跟着歌曲而悲痛,而咬牙切齿着,已经变得不像他了。

  而这,令杜丙觉得害怕。

  周遭的魂灵在这时慢慢骚动起来,开始向这方天地中唯一的人类涌去。

  杜丙的胸中还燃烧着不知名的怒火,冷汗却顺着额角滑到了下颌骨。他倒是想立刻站起身来拔腿就跑,可咬了咬牙,还是站着不动了。

  这里明明是一片漆黑,但此时此刻,有一道澄黄的光被点亮。

  借助着这一点光芒,他能看见眼前有无数道黑色的影子,他们长着山羊角,身体因为那点光反射出金属一般的色泽。隐隐约约的,杜丙能看见一些鳞片一样的东西。

  他们簇拥着他,仅仅在他身前留下了一道狭长的小道。

  “请吧。”

  那群黑影开始说话了。

  “请吧。”

  他们抬起了枯槁的手指,点着甬道尽头的圣母玛利亚雕像。

  也是这时,杜丙才发现原来那丝金光是从哪来的。

  圣母玛利亚塑像静静地矗立在一片深黑中。它原本是睁着眼悲悯而慈爱地注视着前方的,现在却垂下了眼眸,脸颊上有两道散发着金光的水痕。

  杜丙愣愣地看着,心中再次涌起一直以来感受到的那丝熟悉而又陌生的感情,甚至恐惧也淡了。

  “请吧。”

  杜丙身边长有羊角的黑影再次说道。

  他们不给他消化这一切的时间,在杜丙还没反映过来的时候,用冰冷的肢体将他推搡到了光线的来源之处。

  他于是得以近距离的,看着本该没有生命的塑像那双和希尔顿别无二致的金色眼睛,渐渐蓄满令人心慌的水洼。

  在此时此刻,杜丙不可抑制地,感到了悲伤。他不再需要默念希尔顿给自己勇气,而是自发地靠得更近。

  然后不出所料地,感受到了灵魂的震颤。

  他在玛利亚的眼里看见了那层他之前曾窥得的薄膜,不过今夜的它是破碎不堪的,所以他得以穿透它,陷入一片过往中。

  杜丙的身体软软地坍塌了,然后被一双双附着了鳞片的、枯槁的手接起,轻轻地放置在唱经席一排排的长椅上。

  这一切动静不能为人察觉,所以在另一边,在明亮的殿堂内,隔着一扇厚重大门的希尔顿手执羽毛笔,还在簌簌地在一张又一张羊皮纸上落下清隽的字迹。

  不过,杜丙的身体确确实实是倒下了,对他自己的行动而言,却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费力地跨过了眼前破碎的金色薄膜,小心避开了地下斑驳的碎片,然后来到了一个开满了风信子花的地方。

  现在是清晨,花朵轻盈地在微风中飘荡着,层层叠叠却又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模样。

  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迷宫,将一座雪白色的男性雕塑所围绕。

  那雕像的神情是栩栩如生的恐惧,他单脚站立在一块突起的窄小石头上,一手小心地将一只陶瓷水壶举过头顶,一手则紧握着把小刀,脸上被一波一波的水流冲刷着,像是哭了一样。

  “这是…”杜丙几乎愣了。

  他记得这里,这不就是桑尼教堂的庭院吗?他明明做好了觉悟,穿过圣玛利亚塑像金色双眼中的薄膜,或许会触碰到有关希尔顿,或者有关风之国内禁忌的真相。那么,他怎么会…突然到了这个地方?

  而且…他环顾着四周,有些哑然,不同于夜晚浓稠的黑,风信子花安逸地沐浴在白日的天光中了。

  难道…是这尊塑像有问题?

  希尔顿曾经说过,这座雕像有关选择,那时,主教大人骤然的沉默让他记忆犹新。

  他于是伸出了手,希望碰一碰跟前这座塑像,但远处突然传来了呵止的声音。

  “住手!你是什么人?怎么进的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