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目光灼灼, 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恍若多年前, 沈余记忆中那个理想的自己。

  彼时他的初出茅庐, 自诩天资卓绝,相信只要付出努力就可以取得回报。

  他一头扎进这个污浊的世界,直到遭到多次毒打这才终于领悟, 原来世界并非教科书上宣扬的那样——

  它不是非黑即白, 也不是好人一定能获得好报,更不是所有努力都能取得收获。

  那是一个被金钱和权力掌控的世界, 而他曾经奉为圭垚的品性与能力,只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

  接二连三的挫败让他缩回了壳里, 甚至带着满腔愤慨以死明志。却不曾想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眼前的颓不流。

  这个人不与他谈论大谈理想,也不称赞他华丽的文笔,他只是用一副冰冷的态度, 几乎是冷漠地与他谈论契约、利益。

  世俗,却比之前的每一个合作者都要可靠。

  沈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他抬起头, 重重握住了颓不流的手:“我加入你,这次我不会再认输。”

  颓不流陪他走到卷帘门楼下, 吩咐道:“给你半个小时, 收拾东西和我们离开。”

  沈余愣了愣:“去哪儿?”

  颓不流:“市区租房或者住酒店,总之你最近都不要回来。”

  “为什么?”听他这么说,沈余有些慌张,“你、你不会把我关小黑屋, 不写完稿就不放我出来吧?”

  “原来你喜欢这种风格的合作?但是很抱歉, 我们不能提供。”颓不流看向窗外, 语气平静道,“稍后我们会举报滨海新村有黑帮组织活动,存在敲诈勒索、放高利贷等违法行为。”

  “是的,”池路阳点头,“万一你还留在这里,他们可能会上门找你麻烦。”

  竟然是这种原因……

  他们竟然真的在替他解决麻烦。

  “那个,谢谢你了啊,”沈余抬头看向颓不流,真情实意道,“要不是遇见你,我都不敢相信,我现在会在哪里。”

  “不用谢我,你应该感谢自己的才华。”颓不流垂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若不是需要你写剧本,我也不会来找你。不用对此愧疚,我们本是各取所需。”

  沈余知道他在帮助自己。

  别看颓不流总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但他的行动中却透出了人情味儿。

  剧本早就卖给了他们,他大可以找别的编剧自行修改,可这个人却亲自过来找他,还帮他解决了一大堆麻烦。

  这年头,像是颓不流这么有原则又有手段的人,几乎已经濒临绝迹。没想到竟然被他遇见了……

  沈余深吸一口气,严肃表示:“我会好好努力的,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然而有了故事,还仅仅只是开始。

  现代电影是工业的产物,除了极少数低成本的个人作品外,大部分电影都需要多方成员共同努力。接下来就是拉投资,把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地实现。

  目前星尘文娱账面资金紧缺,引入额外投资人是必然选项。

  次日上午,颓不流带着沈余去了周氏文娱,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周玦都是一颗非常好用的摇钱树。

  “你倒是不客气,”周玦在会议结束后接待了二人,神情似笑非笑,“如果我没记错,你一个月前才从我这里拿了一亿投资。”

  颓不流并未把他的嘲讽放在眼里,淡淡道:“你会嫌弃赚钱的机会太多?”

  周玦:“你就这么确定能赚钱?”

  颓不流:“我从来没有失败的投资。”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周玦轻笑一声,缓缓道,“你知道圈内人都在怎么说我吗?”

  颓不流抬眸看他。

  “他们说……”周玦握着茶杯,桃花眼微微上挑,“我看上了你,这笔钱名义上是投资,实际是对你别有图谋。”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了,严肃冷漠中参杂了一丝别的东西。

  沈余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变化,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颓不流却只是平静地看向周玦,面不改色:“那你有吗?”

  周玦与他对视半响,又把问题抛了回来:“这要看你让不让我图谋。”

  颓不流翘起二郎腿,笑了:“图谋我的人可不止你一个,周总恐怕来得有些晚了。”

  不止他一个?还有谁?

  周玦眯了眯眼,按奈下追问的欲望,改口道:“那你先说说看,这次是什么项目。”

  “沈余,”颓不流点名,“你把故事梗概向周总说明一下。”

  沈余清了清嗓子,把故事卖点和人物设定说了一遍。

  周玦安静听完,好一半响才抬起头:“故事我暂且不评价,但你们缺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颓不流:“哦?愿闻其详。”

  “你们甚至没有做市场调查报告,”周玦推了推眼镜,冷冷道,“据我所知,这本书首印只有8000册,且至今没有再版。”

  沈余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他确实不具备创造爆款的能力。

  颓不流却不为所动:“所以呢?”

  周玦:“所以这是一个没有经过市场考验的故事,就算你们把电影拍出来,也只会亏本而已。”

  沈余脑袋埋得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要耷拉到胸膛里。

  周玦说得没错,这也正是他作品广被诟病的一个缺点,不够大众,受众很少。

  沈余并非科班编剧出身,从他的自我介绍上就能看出痕迹,首先是诗人、作家,最后一个头衔才是编剧。对曾经的沈余来说,前面二者是梦想,但编剧却只是他糊口的一门技能。

  当然,经过社会毒打后,他早已经意识到有钱才是硬道理,没有钱梦想屁都不是。

  这些年他努力往商业领域转型,也有几部不错的电视作品。但让他独立负担一个电影剧本,他心里还是有些没谱。

  电视剧可以边拍边改,数据差甚至可以切掉,但是电影却不行,要完全完成,才能登录院线与观众见面。

  虽然小说是他写的,但这是他早年作品,故事性不强,更多是铺设定以及表达精神感悟,所以数据并不好。现在改编成电影,真的没问题吗?

  沈余抬头看向颓不流,心头一阵打鼓。

  这个人对他这么好,他不想辜负了他。

  “颓总,沈余试图建议,“不然我们先做一下市场调研?”

  颓不流却歪头对他说:“沈余,你先出去。”

  “啊?”沈余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颓不流:“我先和周总谈谈。”

  “哦。”

  沈余转身离开办公室,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颓不流这才抬起头。

  “周玦,”他看向对面的男人,徐徐开口,“知道你为什么拍电影投一部扑一部吗?”

  周玦:“……”

  这是他心中长久的痛。

  虽然周氏文娱在业界的名号响当当,但他们主要业务在艺人经纪、以及电视剧领域,原创电影没几部能拿得出手的。

  不,准确情况是一部都没有。

  刚成立周氏文娱时,周玦也兴致勃勃地畅想要打下一片商业帝国,没想到投资电影是投一部扑一部。

  影视事业部每次开会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依旧拿不出一个像样的作品。

  到后来,周玦改变了集团战略,从自制改为投资入股,好在他们财力雄厚,大面积广撒网总能捞到几部还可以的,这才不至于让账面太过难看。

  但电影依旧是他心中长久的痛。

  颓不流是真不给他面子,招呼都不打就直戳他痛处。

  不对,至少他把外人支开了,勉强算是维护他的颜面。

  “……”

  周玦心头微涩,面上却是若无其事,还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支开旁人,是要和我说更重要的话……”

  “我找你是来谈工作,”颓不流垂眸看他,语气冷酷不戴一丝感情,“若周总想要别的东西,恕不奉陪。”

  没想到他直接翻脸不认人,周玦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没再放肆,改口道:“那你说说,我电影失败是因为什么原因。”

  颓不流垂眸看他,语气轻嘲:“你现在又愿意听了?”

  “我错了,”周玦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刚才只想和你开个玩笑。”

  “原因很简单,”颓不流没再为难他,冷静分析道,“就是因为你太在乎市场。”

  周玦不以为然:“我在乎市场还有错?”

  “在乎市场本没错,但关键是你的方法,”颓不流语气很直白,“你之前拍电影是请一堆互联网从业者研究市场,用大数据分析当下什么火,观众最爱看什么。甜宠剧火你们拍甜宠剧,打脸虐渣起来了你们又开始写复仇剧本,还花了大价钱邀请流量明星做主演。”

  颓不流说得没错,周玦是在互联网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典型商人,受众群体、市场、热度……这是他掌控一个行业的方法。

  他曾经也创造了许多成功的案例,最明显的就是带领周氏百货成功完成新零售转型。在大部分超市都式微的情况下,周氏百货依旧能一支独大,成为社交媒体上的网红商贸。

  但这一套放在影视行业却行不通了。

  颓不流:“你有一套完全工业化的影视剧制作方式,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他每制作一部“爆款”热剧,最后都扑得没有一丝水花。

  周玦心中酸涩,自嘲一笑:“所以你今天就是来数落我的?”

  “怎么会?”颓不流挑眉,“我今天是来给你提供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

  “摒弃没有温度的商业化分析,把工作重心放在故事本身,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好作品。”

  周玦沉默了下来。

  颓不流这一番话无疑非常有诱惑力,每个影视从业者都渴望制造经典,周玦自然也不例外。

  但这并非一腔热血就能完成的,背后还有许多别的考量。

  周玦性格就是如此。

  他乍一看非常自信且大胆,但这仅限于他掌控的领域。一旦进入一个陌生领域,他就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这是他之前遭遇绑架、以及在家族压力成长中被塑造出来的性格。

  他不可能同意颓不流这种冒进的做法。

  “你太激进了,”周玦摇头,“我承认我保守,但拍电影不比其他,你要全部完成才能看到效果。如果不被市场认同,你之前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颓不流却不以为意:“作品优秀,自然就会被市场认同。”

  “你怎么能保证你的电影就是最好的?”周玦问他,“暂且不论你的故事,之前完全没有人做过中式赛博朋克题材,相关领域的美术设计、导演都很缺乏,更别提价值高昂的特效。这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根本没有任何保障。”

  颓不流却笑了。

  周玦猝不及防的愣了一下:“你笑什么?”

  “拾人牙慧有什么意思?”颓不流抬眸看他,漆黑的眼眸中写着睥睨天下的自信。

  “正是因为没人做过,所以才有做的价值。”

  “你、你疯了吧!”周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这样风险多大?”

  颓不流挑眉,目光带着挑衅:“所以你怕了吗?”

  “我怕?”周玦冷笑一声,朝他伸出右手,一副合作者的姿态,“我更怕你不敢答应。”

  颓不流抬手握住了他,然而下一刻,周玦却握着他的手一拉——

  颓不流显些被他拉进怀中,及时抬起左手抵在胸前。

  “周玦,”颓不流抬起头,隐隐有些动怒,“这就是你合作的态度?”

  周玦却低下了头,语气陡然低沉:“我对你的态度,你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两股同样强势的气息在空中碰撞,谁也不服谁。

  颓不流凝视着他,语气冷酷:“你当真要如此?”

  周玦呼吸一滞,听出了他语气中明显威胁的意味。他最终还是松开手,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总裁办大门重新打开,颓不流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沈余蹭一下站了起来,紧张道:“怎么样?”

  颓不流没什么表情:“谈妥了。”

  “太好了,我还以为要被拒绝呢……”

  对话声音逐渐远去,办公室里,周玦低头看了眼自己右手,皮肤全红了,就连骨头都在隐隐作痛。

  不过是想抱他一下,就这么大的反应。

  颓不流可真是狠心,对他不留一点情面。

  *

  离开周氏后,颓不流又分别联系了一位老牌编剧、年轻编剧加盟剧本创作。

  前者专业基础扎实,主要把握剧情大框架;后者思维灵活,可以把故事包装得更适合当下观众的口味。这两位编剧和周玦一起,开始了第一稿的剧本创作。

  剧本、投资初步到位,接下来就是找导演,把电影拍出来。

  可惜他看中的导演要么不愿意接,要么是档期排不开,而愿意合作的导演,颓不流又看不上对方的作品。

  这件事拖了大概有半个月,直到有天灰霁问他:“听说你要拍电影?”

  颓不流没有隐瞒,把项目进度同步给了灰霁。

  灰霁想了想,建议道:“如果你不排斥用新人导演,我这边倒是有个人选。”

  “谁?”颓不流问。他倒是并不意外,灰霁在娱乐圈有自己的人脉。

  “一个叫李在的,”灰霁介绍道,“北影导演系毕业,获得过最佳青年导演奖,人有些神经,但专业能力不错。”

  对方语气太过熟稔,颓不流不由得挑了挑眉:“你朋友?”

  “可以算,”灰霁点头,又说,“他在网上做原创向脑洞短片,我给他做过几次原创配乐。”

  上一世灰霁就和李在关系不错,合作过好几个项目。虽然现在的李在还只是新人导演,但不出十年,他就会成为国际知名大导演。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推荐个新人给颓不流。

  “可以,”颓不流没有拒绝,“视频先给我看看。”

  灰霁打开播放器,拿着平板电脑凑了过来。颓不流要接,灰霁却不松手。

  颓不流抬头看他。

  “干嘛?”灰霁一脸正气,“我也想看!”

  颓不流收回视线,淡淡道:“我有说过不让你看吗?”

  灰霁心头一喜,人也跟着靠了过来。

  但他害怕惹颓不流生气,不敢得寸进尺,只是轻轻地挨着颓不流肩膀。乍一看很霸道,其实分寸感保持得很好,就像是喜欢主人大狗狗,想要亲近又顾忌着主人的心情,不敢僭越。

  颓不流和灰霁靠在沙发上,在平板电脑上看完了这位新人导演的处女作。

  “怎么样?”影片放完,灰霁转头问颓不流。

  颓不流想了想评价道:“有些生涩,但可以看出有自己的审美和风格。”

  “不止电影,他还有B站账号,上面有一些小短片。”灰霁打开链接,又和他一起看了起来。

  这些小短片大多是脑洞向,短小,但质量稳定,而且能看到明显的进步。

  颓不流不排斥启用新人,也不搞排资论辈这套,关键是个人的能力。

  颓不流暂且应下:“我接触看看。”

  “行,”灰霁又问,“还有我能帮忙的吗?”

  颓不流想了想,点头:“倒真有,电影音乐创作想交给你。”

  “可以,”灰霁一口应下,“我不收你工资。”

  “不用,”颓不流推开他,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报酬我一分不少你。”

  灰霁歪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你要给我报酬?”

  “这是自然,”颓不流点头,“双赢的合作才能走得更远。”

  “这样啊,”灰霁平静地看了他几秒,突然轻笑出声,“你说得没错,双赢才能走得更远。”

  还不等颓不流开口,他又补充道:“既然你执意要给,那现在就可以给我了。”

  颓不流:?

  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灰霁突然向他凑近。

  颓不流被逼到了沙发扶手一侧,然而灰霁却并未就此停下。男生单手撑在沙发,高大的身躯向他逼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灰霁!”突如其来的靠近令颓不流有些不悦,冷声呵斥。

  男生却并未就此退缩,反而飞快抬起手,捏了一下他脸颊。

  颓不流:???

  察觉到脸颊上的触感,颓不流整个人都愣住了。自打他有记忆以来,就没人敢对他做这种动作。

  也只有灰霁如此胆大包天……

  颓不流面色霎时一沉,神情冷若冰霜:“谁允许你捏我脸的?”

  “不是你吗?”灰霁竟然又捏了一下他的脸,胆大包天地说,“你刚才同意了,这就是我要的报酬……唔!”

  话音未落,颓不流已经一脚踹了过去。灰霁蹭一下弹了起来,跑得老远。

  颓不流坐在沙发上,冷冷掀起眼皮:“滚回来。”

  “……”

  “真的生气了?”灰霁躲在中岛台后,伸出半个脑袋试探着问。

  颓不流不说话,但周身气压很低,一看就是要大发雷霆。

  难道自己刚才真的太过分了?

  靠,怎么就弄巧成拙了?他本来只想逗逗他而已。

  灰霁硬着头皮走回去:“对不起。”

  他倒是能屈能伸,没想到屁股还没挨着沙发,就又被颓不流踹了一脚。

  “谁允许你坐了?”颓不流斜倚在沙发上,他翘着二郎腿,单手撑着下巴,目光高傲冷艳,宛如帝王审判他犯错的臣子。

  灰霁被这一眼瞪得心猿意马,身体仿佛被蛊惑一般,无意识地朝颓不流走去。

  后者双眼肉眼可见地放大——

  灰霁不仅又捏了他的脸,还把两只手都放了上去。

  颓不流:“……”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灰霁:“……”

  作者有话说:

  被捏下脸就这么生气,以后被做更过分的事情,那可怎么受得了啊?颓总你说是吧?你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你这么敏感吧?[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