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故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也记起了很多东西。

  他那些断裂的梦,支离破碎的记忆,好像一下子都回来了。

  他记起了好多事。

  他记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很可怕的循环之中。

  师尊被逐出门派,他被迫到程华的座下讨生活,他日复一日的被程策和玄尘派力的长老弟子们欺负,他被重新回来的“桑卿”鄙视辱骂,被“桑卿”说是废物,说是拙劣难教。

  后来,韩江雪死了,程夫人死了,他成了罪魁祸首;再后来,他的妖族身份暴露了,“桑卿”又回来,痛心疾首的说后悔自己收了他这个劣徒。

  他恨,滔天的恨意汹涌而来。

  他恨“桑卿”,恨程华、恨程策,恨玄尘派所有人,恨这个尘世。

  于是,他堕魔了,亲手把这个尘世毁灭。

  看着这世间被妖魔鬼物占据,沦为人间地狱的时候,他想,这辈子终于结束了。

  倘若有来生,他想要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

  可是等他再次睁眼醒来,他还在玄尘派,桑卿被逐出门派,他又落到了程华手里。

  被程策欺辱,被门派里的长老弟子们当成煞星,被回来的“桑卿”说是屡教不改,无药可救。

  他努力去改变,却发现仅凭自己的力量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被这安排好的一切推着往前走。

  直到最后他堕魔灭世,用龙吟剑自刎的时候,那剧烈的痛感才让他感觉到一丝丝解脱。

  结束了,这一世终于结束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又回到了自己六岁的时候。

  桑卿被逐出门派,他又被程华带回了自己的院子教养。

  他只能这样一世一世的煎熬着,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不记得自己经历了多少世,到后来,他已经麻木了,像个尽职尽责的木偶,演完这一世的戏,就下场,等到下一世的舞台拉开帷幕,他再次登场……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

  可直到,桑卿又回来了。

  这一次,桑卿不是来辱骂嘲讽他的,而是在小静峰山脚下搭了个小竹屋,死皮赖脸的带着他一起住在那里。

  这个桑卿会在他每一次被诬陷,被惩罚的时候站在他面前,无条件的选择相信他,帮他摆平一次又一次的麻烦。

  会为了救他,一次次让自己陷入危险。

  会做各种好吃的东西,也会说各种哄小孩的话逗他开心。

  沈故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的唤了一声:“师尊……”

  额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盖住,他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桑卿紧皱着眉的脸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

  他有些艰难的吞咽了一下。

  桑卿问道:“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沈故摇摇头,张了张嘴:“我都想起来了。”

  他双目清明,神情冷静,只是脸色有一点苍白。

  “你都想起些什么了?”桑卿有些不敢确实。

  沈故看向他:“全部,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少年眼睛红红的,紧紧抿着嘴唇。

  桑卿叹息一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来的好迟啊。”沈故吸了吸鼻子,“我们明明是一起下来的,你却让我一个人等了这么久。”

  “对不起。”桑卿抬手理了理他垂在颊边的碎发,“阿故,对不起。”

  两人的周围,严摩、花应、归墟、秦卓温、清风道长……

  几乎所有在场的众人也都在刚刚的那一刻接收到了他们这十几世缺失的记忆。

  一个个都脸色惨白,额角渗着汗珠。

  好在他们都修为高深,很快就适应了过来。

  “啊……”

  严摩皱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秋时你……你简直疯了!”

  他扶着额,努力缓解着记忆冲击带来的头痛:“做到这种地步,你可曾把这尘世,把整个修仙界,把普天之下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

  “我放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秋时的双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以为你们一个个都是救世主,可是面对枉死树的根系枯败,面对天封阵破裂,你们又能做得了什么?”

  “不过是一介凡人,还妄想踏上仙途,求仙问道,得道飞升。可结果呢?连守住这泱泱尘世都做不到!我看是你们的美梦该醒了!”

  “能不能做到不是你说了算!”

  ——铮!

  闪着寒光的雪亮长枪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直朝秋时刺了过去。

  花应英眉倒竖,愤怒的瞪着秋时。

  “我一直拿你当成敬仰的前辈,当成我前进道路上的榜样,当成整个修仙界最公平清正的标杆。秋时,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秋时冷清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错愕。

  像是没想到花应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整个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我,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至少,”他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摆,“至少能让我多陪你一些时间。”

  “我没办法让时间停滞,又没办法救你,就只能……”

  他紧紧抿着单薄的,没有血色的唇,竟然显得有些许可怜。

  花应冷冷的看着他:“那你也该问问我的意见!问问我想不想这样活下去!”

  秋时如刀削般冷硬的肩膀抖了抖,似乎是恍然大悟一般,不敢相信的张大了眼。

  “问……你的意见……”

  他垂下头去,似是在自言自语:“是啊,是该问问的。可……可这世上有谁是不想活的?”

  他的生命很长很长,在他这漫长的一生之中,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不管是达官贵族,富贾商户,还是贫民乞丐,老者幼童,没有人不想活。

  他便以为,花应肯定也是想活的。

  “为什么?”他抬头望向花应,眼中竟升起一丝迷茫。

  花应却没有再理他,只是道:“秋时,我想知道真相。”

  “如今大家都聚在这里,你把这所有的一切都说清楚吧。”

  秋时久久的看着他,但此时的花应再也没有了往日阳光灿烂的笑容,整个人冰冷的可怕。

  “好。”秋时终于败下阵来,叹息道,“我说。”

  “就是上一次天封阵破裂的时候,大概……”他轻轻阖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来算,应该是十二年前了。”

  十二年前,桑卿皱了皱眉,那时候他已经进了玄尘派,好像正是捡到沈故的那一年。

  “那一次天封阵破裂,大量妖族逃出了污泽,到处作乱,引发了万妖祸世。你们应该记忆深刻吧。”

  秋时说着,嘴角抽动苦笑了一下,他扬了扬手指,一个巨大的天幕就出现在了仙山山顶的上空。

  随着一阵白光闪过,那天幕上渐渐出现了画面。

  “这是我那个时候的记忆,还有我抹去的,花应的一些记忆。”他轻叹了一声道,“真相就在里面。”

  天幕上出现了一片粉色的桃花组成的花海,淮江江水翻涌,浪花冲刷着江岸,而拂渊阁金碧辉煌的阁楼就坐落在江边。

  画面飞快的闪过,众人才发觉这是天幕中秋时的视角,此时他正脚踏祥云快速的飞行。

  他径直穿过那片桃林阵,绕过那座金灿灿的阁楼,径直到了楼后。

  拂渊阁的后面,其实就是江水涛涛的淮江,只不过在江边与江岸相接的地方,有一片黄色的污泥。

  那污泥不断地涌动着,翻滚着,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冲出来。

  而在这片污泥之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法阵,将污泥之下的妖物死死的压制。

  只是现在,那金色法阵的一角有了明显的裂纹,还有一处已经破了口子。

  那处的污泥翻滚的也最为激烈,黏糊糊的泥淖之中,不断涌起巨大的泥泡,里面的妖物挣扎嘶叫着,不多一会儿,一只巨大的黑色的角就从那泥泡里伸了出来。

  污黄色的泥沼边,立着一抹耀眼的银红。

  少年花应手里紧握着那把花枪,江边吹起的风将他高束的马尾辫在身后扬起,却更显得他一身飒然之风,凛凛傲气。

  突然!

  泥沼中猛地传来一声巨响,那颗巨大的泥泡应声炸开,一只浑身漆黑的大妖从里面跃了出来。

  那是一只呲铁,样貌十分丑陋,身形巨大,状似水牛,有巨角,皮毛漆黑,以铁为食,一身的皮毛犹如钢铁般坚硬,普通的刀剑根本刺不进去。

  呲铁用它巨大的脑袋顶破了泥泡,连带着泥沼之上的金色法阵,都被它弄的又裂开了一些。

  它晃着头上的黄色泥水,一双漆黑的眼亮晶晶的盯着花应,像示威一般,引颈长嚎。

  那声音震彻天地,本就布满裂纹的法阵又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少年花应却站的稳如泰山,手中花枪一转,脚尖高踢,耍了一套枪法。

  那花枪随着他的动作旋转起来,竟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太极的图案,紧接着,少年清亮的嗓音喊了声,“破!”

  花枪瞬间飞了出去,直插在那呲铁的巨大牛角上。

  ——当!

  是枪尖刺穿硬物的巨响。

  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呲铁顿时痛的嗷嗷大喊起来。

  花应不给它喘息的机会,抬手收了枪,突然足尖点起,整个人腾空而起,手持长枪,直朝那呲铁的脑袋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