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当日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斑驳照下来时,叶潺倏然惊醒。
他猛地从星君塑像的膝上起来,胸腔震响,心悸不已。
半晌后,他扭头看了看玉质温润光泽的塑像,慢慢迷茫起来。
塑像依旧坚硬冰冷,像上五官眉目锋利淡漠,不带半点人情。
他想他真是魔怔了。
他竟会梦到星君凝聚成实体,还不动声色的捻搓他的耳垂,在他的面颊上落了个吻。
可这又怎么可能?是他要请星君降世的,符箓也是他的,让星君变成如今这样也是他的错,纵然在自己请他降世前他对自己有那么丁点喜欢,如今恐怕也全都消磨殆尽。
也不知道星君会不会生气,生气与欺骗,隐瞒,与利用。
想到此处,叶潺低垂下眼睫,心脏上的大洞又是冷风嗖嗖,吹得他遍体发凉。
罢了。
片刻后,叶潺起身,掸了掸衣裳,去潭边洗脸。
其他的都无所谓,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要替星君把这件事前因后果理清楚。
不错,符箓的确是叶潺亲手所写,可那四十八道死箓,到底从何而来?
趁着自己神魂震荡,揭了镇守四十八道死箓的剑离开琉璃影壁的人,又是去做了什么?
对着潭水思索片刻,叶潺决定先去看看那几把剑的所在,想必找到这些剑,便会有线索。
“星君。”临走之前,叶潺坐在星君塑像前,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微微笑道:“我想如今你的神魂已经修补得差不多了,只是重伤未愈,还需要休养,你就先在这里玩,等我为你报仇回来,好不好呀?”
没有风声,亦是没有任何回答。
这在叶潺的意料之内。
如今他已与星君断了联系,他乃罪身,不配再与星君心有灵犀。
等了片刻,叶潺倾身,想要沾沾对方的额头,但将触未触之际,他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专注看了塑像片刻,眨了眨眼,竟慢吞吞的退了回来,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着唇,小声道:“我走了。”
若是从前,他想要亲吻,那便亲吻了。
什么冒犯不冒犯,什么亵渎不亵渎,谁要敢骂他,他就能揍得对方叫娘。
可如今自信焚毁,他心里沉甸甸的,骤然间觉得这点狂妄桀骜,也都变得索然无味。
……
提剑离开山谷,叶潺率先追着死箓的气息而去。
那些剑既是镇过四十八道死箓的,自然会留着痕迹,叶潺又是自己写过,对这气息实在不要太熟,当即就追到了四海八荒,正好撞见了琉璃影壁的诸位大能尊者,正在为封印施加桎梏,势必要这封印生生世世都囚禁于此,动弹不得。
叶潺放眼看去,全是自己熟悉的人影。
“星君恕罪……”有人跪伏在海角的封印前,看似恭恭敬敬,可语气里早已不似当年星君降世时的哭喊,带着无比的冷静:“修道者此举,为天下苍生,为黎民百姓,为道门璀璨夺目,为四海八荒世世升平!”
语毕,便驱动四十八把利剑的虚影,尽数穿刺在封印上。
利刃刺穿的刹那,山岳海川震动,海啸山洪爆发,仿佛在叫嚣发疯的控诉着修道者的背叛,叶潺的心脏亦是狠狠的抖动了下,随后是剧烈的,如同骨裂脉断的痛遍布全身,激得他几乎一个踉跄,有那么瞬间直不起腰来。
如今契约已成,叶潺已经用灵气与鲜血完成了交换,别人对紫气造成的再多影响,都会毫无保留的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于是叶潺瞬间就确定了,修道者斫肢剜心,为的就是将残肢封印在这里。
很奇怪,他居然半点都不动怒。
亦或者是怒极反而平静,叶潺只是将剑横在身前,细细的看了看剑上的锋芒。
很适合杀人。
“尊者。”看完锋芒,叶潺抬头,打算听他们最后一句解释:“这封印里面是什么?”
大能尊者显然没有料到他居然会追到这里,骇然扭头,方才还冷静的脸色,忽然剧变,愤怒且惊惧的指着他,“你你你……你怎么会逃出来?”
要知道,分割神迹与琉璃影壁的结界乃是所有的大能齐心协力写上,聚集了琉璃影壁所有尊者的力量。若是以前也就罢了,他们在分食了的星君的须发,饮用了紫气后能力暴涨,几乎立马就要踏碎虚空,早已经超越了叶潺的境界。
如此他的威力,叶潺为什么还能轻而易举的离开?
叶潺,他为何会如此恐怖?
这种害怕与惊惧瞬间让大能尊者们胆寒,后背被浸湿,甚至于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害怕从何而来,明明现在修为已经超过了他才对。
然后他们听到,叶潺耐着性子,语气平静地再问了句:“这封印里面是什么?”
四下一片寂静。
颤抖了不知道多久,不知道是谁最先打破心魔,抬头怒喝道:“你方才没有听到吗?是四海八荒,是世世升平!若非将紫气镇压在此,我们哪儿得如今祥和太平?”
“哦。”叶潺应了声,将剑斜斜一掠,说话的人伴随着唰然声响,忽的怒目圆睁,浑身僵硬,血花四溅,然后轰然倒地。
到此修为的大能尊者,无一不是灵气护体,铜墙铁壁之躯。
不仅如此,大能尊者,可使天地变色,可使地动山摇,灵力蓬勃处,甚至能让星辰坠落。
可在叶潺这轻飘飘一剑下,如同蝼蚁草芥。
他脸上不经意间溅了颗血珠,叶潺破有些嫌弃且不耐,用拇指淡淡擦过,漫不经心抬起眼帘:“还有其他什么解释吗?这个我不满意。”
今天恐怕没有能够令他满意的了。
当时为何要请星君?每个人都与他同个说辞。
因为邪神肆虐,星君降世,快刀斩乱麻。
当时叶潺说了,自己就能除掉邪祟,他们以花的时日过长做为推脱,叶潺应了。
可如今呢?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披着世间最为浩然正气的皮囊,却生着世间最肮脏卑劣的贱骨,流着世间最自私自利的血液。
他们不信任叶潺,不信任星君,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做自己想做。于他们而言,设计弑神,斫断其四肢,剜掉其心肺,啖其肉饮其血才可将紫气真正的留在人间,星君不会保世间太平,可他们会,利用紫气的他们会。
越想,叶潺越是冷静。
他慢吞吞的,问了第三遍:“还有吗?”
语气平静,却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
当日,道门剧变。
琉璃影壁大能尊者尽数被屠,不论是门内还是四海八荒,竟无一幸免。
道门骇然震动,各门各派与修道世家紧急召回在琉璃影壁的所有弟子,聚集一堂,又是愤怒又是惊惧,对这位自负桀骜,完全摸不透境界的少年天才,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潺他不是将将在飞升境界吗?”
“琉璃影壁诸位大能尊者也是如此境界,听说他们最近为了对抗邪神,境界大增,几乎就要踏碎虚空,可怎么会就这样被叶潺所杀?”
“可恶,诸位大能尊者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怎能如此受辱?”
“我早知道叶潺这人留不得!看他如此恃才傲物便知道,若是身在正道也还好,可若心思不纯,稍有偏颇,便能成为危害天下的大患!”
“你早知道有什么用?谁又不是早想杀了他?可琉璃影壁尊他为首席,我们又能怎样?”
“琉璃影壁尊他为首席,还不是为了光明正大利用他的力量,谁又能多干净吗?”
“放肆,我们乃浩然正道,怎么能如此用词!”
“反正不论如何,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集结众人,去琉璃影壁吧。”
“……”
于道门看来,叶潺此举,罪大恶极。
大家看不破他的境界,只以为他已经入魔,在想象中他早已变得状若癫狂,双目赤红,獠牙狰狞,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魔物和威胁!
可事实上,要叶潺说……真是放他妈的狗屁。
没有人比他更清醒的了。
甚至于叶潺回到山谷,收剑先去洗脸的时候,还特地看了看自己水中的倒影,眉目凌厉清朗,眼睛明亮,像是浸泡在水池中漂亮的月亮,于形象没有半点折损,这才满意起身。
随后,他重新坐在了塑像面前,将手覆盖在他的掌心。
“星君。”看了不知道多久,描摹星君的眉目,叶潺歪着脑袋,像只小狗似的摇着尾巴,乖乖巧巧地道:“你看我这么努力,要不要嘉奖下我?”
他实在有些心痒。
在外面的时候他心情起伏格外剧烈,有时如至冰窖,有时又怒意滔天。可唯独到了此时,他的心却无比的单纯,单纯得有些蠢蠢欲动,想着自己离开时没能亲吻的那下,现在简直越想越是忍不住。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答,叶潺就自己拿了主意。
反正都这么久了,全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于是他瞅着星君的眉目,看着他淡漠锋利的神情,倾身上去,本来想落在他的额头,可却不知道怎么,竟是沾上了对方的唇瓣,依旧是玉石冰凉的触感。
意料之中,叶潺的心却也格外的欢喜,就像是想了好久好久的事情终于得偿所愿,甚至于胸腔剧烈震响,连指尖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随后他睁眼,想要起身。
可在眼帘张开的刹那,他蓦的对上双漆黑如同深渊般的眸子。
四下骤然寂静。
有人不知道何时握住了叶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让他稳稳抱住自己的脖子,就这样专注沉默地看着他,乌黑的色泽中满满映着他的倒影。
叶潺:“……”
他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最近记忆混乱,他完全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半晌,叶潺微微眨眼。
谢东出垂下眼睫,微风拂面时将他的睫毛吹得微微颤动。叶潺也是头次听他的声音听得如此清楚,如此的近,近得好像几乎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暗香。
“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