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公司的工作人员们早早便已经等在了楼下大堂, 准备和Perez先生确认整场拍卖会的流程细则。

  傍晚七点,距离拍卖会正式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于白青坐上轮椅,跟着前来接应的服务生下了楼。

  两人白天换着各种姿势来了一次又一次, 把人做到筋疲力尽四肢发软, 就是为了防止小孩又不安分, 醒过来后到处乱跑。

  为了保险, 他在离开前还刻意带走了套房的门卡, 从外面锁上了门。

  于白青不知道, 他千防万防,最后还是没能防住应晚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听到轮椅逐渐远去的声音,床上装昏迷的人从被褥中缓缓抬起了头,却在刚准备坐直的时候, 全身上下失去重心, 又趴了回去。

  用手掌心抵住后腰,应晚皱着眉“咝”了一声。

  行……姓于的可真行。

  大白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个劲折腾,任着自己怎么骂骂咧咧也不停, 生怕自己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想让自己就这么丧失行动能力?没门!

  应晚双脚踩上拖鞋, 扶着墙慢悠悠地溜进了浴室。拧开浴室的淋蓬头, 又将通话开成公放模式, 他把手机放回洗手台, 开始给灰背拨打语音电话。

  手机“嘟嘟”响了半天没人接,直到最后自动挂断。从浴缸里伸出沾满水的手, 抓起手机一看, 他才发现屏幕上弹出了一行字——【网络信号异常, 正在尝试重新连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舱内的信号从昨天开始就变得不太稳定, 连公用的WIFI也经常断连。

  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了一会澡,应晚感觉腰酸好像减轻了一些。

  半天联系不上灰背,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想了想,决定换一套方案。

  擦干头发走出浴室,应晚换上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用鸭舌帽挡住大半张脸,又背了一个挎包,将平时外出时穿的那套袍子和面纱都放进了包里。

  这身装扮是偷偷溜出门调查时用的,等去了拍卖会现场,他还是要变回“Perez先生”那位百依百顺的小情人。

  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应晚深吸一口气,拎起梳妆椅走入了卫生间。

  过了十分钟,贵宾舱T号房。

  确认房间里暂时没人,应晚移开两块已经用工具弄松的天花板,手脚并用爬出布满灰尘的通风管道,屏住呼吸,径直就往下跳。

  由于天花板距离地面太远,加上身体酸痛导致的动作迟钝,他跳下去时差点面部朝下,在卫生间的瓷砖地板上摔了个狗吃屎。

  幸好发出的动静不算很大,没有引起门外其他人的注意力。

  拉低头顶的鸭舌帽,应晚推开T号房房门,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进入前往一等舱的电梯,他一直站在电梯厢的角落里,避免引起来往客人的注意。随着头顶代表楼层的数字逐渐下降,电梯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他和一名刚推着餐车进电梯的服务生。

  服务生有用余光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位客人为什么要穿得那么严实。

  电梯停在一等舱所在的三楼,服务生正要推着餐车出门,就听到角落里的客人在背后喊住了自己:“你好,我想问下,船上的网络信号是不是有点问题?我最近在房间里一直连不上网。”

  听到客人这样问,服务生顿时露出了然的神情。他从餐车下方取出一份邮轮航行的导览图,指着上面的路线向客人解释:“先生,我们的船后天会临时在墨西哥湾停靠,正在绕道横穿马什海峡。这片海域偶尔会受到八百海里外百慕大三角地区地磁异常的影响,信号不稳定是正常的。”

  应晚微微点点头:“这样啊……”

  得到了服务生的解答,他也没准备在原地久留。他的新计划,是先去一等舱和灰背提前汇合,再带着他一起混入拍卖会的现场。

  一等舱和高层的特等舱及贵宾舱有些不同,每个套房都被分成了三到五个数量不等的单人隔间,每位客人住一个隔间,共用套房里的两间卫浴。他要找到灰背住在哪,就必须先要找到所对应的套房编号。

  距离拍卖会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时间还算充裕。他沿着三楼客舱的走廊一路往前走,开始一间间寻找灰背给的房间号。

  沿着过道转了一圈,他发现整个三楼空无一人,就连住满人的客房里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安静得有些可怕。

  按理来说,一等舱应该是乘客最多的地方,光是在岸上见过的那几个旅游团,加起来就足足有一两百人。

  人都去哪了?

  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应晚隐隐有些不解。

  沿扶手楼梯下到二楼,风透过半敞开的玻璃窗缝隙扑面而来,带上了丝丝缕缕的凉意。

  隔着一道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他朝下俯瞰,看到低层甲板上聚集着密密麻麻一大片人群。

  外面好像在举办什么大型室外活动,甲板的最中央搭建了一个临时的酒吧吧台,以供人们随时能够购买酒和小吃。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握着手中的酒杯谈笑风生。

  站在落地窗前观望了一会,应晚将鸭舌帽拉到完全挡住自己脸的位置,把双手插入裤兜,默不作声地转身下了楼。

  刚来到位于二楼的室外出口,他便被站在门口迎客的服务生拦了下来。

  “欢迎参加今晚的‘星梦’单身联谊酒会,”服务员对他礼貌地露出笑容,“活动需要十八岁以上才能参加,方便出示一下您的护照或船票吗?”

  房卡已经被于白青给带走了,登船时他也是以Perez小情人的身份,压根没用到什么船票。在脑海里转念一想,应晚用手按着鸭舌帽,对服务生摇了摇头:“不用,我不参加了,谢谢。”

  这里人满为患,他还是远离的好。就像老男人之前所说的,随时可能会有暴露的风险。

  正当应晚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服务生开了口:“先生,请稍等。”

  服务生拿起摆放在礼品桌上的纸袋,从袋子中取出一张小小的贴纸,双手递给了他:“这是我们今晚联谊活动的纪念品,也送给您一张做纪念,祝您旅途愉快。”

  目光落在服务生捧在手心的贴纸上,应晚瞳孔骤然缩紧,脸上却依旧维系着淡定的表情。

  折断的双臂,吐着信子的毒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和一年前在繁市那间酒吧门口看到的一样。

  ——呐喊的无脸女。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贴纸,他刚准备开口问贴纸的寓意和来路,就听到甲板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原本一直在语笑喧阗,却像是喝醉一样集体发了酒疯,开始撕扯着身旁人的头发扭打起来,一边互殴还一边扯着嗓子放声大笑。

  与此同时,场中DJ的打碟声响起,摇滚乐的音量振聋发聩。随着音乐的节奏逐渐步入高潮,站在甲板上的客人们也有了新的动静。

  即使隔着一扇大门,他都能感受到人海中翻涌着的层层热浪。人们或站或坐,纷纷高举着酒杯,开始跟着音乐节拍扭动身躯。周围的声响和他以前在夜总会里听到人们蹦迪时发出的噪音一样,掌声脚步声尖叫声交织在一处,吵闹得几乎快要震破耳膜。

  离开二楼的甲板出口,他重新回到了楼上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静静观察着楼下的异动。

  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就留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室外男女老少各种年龄段的客人都有,大多数人都将门外赠送的贴纸贴在了身上的不同部位。但由于灯光太暗,贴纸又是以黑色打底,要非常仔细地看才能找到。

  精神极度亢奋、躁动易怒、肢体动作的幅度明显加大……

  几乎所有人都表现出了与正常人不同的异常反应,如果硬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都像磕了药一样。

  嗑药?

  他总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在原地一动不动站了片刻,应晚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开始有些加速,呼吸渐渐乱了频率。他缓缓垂下眼,发现穿在脚上的运动鞋好像出现了重影。等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却发现视野内的事物又恢复了正常。

  “……”

  不知从什么开始,整艘邮轮都好像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应晚将手伸进裤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这里实在是有些古怪,不宜久留。

  拍卖会还有一小时就要开始了,他打算立刻原路返回住所,等信号好一些联系上灰背,再做下一步计划。

  应晚没想到,就在他刚刚戴正帽子,正要转身的时候,一双苍白细长的手从背后伸了出来,缓缓搭上了他的右肩。

  应晚脊背一僵。

  即使听觉灵敏如他,也完全没有听到来人发出来的任何脚步声。

  从落地窗前慢慢抬起眼帘,透过面前的透明幕墙,他看清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岁月没有在来人的眼尾留下任何痕迹,无眼的男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背后,用一双空洞的眼眶对准玻璃窗,嘴角的笑容裂到了耳根。

  与此同时,他发现倒映在玻璃窗上的人影,远远不止男人一个。

  通往三层的旋转楼梯上出现了一个身穿西服的中年人,左手扶住楼梯把手,右手拿着枪,正神情淡漠地望着他们。

  中年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在原地站立了片刻,他便将双手插入裤兜,拾起鞋尖迈步往下。

  站在背后的男人似乎一直知道中年人的存在,依旧对着玻璃窗里的自己露出灿烂而又诡谲的笑,却没有转过头,只是问:“东西带来了?”

  “嗯。”

  于成周说。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人和他的儿子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冷峻疏远的气质,平日里惜字如金,能不多言就绝对不废话。

  透过玻璃窗,应晚发现于成周解开西装,在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根比常用注射器略粗的针管,从半空朝着男人抛了过来。

  男人敏捷地伸出手,及时抓住了针管的末端,接的很稳。

  将针管轻轻抵上自己的后颈,无眼的男人“咯咯”笑出了声:“那我开始了?”

  意识到男人想要干什么,应晚不动声色地握紧袖口的袖珍手枪。

  他这是想给自己进行注射,不知道针管里的液体是毒品还是药物,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脑海中那种莫名的晕眩感仍旧强烈,使他没办法做出行之有效的判断。

  正在这时,应晚发现停在楼梯口的于成周突然有了动作。

  距离两人还有几米远,他对着玻璃窗伸出两根手指,对自己无声地比出了一个手势。

  应晚屏住呼吸,瞳孔微微一缩。

  于成周向他下达的,是国际刑警执行任务时的几个关键指令之一——

  【Cover Me(请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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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来时,应晚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双眼被人用黑布蒙住,他的世界再一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用手指轻轻摸索了一下周围,他发现自己平躺在地,身子底下垫着一层厚厚的东西,却不像是被褥,更像是一种法兰绒织成的毛毯。

  后颈针孔注入的部位还在如同被火灼烧一样疼,他想抬起手轻轻揉一揉,却发现全身上下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四肢完全使不上力。

  肌肉松弛剂的效用很强,所以那人也没有把他绑起来的必要。自己现在除了能够自主呼吸,只能瘫软地倒在地上,几乎是废人一个。

  像自己这样从小接受训练,习惯了听音辨位的盲人,很少会有被人从背后偷袭的可能。一旦方圆十米内有危险,哪怕看不见,他也能凭借灵敏的听觉判断出来。

  走路不发出任何声响,就连呼吸的频率也能控制自如,除了鬼,就只有和他一样的同类。

  对方也是接受过训练的盲人,完全知道该怎么对付自己。

  想到这里,应晚稳住心思,竖起耳朵开始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

  即使视力已经恢复正常,他依旧没有丢掉自己的老本行。

  船舱颠簸的感觉比在套房里时更强烈,海水的咸湿气味也更重,但周围却没有风。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他基本上能够确认,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不是低层甲板下的储物室,就是位于邮轮底部的货运舱。

  时间在一片寂静中悄然流逝。不知道在毛毯上躺了多久,应晚终于听到耳畔传来“吧嗒”一声门闩打开的声响。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推门而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他只能从脚步的急缓程度判断,来人全是男性,身形体格应该都比较强壮。

  进门的所有脚步声里,唯独有一人的步履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如同午夜在房梁上轻盈漫步的野猫,总是脚尖先着地,几乎没有发出音量。

  被黑布蒙住的眼皮倏地一动,他知道那个人来了,于成周却没有出现。

  为首的一人在毛毯前停下脚步,接着便弯下腰,用一双布满厚茧的手抓住地上人运动服的衣领,粗暴地扯开了衣服的拉链,试图扒去他的上衣。

  身上没有力气,完全无法出手反抗,地上人下意识想要蜷起身体,刚刚绷紧腿部肌肉,就被另一个人猛地抓住脚踝,不让他有机会挣扎。

  心里一悸,应晚咬紧牙关,干哑着嗓音开了口:“……放开我。”

  他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候了,有没有人发现他的失踪。

  他也不明白,于成周在对自己下达指令后,到底要自己做什么。

  而邮轮上现在几乎没有信号,灰背七点四十的时候如果联系不上他,也只会以为是信号不好的原因。

  至于于白青……

  察觉到面前的陌生人脱下自己的外套,又开始用手解自己的腰带,应晚绷紧喉咙,脑海中陡然浮现了老男人那道笔挺而又疏冷的背影。

  他想起了他浑身湿透地从俱乐部里跑出来,落入男人怀里的那一天。

  老男人碾碎手中的烟蒂,转头问他:和那些人一起,你不嫌脏吗?

  应晚,你不嫌脏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让他们用肮脏的手这样碰你,脱了你的衣服羞辱你,你不嫌脏吗?

  “别过来……”

  喉间发出抽气的颤音,应晚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拼命想要抓住面前人不安分的手,额头渐渐沁出汗来,“妈的,滚——”

  然而,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只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道目光正在打量着他一览无余的躯体,仿佛在看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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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晚没想到,周围的这帮人在脱去自己的衣服后,并没有接着进行更过分的举动。

  船舱内的水槽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又过了一会,他察觉到有一块温热的布料贴上了自己的肌肤。

  围坐在周围的几人同时扭干了手中的热毛巾,开始一点一点为他擦拭身体。

  从这项工作开始,密闭的船舱内就再也听不到有任何人的话语声。

  但应晚心里很清楚,那个人还没走。他或许就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兴味盎然地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几人的手掌非常粗糙,手上的动作却十分细致。他们依次抬起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一点点为自己清理干净指缝和脚底的污垢。

  很快,又有一个人绕到了自己的身后,缓缓跪在地上,开始用梳子给自己梳起了头发。

  清洗工作进行到一半,应晚听到其中有两人压低嗓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耳语了几句。

  他听不懂南美洲当地的语言,却根据两人的口音辨认了出来,这两人就是上船的萨瓦尔警方高层之一。

  将他的整个身体仔细擦了一遍,其中一人抬高他的腰,正打算继续用热毛巾擦拭,却忽然间停了动作。

  那人站起身,走到船舱东北方的角落里,和坐在角落里的人恭敬地汇报了几句什么。

  他听到空气中传来那个人轻飘飘的声音:“等等。”

  听到那人发话,围在周围的人们纷纷起身散开,为那人让出了一条道。

  这一次,来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皮鞋将脚底的木板挤压得“嘎吱”作响。

  一路走到毛毯前,他缓缓蹲下身,摘下了紧紧贴在手上的外科手套。

  用空洞的眼眶对准面前人修长白皙的双腿,男人僵硬地歪过头,眉宇间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困惑。

  应晚听到了男人缥缈的声音:“你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十诫中的第七诫教诲我们,不可邪荡。”他说,“可你已经遭受侵犯,敞开身体接纳了别人。”

  应晚:“……”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已经反应过来了,或许是刚才替自己清洗的人发现自己身上有老男人留下的痕迹,所以才对这个人进行了事无巨细的汇报。

  想到这里,应晚只觉得血压有些升高,胸膛开始止不住地微微起伏。他干脆别过头,不愿意再理会这帮神经病和疯子。

  那个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做出任何事。

  等男人转身离开,应晚发现那几名萨瓦尔的警官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们手里拿着柔顺的的白纱,开始一件件往自己身上穿。是那件他背在挎包里,准备在拍卖会开始前再换上的袍子。

  将白色长袍穿回他的身上,又为他戴上遮挡面部的面纱,两名身形高大的男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手臂,将他从毛毯上缓缓搀扶了起来。

  就当应晚以为这帮人要带着自己转移阵地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搬运重物的沉闷声响。

  他们拉开他的手臂和双腿,系紧绳结,将他高高固定在了一个高大的物件上方。

  他并不知道,那是一台刚从棺樽里取出来的,准备送往拍卖会拍卖的十字架。

  等周围人打理完所有的一切,男人从阴暗处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开始用粗糙指尖轻轻滑过应晚后背脊梁骨上的伤疤。

  即使眼眶里空无一物,男人却非常熟悉背后两道电击伤的纹路走向。用冰冷的指节一点点往下按压,沿着他的脊椎线条细细摩挲,久久不愿将手掌移开。

  “您展开翅膀的样子真美。”

  在一片沉默中,他听到男人叹息出声,“Seraph,我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