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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

  我变相被严旻软禁在了皇宫之中。

  在这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这深宫会比昔日的锁住晏问秋的景王府还要冷清。

  严旻没有妃子,三宫六院空置了整整四载,显得无比萧索。一些宫殿院内的石板上甚至生了一层青苔,是鲜少有人踏足的表现。

  被困在朱墙里的日子太无聊,我偶尔会在周围的宫殿里逛两圈。

  刚开始我还安慰自己,就当是在二十一世纪时参观博物馆了。可那一座座偌大的宫殿,由于长久没人居住,阴森荒凉得可怕,除了一两个小太监洒扫的动静外,竟没有一丁点儿人声。

  严旻把整个后宫都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冷宫。

  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久了,太容易将人逼疯了。严旻在这里住了四年。他周身那种阴沉的气息,倒的确与这冷宫一般的地方融为一体了。

  202

  刚开始,我住在昭纯殿。可住了两天才知道这是严旻的寝殿。于是我便不声不响地睡到了别处。

  对此,严旻并没有说什么。我从昭纯殿搬到长乐宫,再从长乐宫搬到栖梧殿——严旻就像那阴魂不散的幽灵一般,无论我搬到何处,他都默默地跟着我。我若睡在寝殿里,他就睡在偏殿,最后甚至把奏折和朱笔都搬来了,俨然一副要在这儿定居的架势。

  最后我也累了,知道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便懒得再折腾下去。

  203

  ——在我的记忆里,严旻分明是一个脸皮极薄的人。往日总是我把他气得面红耳赤,可时过境迁,他显露出这般无赖的样子,让我属实拿他没办法。

  我冷冷地对他说:“严旻,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我不想看到你。”

  严旻只道:“哥哥,你不必在意我。”

  于是我便如他所说,把他当成一个透明人。

  被迫跟严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我才发现,皇帝的工作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我以为我醒得够早了,可每天我起床时,严旻都下朝回来开始办公了。

  他好像前段时间一直没干活似的,奏折堆得像山一般,那工作量教人看了咋舌。

  某日我路过偏殿,不经意一瞟,看见严旻那瘦削的身影都要让奏折本给淹没了。他批阅奏折的时候,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握着朱笔,苍白的脸上,紧蹙的眉间,仿佛有一股黑气缭绕,像久病沉疴,只靠一口气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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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说来,严旻的身体似乎是很不好。我甚至感觉,我都等不到他放我离开,他就要真的上西天成仙了。

  严旻跟前一直有好几个御医伺候着。我每日吃饭的时候,严旻便会暂时放下他那堆公务,厚着脸皮来和我一起吃。于是御医也总算有机会来给他诊脉了。

  面对一桌子珍肴异馔,严旻简直是暴殄天物,根本动不了几筷子就放下了碗。刚开始他还想给我夹菜,就像过去在蜀地上那样,好声好气地哄着挑食的我吃下不爱吃的蔬菜。可我现在根本不卖他的账,黑着脸夹起来扔到桌上就是。于是他也不好再来打扰我吃东西了,只搁了筷子,静静地坐着看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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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的快要怀疑严旻其实是在修仙辟谷了。

  206

  趁着严旻用膳的工夫,那几个须发尽白的御医便会来给他诊脉。

  我在这头吃着东西,严旻在桌子那头伸手给几个老太医诊脉。只是看这几个太医一个比一个惶恐的表情,我猜测,严旻的身体的确出了很大的问题。

  也对,照他之前那嗑仙丹和嗑糖丸一样的架势,估计早就重金属中毒了。

  207

  宫里的太医当然不敢直截了当地对严旻说,陛下,那仙丹可是要人命的,可能没等来长生不老就把您老送进地府了。

  这群太医对着严旻那张死人一样的阴戾表情,说的也尽是些糊弄话,只会一个劲地拍严旻的马屁,说些“陛下福泽深厚万岁千秋”之类的,我都替他觉得心累。

  几个御医头碰头地商量了一阵,将新的药方递给小太监,又给严旻呈上一碗刚煎好的药来。

  那药汤黑黢黢的,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光是闻着这个味道就让我反胃。我却看见严旻眼睛都不眨一下,仰头喝了个干净。

  他好像感觉不到苦味似的,表情都没变化过,伸手接过小太监呈上的一方锦帕,随意擦拭了一下嘴角,转过头,却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看见严旻愣了一下,赶忙挥手,把这些人都赶了出去,然后对我道歉:“对不起哥哥,我忘了你不爱闻这些,没有下次了。”

  我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咀嚼着嘴里香脆可口的莲花酥。

  208

  这些司空见惯的日常仿佛在这冷宫似的地方发生了无数次,已经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成山的公文、苦涩的补药、寂静的黑夜、烟雾袅绕的炼丹房、看不到尽头的朱墙,还有一屋子沉默不语的下人,以及龙椅上那个孤零零的瘦削身影。

  孤独的、麻木的、压抑的。像一部枯燥的默片,在这个地方循环上演。

  可这的确与我想象中严旻的皇帝生活天差地别。

  倘若他上辈子将我毒死,为的居然是这样的生活,我只替他感到可悲又可笑。

  209

  不过,严旻病成什么样干我何事?我发自内心地祝愿他早日过劳猝死!

  210

  严旻仿佛算准了我每日起床的时间。

  我打着哈欠起床,坐到梳妆台前时,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从殿门走进来。身后鱼贯而入的,是手捧各式早点的宫婢。

  刚开始,他还厚颜无耻地想要帮我梳头,被我毫不留情地重重拍开——在阖宫上下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一声清脆的“啪”,还能在空旷的宫殿中听见回响——这回我用的力气极大,把他那几乎没有血色的手背都扇红了。

  我无比嫌恶地偏过头:“别碰我。”

  可严旻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明明被我打了一巴掌,他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他轻轻地说:“哥哥不愿,开口就是,别把自己的手打疼了。”

  之后他便再不在我梳洗的时候接近我,只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我绾发。

  ——倘若我这时候转过头,就能对上严旻那专注幽深的目光。仿佛他看的不是我绾发这一寻常的动作,而是什么弥足珍贵的宝物。

  211

  虽然我在宫中从未给过严旻什么好脸色,但他似乎非常热衷于用热脸来贴我的冷屁股,就连一日三餐都要同我一起吃。

  皇帝的御膳,简直铺张浪费到了极点,而且都是些我闻所未闻的美味珍馐。

  我自然不会跟我的胃过不去。

  严旻非要同我一起吃饭,我又拿他没办法,难不成我还绝食抗议吗?这跟拿他的错误来惩罚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212

  ——好吧,我承认,刚开始我确实有绝食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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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我亲耳听见严旻承认前世杀害我的事实后,悲愤痛入肺腑,太过剧烈的情绪波动让这具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竟生生晕倒在了严旻眼前。

  又是高烧一场。不知睡了多久,我醒来时,偏过头,却看见严旻正紧紧握住我的右手,跪坐在我的榻边。

  他不知道在我病床前守了多久,身上还是那件月白色的龙袍,肩颈上洇开的血迹都变成了铁锈般的暗红色。

  跪坐在地上的严旻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憔悴,头发也乱糟糟的,哪里有一个帝王的样子,简直要分不清我和他谁才是病人了。

  ——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将头轻轻靠在我的手边,脸颊贴近我的手指,用这样别扭僵硬的姿势,陷入了深睡之中。

  感受到我手的动静,严旻猛地睁开眼,我这才看清他眼底满是骇人的血丝。

  他不知做了什么梦,醒来的时候,失神地看着我半晌,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我将头转了回去,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嗓音喑哑艰涩:“……哥哥,你感觉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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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说话。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让他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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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昏迷了两天。”他自顾自地说,伸手替我掖了掖被子,“哥哥,太医说你若是醒了,就吃一些流食,不然身体会受不住的。”

  严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能因为在地上跪坐了太久,他趔趄了两步,差点摔倒。待他走出寝殿后,我听见他吩咐着什么,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就端着一些吃食走了进来。

  严旻像是没看见我漠然的表情似的,先是为我捧来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羹。这汤羹色泽金黄,鲜香四溢,让人光是闻到就食指大动。

  他低声对我说:“哥哥,你吃一些东西吧,这都是按你喜欢的口味做的。我让御膳房每时每刻都备着,就等你醒来……”

  可我看见他端着碗的样子,回想起的,却是上辈子临死前,严旻端着毒药递给我的样子。

  于是恨意又一次冲上了我的喉头。我厌恶地扭过脸,不愿再看他。

  216

  “这是鸡丝虾仁粥,你不想喝吗?”严旻见我无动于衷,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将碗放回桌案上。

  紧接着,他又端起了另一盘糕点。那糕点每一块都做成小兔子的形状,耳朵是耳朵眼睛是眼睛的,煞是精巧可爱,让人不禁赞叹御膳房厨子的心灵手巧。

  严旻端着这盘子点心,在我榻边坐下,我竟从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中听出几分温柔来:“那要不要吃些糕点?你总要吃些东西的——”

  我实在忍无可忍,没等严旻说完这句话,便转过头,在严旻的目光中,伸手将那花鸟纹镶金的瓷盘狠狠地掀翻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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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珍贵瓷盘立即被摔得四分五裂,连带着那一碟子精巧的小兔子点心,也尽数撒落在宫殿冰冷的地板上。

  我眼眶涨得发酸,一字一句地对严旻说:“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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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以为严旻会对我翻脸。毕竟他堂堂一个皇帝,估计除了我,普天之下还没人敢这么给他脸色看。

  可是他没有,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

  严旻看着我的目光还是那么悲伤而温柔的。仿佛我不是在冲他发火,而是像过去我们还相爱时那样,我因为嘴馋了、不开心了、想出去玩了,便冲他撒娇一样。

  他只是沉默着,缓缓蹲下身,将摔碎的瓷盘一块块捡了起来,放在了桌案上。他捡得那般仔细,生怕漏了一块。

  一不小心,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苍白的指尖,显得那么刺眼。严旻却仿佛感受不到痛似的。

  下一秒,他却做出一件估计能把满朝文武都吓得魂飞魄散的事情来。

  ——严旻居然捡起那摔倒在地上的点心,毫不在意它们沾染了地板上的污秽似的,垂着眼帘,将这糕点缓缓放进了嘴中。我便眼睁睁看着他,将地上的点心全都捡起来,一口一口吃光了。

  末了,他舔了舔指尖上的血迹和糖粉,自言自语似的说:“……是太甜腻了,还好你没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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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严旻确实已经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