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弄清楚情况, 最快的还是先把常家姐妹俩给捞出来。
元沅看了眼周围的壮汉。
他这么粗略一数，能看见的就至少12个，这还不算藏在暗处的。总之是个他搞不定的数量。
元沅想了想, 俯身探头, 把目光投向了屁股底下的玄闵。
男人若有所感地仰头。那只白团子则是没趴好, 顺势往前滑了一小段。
两人恰好对上视线。
精疲力竭的常玥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一个个地倒地。
她也没管为什么, 失去拦阻后就立即过去将妹妹抱起, 这才警惕地打量四周。
在看清一道身影后表情怔忪, 顿时放松了下来。
高大的男人没什么表情，看着生人勿进的模样, 可脑袋上却是摊着一枚糯叽叽的白团子。
白乎乎的小东西乖巧地趴着, 倒是冲淡了几分对方那凌厉逼人的气势。
看起来似乎好接近了一点。
由于没办法确定这些人是在秉公办事还是坏蛋, 玄闵没有伤人, 只是将他们全部弄晕了过去。
他对常玥示意，两人稍微绕了绕, 找了条相对隐蔽的路, 边走边聊。
没等人问, 常玥就像是倒豆子一样，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她其实是有些怕玄闵的，而且这次元沅还不在。
但她的语言能力确实足够优异，讲解的过程清晰流畅, 即便是害怕也能完整简洁地把事情概括好。
这个内容是元沅没想过的发展。
原来这段时间邪兽作乱，到处搞破坏伤人, 偶尔还能在动.乱的队伍里看见堕种的身影。
于是各个地方暂时达成协定——由于放逐之地不再封闭, 各地的堕种就地关押，不再投放进放逐之地, 避免给维护治安造成负担。
为防止出现更大的动荡，各方都承诺不会虐待堕种，会给他们正常的待遇，家属还可以偶尔探视。
听起来像是在蹲大牢，但也勉强能接受。
总比在外乱跑被人打死的好。
但仅是这些的话，常玥倒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最主要的还是——
“他们在拿堕种做实验。”
常玥说着，下意识搂紧了妹妹：“周围几个被送走的……他们的家属没有在管理所看见他们。问就说是逃走了……”
“可是有人在郊外发现了其中两个的尸体，他们身上那些伤和一些胶带，我们也不瞎啊。”
做实验？尸体？
元沅闻言，本来就支起来的身子顿时紧绷。
常玥咬牙：“本来他们之前也没管过我们！现在不过是晚一点邪堕也要被捉去做实验，就这样没了命！这太欺负人了！”
元沅愣了，耳朵耷拉了下来，神情有些茫然无措，只是脑袋里一个想法格外清晰——
那些人延迟邪堕、被捉去做实验、甚至死亡，都是因为他给了那些白毛。
他是不是做错事了？
上次在给常家金卡的时候，他偷偷多给了一些毛发。算是隐晦地表达了一下态度，默许他们出手帮助城里的其他可怜人。
常家人做到了，同时也没有暴露出他的存在。
可没想到，这一时的决定，似乎带来了不好的结果。
元沅神情空茫，像是液体一样缓缓沿着发丝滑下，半落到了玄闵的肩颈处。
脑袋埋得很深，尾巴遮挡着身体，团成了一滩银白的小水洼。
他攥拳收着爪子，毛乎乎的小拳头比划着，迟疑又缓慢地在对方裸露的脖颈处划拉出了几个字——我是不是错了？
如果他不乱帮忙，那这些人或许可以按时进入放逐之地，也可以好好地躲在相对安全的中心地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堕落期的延迟而被当成异类，被捉走做实验，生命停止在落叶凋零的暮秋。
没有花，也不温暖。
元沅一直是很喜欢帮人的。他喜欢看见大家脸上那种喜悦的笑，仿佛自己也能被分到一些快乐一样。
可不论是他之前经历过的还是书上说的，他第一次知道——
原来有时候，没有深思熟虑过的帮忙，可能会害人。
他害人了。
元沅一颗心沉甸甸的，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迷茫之中。
与世界脱轨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有机会接轨了，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
他从开始的好奇到迷茫，再到后来发现自己其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他只能努力地学，努力地看。
但好像还是不行。
元沅努力地把自己团起来，藏起来，但心中的酸胀感撑得他好难受。
他稍微抬了点头，望着眼前的一段脖颈，再次缓缓地写了一句——我是笨蛋。
结果写到“蛋”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忘记了它的写法。
元沅呆了片刻，咻地缩回爪子，彻底不动了。
他怎么什么都学不会啊。
学过的字都能忘，连喜欢都要学很久。
笨死了啊！
玄闵在辨认出第一行字的时候，就打算开口说写什么。
但他目光转向前方带路的常玥，抿着唇角忍了忍，曲起指节抚过元沅，顺便划拉过那被“写”了字的脖颈。
像是把对方写的那些字给划掉了。
可元沅没看见。
等第二行字出现的时候，玄闵眉心微皱，脚步慢下来，落后了好一段距离。
他这才偏头用下巴蹭蹭元沅，将他取下来放在手心，低声开口：“你没错，也不笨。”
元沅犹豫了一会儿，把尾巴移开一点，露出脑袋。
他看看前方已经快瞧不见的常玥，这才慢吞吞回头望了眼玄闵。
那双水润剔透的眼里，有无措，也有还没有褪去的自责与难过。
玄闵与他对视片刻，不由伸手敲了下他的脑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有错。”
元沅嗫嚅了半晌还是没开口，依旧从尾巴底下探出一双眼来盯着他。
“这时候不用乖。”
元沅迷茫地“啊”了一声。
“不用给坏人揽罪，你做的事情没有问题。”玄闵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元沅没必要承担这份不属于他的罪孽。
他知道自己的小伴侣偶尔会陷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于是给他梳理了关系：“都是那些坏人的错，不是你让那些人去捉堕种做实验的，你为什么要自责？”
“郊外是迷迭的研究所，我们去过的。”
这些人用人做实验也不是头一回了。
就算元沅不帮，没有出现延迟邪堕的堕种，他们迟早也会做出这事。”
元沅的脑袋瓜子缓慢地转动着，思考着玄闵说的这话。
是有些道理，但他还是觉得自责。
明明那些人不应该承受这些的……
他们的家人会怎么想呢？
元沅呆呆地想着，反应还是有些自闭。
玄闵垂眸看着他，思考了片刻，随即将视线投向了前方.
他加快了步伐，不远不近地跟着。
常玥在说完话以后就闭嘴了，抱着妹妹认真赶路，也没发觉玄闵的故意掉队。
直到回到了居住地才回头，看清人影以后愣了一瞬，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刚才启程的时候，好像没隔这么大老远吧？
这片人类居住地是常家带头新建的，地方没有很大，但位置确实是很不错的。
整个居住地半陷在半山腰的一处半月形的高壁旁边，屋子也是沿着那个石壁在建。一小半在地下，一小半连着石壁，遇到危险方便避难，也方便逃跑。
外围是一堵高墙，或许是因为价格问题，只绕着前端没有围住的地方建了一小半，周围用魔法阵格挡邪兽或是魔兽的侵袭。
像是一个独立的寨子。
几人进了居住地，沿途房门紧闭，偶尔能听到几声压抑的哭声。
元沅想看又不敢看，听着哭声心里阵阵发沉。
他也开始难过起来，比在中途的时候更甚。
常玥的回归很快就引来了一大批人，或许他们就是这个地方住的所有人类了。
“哎呀！怎么还给带回来了啊，快给孩子收拾一下东西，让她快找个地方躲躲！”
一位哭得眼眶通红的大娘抹了抹眼，连忙招呼一旁抹眼泪的男人去找常家夫妇收拾东西。
“是啊，待会那些人又来了可怎么办啊！好不容易才把娃抢回来。”
“快快，常玥也出去躲躲，待会那些畜生回来把你也捉了可怎么办。”
这都是平日里认识的叔叔阿姨，常玥听着他们的话，眼里含泪。
明明他们刚经历了那些，居然还这样关心他们。
“抱歉，是因为我给的那些东西，才导致你们的亲人被捉走。”
一旁的玄闵忽然开口。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元沅也愣了。
他在替他道歉。
元沅忽然鼻子一酸，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玄闵近在咫尺的容颜像是被雾给蒙上了，变得糊糊的，看不清楚了。
常玥回过神来，连忙反驳，咬着唇哽咽。
“不是不是，对不起……那些本来是给我妹妹用的，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给你们那些……”
元沅泪眼朦胧地望了过去。
他没想到常玥居然也揽走了罪状。明明也不是她的错。
“说什么呢！多亏了这个，我家那位还有机会吃上他想吃的酱肉丸，还多看了我们母子好几天。”
“是啊，我们得感谢你，还有给你东西的恩人。我爸在那段时间给我留下了足够珍贵的回忆。”
“是该谢，可惜我家那位没来得及用上，早早就被送到放逐之地了……那段时间外头多乱啊，刚进去就……”
一个女人说着，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
她眼睁睁看了全程，现在想起来还是心痛如绞。
“多亏了你给的那些东西啊，延长了邪堕的时间，现在他们可以现在安稳的地方过日子，虽然我的孩子没这个福气，但是阿德家的娃现在还挺好的，活着就好啊。”
有人因此回忆起了什么，悲从中来：“都怪那些该死的畜生，本来他们都可以在里头活得好好的……呜。”
结果逃过了放逐之地外围的暴.乱，却在看似安全的管理所里出了事。
这些淳朴的人类一个个都红着眼眶，没有人责怪常玥，也没有人怪给了她东西的“恩人”。
虽然有人逝去，但也有人存活。
就像是他们说的那样——活着就好，就有希望。
人们开始相互拥抱，拍肩，相互打气，规划未来。
常玥怔怔地流泪，她怀里的小女孩动了动，醒了过来。
她还没完全邪堕，尚存理智，一睁眼看见这样的情况，下意识伸着遍布黑斑的手，抹掉了常玥脸上的泪。
“姐、姐，不哭。”
玄闵已经接受过了一轮道谢，这会儿抱着元沅退到了门边。
他拍了拍元沅的脑袋，轻声道：“没人怪你。”
这些人类还不错，憎恶分明。
元沅不团着了，他直着上半身，怔怔地听着。
他的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漫起了水光，积攒到一定程度自动滚落，掩盖在了柔软的毛毛中。
人类真的很神奇，有的很坏，有的又好得让人心酸。
他们的感情也很奇妙，难怪会有人用味道来形容各种情绪。
元沅抽抽鼻子，心里头堵着的东西像是忽然松了。
之前让他觉得有些可怕的“帮助”，这会儿却像是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他又开始有些想帮他们了。
这样的帮助好像是没错，但下次还是得更加小心才可以。
这次没错不代表下次没错。
而且坏蛋也一定要及时清理。
元沅觉得今天他学到了很多，心情稍微转晴了一点点，不再那么沉得泛酸了。
就是不知道他到时候能不能把学到的东西好好地用出来。
他脑袋里思绪纷杂，到最后还突然冒出了个疑问：玄闵真的喜欢笨的吗？
元沅犹豫了一下，偷偷问他：“如果有一头龙说喜欢很笨的鼠，但那头鼠实在是太笨了，笨到受不了了的那种。”
“你觉得那头龙……还会继续喜欢笨的吗？”
玄闵看了他一眼：“我觉得那头龙会说：其实我不喜欢笨的。”
元沅一愣，耳朵还没来得及耷拉就又听对方道：
“他还会说：但是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