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彗说完, 那个雷老板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更深了。
“嘿嘿嘿，多带一个人啊, 是你的朋友吗？”
解彗沉默了一下。
雷老板却直接把她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好好好，那你可一定要把她带来，到时候咱们三个人一起……嘿嘿嘿。”
尽管害怕, 但解彗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只是等挂了电话, 她方才勉强撑起的气焰又消失了, 缩着脖子, 颤巍巍地小声说：“师傅，能不能去经贸路的君来大酒店？”
过了一会儿，那司机应了一声, 语调僵硬而又死板。
解彗对这则都市传说印象很深, 因为其他的鬼一般是地缚灵，只会被困在自己死前的地方，活动范围只有那一小块。
只有这个司机, 开着辆幽灵车，在城市里四处游荡，寻找能看见他的有缘人。
真是一段孽缘。
大部分鬼, 比如李小清, 除非作死玩了恐怖游戏, 否则不会撞见。要见到这个鬼, 一定也有触发条件。
解彗的视线几乎无处安放，又不小心瞥了一眼后视镜，对方黑漆漆的眼珠子还是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像个逼真的假人。
那双手无比苍白冰冷, 握着方向盘的姿势到现在都没有变过, 汽车却还是正常行驶。
从这边出发去酒店，至少还有半小时。
解彗想，这将会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十分钟。
车内平静得让人窒息。
但好在目前为止司机看起来没有要害她的意思，如果只是平静，也不是不能忍。
毕竟现在跳车可能更危险。
然而只是呆了一会儿，持续不断的寒气就从司机身上扩散到了全车，解彗有点支撑不住了。
她抱紧双臂，牙关打颤：“师傅，您这车里有暖气吗？”
司机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有要转头的迹象。
解彗肩一抖：“就就就算有也不要开哈！我是个环保人士，就是想跟您倡导一下节能减排。”
司机的目光安分了下来：“好的。”
她小声嘀咕：“我要是夏天遇到您就好了。”
她吸了吸鼻子，连哈气都哈不出热气，几乎怀疑自己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快要凝成冰了。
解彗死马当活马医地摸了摸包里，突然发现里面有个李一唯早上给她塞进去的暖宝宝。
感动的眼泪要流下来。
现在冷的问题也解决了，再忍二十分钟绝不是什么难事，至少这鬼司机长得还不算太可怕。
解彗这样想着，等贴完暖宝宝，毫无防备地一抬头，就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映在后视镜里的司机额角绽开了一个大口子，开始哗啦啦流血。
他却仿佛无知无觉。
半张脸都是血红，血又流过脖子，缓缓流到手上，整个方向盘都被染红了。
这下，小腹上滚烫的热度也无法温暖她拔凉的心了。
解彗情不自禁往角落里缩了缩：“师傅，要，要不咱先停下车擦擦脸擦擦手？”
“停车，会迟到。”毫无生机的声音说：“不可以迟到。”
“您还挺守时……没关系的我不急，您就擦擦吧，像现在这样，我都不敢……”
那司机扭动了一下脖子，像是要看一眼后视镜，解彗顿时一个激灵：“我都不敢移开视线！跟化了特效妆似的，简直太酷啦！”
“谢谢，你的，夸奖。”司机再次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出租车身骤然歪斜了一下，解彗被甩得朝座椅上倒去，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一抬头，就看到那双手正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
还有腿也无力地往外撇，裤管上全是血。
幸好这一路过来畅通无阻，一个红灯都没碰到。
而司机还是僵着脸，仿佛对此毫无察觉。
她拽着包挡在身前，小心翼翼握着扶手。
司机好像又动了一下，解彗隐隐觉得他是在等自己说些什么，咽了咽口水：“您还真是……身残志坚哈？”
“谢、谢。”
解彗心里的恐惧几乎达到了临界点，但还是安慰自己：到了这个地步，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了，恐怖的鬼她已经见得多了，这种程度不过如此，这应该是司机死前的车祸现场还原，脸上带点血，胳膊断了，腿也断了，除此之外还能再恐怖到哪里去？
然而又开了一会儿，司机的脖子传来了“咔吧咔吧”的声音。
解彗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接着，她就眼睁睁看着司机的头，从脖子上侧垂了下来，形成了超过九十度的钝角。
原来恐怖，是有很大发展空间的。
那一瞬间，解彗吓得整个人都从后座弹了一下。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簌簌落下，低声抽噎着：“这，这跟无人驾驶有什么区别啊？”
她正抱膝瑟瑟发抖，便听到前排叫了一声：“小姐，到了。”
她白着脸，看向窗外，一眼就看见了酒店门口的大招牌，还真到了。
外面虽然算不上车水马龙，但还是能看得见一些行人，透过酒店大门，也能瞧见里面的前台，解彗的胆子终于稍微大了点。
坐在驾驶位的司机也转过身来，第一次与她对视。
解彗心里一跳，只想赶快与他错开视线，便下意识看了一眼计价器，屏幕一片灰白。
“付钱。”司机晃动脖子，带着头摇了摇，折断的胳膊缓缓伸出来，手指张开，做了一个要钱的动作。
但解彗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动作像是要她的命。
解彗左手拉着车门的把手，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司机大哥，你看，这样歪脖子说话挺累的吧，要不咱还是把脑袋扶起来？”
被她这么一提醒，司机的眼神好像变了一下，时而迷茫，时而清醒，略带凶狠。
趁他没注意她，下一秒，解彗当机立断打开车门就往酒店里跑。
余光里，那辆老旧的破损出租车并没有开走，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从窗口飘了过来：“你，还没，付钱。”
“那你先跟我过来我没带钱包马上就找人付给你！”她不敢停，只是朝后喊着。
钻入旋转门后，她拿包挡住脸，冲到了电梯面前，刚想按键，发觉那白色影子快追上来了。
万一进去被追上，呆在小小的电梯里可就任人鱼肉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冲向了楼梯，疯狂踏步朝上跑去。
背后还是传来要钱的声音。
“你，还没有，付钱。”
就像卡壳的磁带，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字，在楼梯间里回荡着，3D立体声环绕在解彗的耳边。
她捂住耳朵，提着一口气冲到了五楼，很快就找到了501，然后开始疯狂按门铃。
余光里，那个吊着头的白影几乎就在身后了。
她也听到了门里拖鞋的踏踏声，就在白影追上来的同时，门被从里打开了。
一张肥大，五官却拥挤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看到解彗泛着红的脸颊，雷老板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还是跑上来的？这么心急啊，我的小宝贝，你的那个朋友呢？”
解彗扒着门，尽量稳住气息，思考了一秒便开口：“雷老板，我是坐出租车来的，但是钱不够，你能不能帮我垫付一下车钱？”
“哈哈哈我的小可爱，”他的眼睛笑得更小了：“那怎么不行呢？多少钱我都愿意帮你付！”说着俏皮地眨了下眼。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解彗原本空空如也的旁边好像突然多出了一个人，视线下意识移到那边，瞬间尖叫了一声：“我的娘啊！！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这就是我的那个朋友！现在！也是您的有缘人了！”
说完，解彗扭头看向旁边的司机：“师傅，您都听到了吧？他要帮我付车钱。”
那司机的头便平缓地移向雷老板：“你，付钱。”
雷老板肥壮的大腿肉眼可见地抖动着，一下子跌坐在地，往后倒退，磕磕绊绊爬进了门，司机紧随其后飘进了门，再次重复：“你，付钱。”
解彗没敢多看，立刻往回跑，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楼梯，回到一楼。直到冲出酒店大门，她才撑着腿，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快要爆炸的肺部缓和之后，她直起了身。
现在，她最希望做的事是立刻回到自己那安全的小破出租屋。
但是她短期内是不想再招出租车了。
正犹豫，她的视线在那鬼司机丢下的车上停留了几秒。
她迈步靠近，弯下腰，朝驾驶座看去——没拔钥匙。
她定定地看着，心想：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接着又朝包里看了看，原主是有驾照的，她也一直有带在身上。
看了看驾照，又看了看没拔钥匙的车，她心动了。
但是随即又有些犹豫，如果她把这车开走了，鬼司机会不会来找她？
正天人交战之际，她的视线穿过车窗玻璃，看到对面一辆长长的商务车朝这里开来。
半开的车窗里，一张闭目养神的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解彗几乎立刻就要落下泪来。
而对面的车窗里，那人好似有所察觉，眼皮掀开，精准地锁定了解彗。
车在她面前停下，西装笔挺的男人下了车，走到她身边。
她抬脸看过去，脸颊鼓鼓的，眼眶憋着泪：“谢固……你差点，差点就要见不着我了！”
谢固的司机去地下停车场了，他则将解彗重新带回了温暖的酒店。
在他身边，解彗心里的安全感终于被填满了，抽抽噎噎地将刚才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
最后抹着眼泪总结：“那个鬼，死相真的很可怕，你没有亲眼见过，都想像不到有多可怕。”
说到这里，解彗顿了两秒，思考要如何形容，接着用力歪着脖子，给他表演：“哦，他的头倒下来，挂在脖子上，就像我这样，然后匀速地转过来时，好像……烤炉里缓缓旋转的烤鸭。”
谢固听到这里好像笑了一下，但解彗不确定。
她有点生气，不过还是接着总结：“还有那个雷老板也很可怕，想潜规则我！他说是他托了关系发了话，我才能拿到常青树导演新电影里的客串的。”
她用力搓着手，咬牙：“我要是早知道是这样，一定得叫李姐把这个邀约给推了！可是现在合同都签了！”
谢固深邃的眼睛微眯：“他跟你说，是他发的话？”
“对啊。”解彗只觉得如鲠在喉，低头跺脚：“我现在快要恶心死了！”
谢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长问：“知道那部电影最大的投资商是谁吗？”
解彗一脸茫然：“不知道，李姐没有跟我说过。”
他似笑非笑收回手，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很快，电话接通了，那头先问了好，谢固看向她的视线没变，声音却凉薄：“吴子丰，我听说，是雷明鸣找你托关系，把解彗送到公司投资的新电影剧组里的？”
解彗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什么。
那头的吴子丰却是瞬间冷汗下来了。
他明白谢固的意思。
前段时间，上头确实跟他提了一句，最近崛起的解彗很适合新电影里的一个角色，可以考量一下。
他看了也觉得合适，本来就打算安排的，结果就在这时，雷明鸣找上了身为制片人的他，给他塞了一笔钱，说是让他把解彗塞进剧组里，他有用。
吴子丰自然没说自己本来就要安排解彗进组，他也大概知道雷明鸣打的小算盘，但不过是个小明星，他没放在眼里，只是暗地里收下了钱。所以在雷明鸣眼里，就是他把解彗塞进剧组里的。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上头真正指明解彗进组的，是顶头大老板。
他这下算是撞到棺材板了。
“谢，谢董，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个误会！我不是……”想到自己等于将解彗送到雷明鸣面前，吴子丰忙不迭地道歉，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解释，那头的电话已经干脆利落地挂了。
解彗再次跟谢固的眼神对上，刚才被雷老板恶心到的感觉却已经一扫而光。
“那部电影的最大投资商，是你家的公司？原来，原来发话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啊。”
解彗为了努力让嘴角上扬得不那么明显，把毕生的难过事都想遍了。
然后又想起了刚才另一件恶心的事，再次跺脚：“那个雷老板！他刚才还叫我小宝贝！小可爱！还以为我要带朋友跟他一起……”
谢固眼里浅淡的笑意也消失了。
“他在哪间房？”
“501。”解彗回答，后知后觉：“你不会要去找他吧？我刚才把他跟那个鬼司机关在一起了。”
谢固步态沉稳，朝电梯走去。
解彗连忙跟上：“算了，也该去看看，我是因为觉得那鬼不像是真的会害人的恶鬼，才把他引过来的，虽然那个雷老板恶心到我了，但我倒也没想害死他。”
谢固垂眸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就算是恶鬼，把他害死了，也用不着自责。”
解彗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了。
电梯在五楼停下，谢固长腿迈出电梯，径直朝501走去。
解彗走的时候，501的房门没有关，现在同样还是刚才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还是害怕会与那个司机鬼对上，谢固按住她的肩，自己先走进了房里。
解彗便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是个家庭套房，里头一片混乱，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追逐战，但是既没看见那个雷老板，也没看见鬼司机。
谢固环顾了一圈，最后看向卫生间。
两人走了过去，他打开房门，就见雷老板泡在浴缸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哆哆嗦嗦地哭着，听到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惊得通身颤抖，水花四溅，见到来人是谢固，他眼睛一亮，大喊：“救命啊！快来救救我啊！有鬼啊！！”
他身上还穿着浴袍，现在都浸湿了，贴在白花花的肥肉上，解彗只是大致扫了一眼，眼睛就被谢固背过去的手精准地蒙住。
清冽的男士松香侵入了鼻腔。
然后谢固转过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浴室内的场景，将西装外套脱下，搭在她肩上，又松了松领带，挽起袖口，说了句：“在门外等我。”
解彗摸着身上布料光滑的外套，乖乖地退出了房间。
这酒店隔音不错，关上门，就听不太清里头发生了什么。
等待的时候，解彗突然想到了消失的鬼司机。
是因为谢固来了，所以离开了吗？
她左右环顾，立刻跑到了这层楼的窗口，刚好，这一面是对着酒店大门的。
她倾下身，往外看去，看到了那辆破旧不堪的出租车。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车里的情形，但车子已经发动了，缓缓离开了酒店。
解彗不知道，这个司机有没有从雷老板身上收到自己想要的报酬。
正想得出神，501的房间门开了，谢固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踏了出来。
她小跑过去，就听他说：“他跟我保证过了，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
听起来过程很轻松，解彗仔细打量他。
除了领口微松的领带，谢固的衬衫与西装裤依旧板正，看起来没有沾到一滴水渍，面色更是冷静。
但显然，他刚才一定狠狠教训了雷明鸣一顿。
解彗正想将外套脱下来递过去，被谢固制止了，低头问她：“要回去吗？”
“不然呢？”
谢固掏出了一张房卡，她瞄了一眼，总统套房。
解彗脸莫名一红：“我，我还是要回家的。”
谢固便收起房卡，直视前方：“顶楼的两套房我都订下了。”
言下之意，就算她住酒店，两人也不会住一套。
解彗发现是自己误会了，脸更红了，气鼓鼓：“知道你有钱了，资产遍天下！”
谢固没让司机跟来，自己亲自开车送的解彗。
虽然都是坐车，但解彗的心境已经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正在等红绿灯，车子停下，她眼睛微转，余光里，谢固如玉一样有质感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抹除了鬼司机的给她带来的阴影。
正想顺着手往上看，谢固突然开口了：“雷明鸣的手机号，拉黑。”
解彗吓了一跳，几乎以为是他发现了自己在看他，随即反应过来。
“哦，你提醒我了，我刚才就想这样做的，只是一时忘了。”
她找出雷明鸣的来电，拉入黑名单，然后将手机给他看了看：“已经拉黑了。”
谢固随意看了一眼，却看到了自己的手机号。
备注是——“善良的黑心资本家？”他慢悠悠地念。
解彗立刻缩回手，看着自己的手机，故作惊讶地说：“呀，这手机真是的，怎么还自己给人取外号呢？这也太不礼貌了吧！”
谢固笑了笑，没说什么。
到了地方，解彗指挥着谢固在小出租屋前停下。
“你别看这里破，但是很特别的，它附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鬼，房东对我也很好。”解彗并不为自己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而感到自卑，但怕谢固误会，还是解释：“公司也没亏待我，其实我现在有钱了，能住得起更好的房子，但是我不想搬。”
谢固投向出租屋的视线意味深长，出乎解彗的意料，他并没有像李一唯一样劝她搬走，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里是不错。”
此时时间已经是半夜了，出租屋里，房东老太太那边的灯还是亮着的，解彗来到这里之后，还没有这么晚回来过，见她房间的灯亮着，有些奇怪。
“老太太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
正嘀咕着，大概是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老太太的门开了，她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解彗。
她意识到什么：“阿婆，您不会是在等我回来吧？”虽然是问句，但解彗心里几乎可以肯定了。
老太太一向话不多，关心人也不会说出来，所以照常没回她话，只是目光在车边的谢固身上停了一下，两人对视上。
紧接着老太太眼里闪过了一丝困惑，嘴唇嗫嚅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谢固却收回了目光。
“进去吧，我先走了。”
解彗也转过身：“好，那你回去的路上开车小心。”
解彗目送谢固的车离去，直到消失在街角，才发觉他的西装外套还在自己身上，摇了摇头。
“阿婆，这么晚了，你要早点休息，如果以后我还这么晚回来，就不用特意等着我了，我这个职业特殊，以后回来晚的次数多着呢。”
老太太不置可否。只是在关门之前，她站在阴影里看向解彗，声音低沉：“刚才那位大人……”
解彗没听清：“你是说刚才那位先生？哦，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老太太沉默了几秒，嘴里几不可闻地嘀咕：“会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