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梨坐在大夫诊案前,看着老大夫手指按在自己腕上,眉头微皱,似在沉思。心口之处砰砰直跳,呼吸都有些不会了。

  老大夫额头皱得愈发紧,提醒道:“姑娘,放松些。”

  时间过得愈发缓慢,终于,捱到了老大夫收回手,打量了叶梨一眼,才微微含笑道:“倒是老夫眼拙。”

  他说着站起,叶梨心口却跳的愈发厉害。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认识自己?

  要不要拔腿逃走?

  “我倒是称呼岔了,还望见谅。”

  叶梨还没反应过来,他拱了拱手,道:“恭喜夫人,是喜脉,就快有三个月了。胎相很稳,不必担心。夫人之前可有吃什么保胎药?”

  叶梨扶着桌子站起,又几乎腿软坐下。

  心里又是喜,又是愁。

  果然是。竟然真的是!

  可是如今自己这景况……皱了皱眉,却又想,若是告诉阿茂,他必定会……

  他曾多次说过,要娶叶梨为妻,反倒是叶梨多有顾虑,每每说到这个,就转了话题,委婉拒绝。

  想到这个,叶梨舒出一口气,脸上也挂了喜气。

  “要不,劳烦您给我开点安胎的药?”

  老大夫应下,挥墨写了个药方子,拿着去柜台抓药。

  这个小医馆比较偏僻,店里一共就两个人,一个是老大夫,一个尚是个七八岁的稚儿,坐在门前台阶上玩石子。但是看着倒是还成。老大夫须发皆白,颇有些隐世高人的气度,而且他诊脉之前,以丝帕盖了叶梨手腕,显见是给富贵大家诊治的习惯。

  老大夫抓药,叶梨暗暗又打量了医馆一番,原本的不信任已是烟消云散,心里大大安定。

  “这里是十包,每次熬一包即可。也不用天天吃,隔三岔五,吃上一日即可。”

  老大夫从柜台里递来绑成一串的中药,却让叶梨有些发愁。这样可怎么拿回道院去?

  她今日出来,乃是生疑想诊诊,却没考虑到要抓了药回去。

  早知道就带个包袱布了。

  可是人家已经抓了,又混成了一小包一小包,可也不能不要。叶梨只得接过来,又付了钱,道谢走了出来。幸而她戴了帷帽,走在路上,也无人知她是谁。

  这个医馆是开在小巷子里,周围皆无其他店铺,叶梨想到,方才来的时候,有路过一条比较繁华的街市,想必能买到包袱布。就没直接回去,而是往东边走去,试图找到在马车上路过的那条街。

  可是,她对路不熟悉,走了很久,竟是一直没找到街市,反倒周围皆是阔府大院,长长内巷,几乎望不到头。

  叶梨忍不住把手放在小腹上。腹内并无什么不舒服,也没什么异常,只是她从方才起,就总觉得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婴儿,是她和阿茂的孩儿,娇嫩如芽,暗暗萌动。

  心里愈发柔软,把脚步更加放慢了些。

  其他都不重要了,也不想去在意了。

  如今唯一要紧的,就是她腹内的娇儿,还有,就是想快些见到他,与他说明此事。

  他定会很高兴吧。

  叶梨每每被他哄得心软,由了他恣意妄为,偶尔也会担心,万一有孕可怎么办。那时,他就抱着她,哈哈大笑,说:“那样才好!你这狠心肠的小道姑,天下就没你这样的女人,每每让你随我走,总是不依。等你有了孕,我看你还能怎样嘴硬?”

  叶梨就反而心生惭愧。是她亦对他生了不良之心,是她与他在道观静修之所偷情,是她在为故去的未婚夫守贞却又没守住。是她每每求他:“你若是逼我离开道观,我就只有一死了。”

  因而,本是气怨打他的,就又心虚手软起来。

  结果每次又被他看透,借机再索再取,简直要送了叶梨的命。

  叶梨脸上发热,前后看了看,窄窄的内巷里并无他人,两边全是高墙,咬了咬唇。一低头,又忍不住翘起嘴角发笑。

  与他真乃是孽缘。

  可是叶梨出生以来,所有的快活和欢喜又都因他而起。

  他生的好看又英武不说,最能逗人发笑,哄人开心。

  若能嫁给他,会幸福无忧的。

  不过……

  叶梨叹口气,想把那些烦忧和阻碍暂时全抛在脑后。

  任是天大的事,他必定能搞得定。只是到底委屈了他,自己虽未成亲,也是完璧之身跟了他。但是,毕竟是望门寡的身份。而且娘家、夫家,还不知会如何暴怒。若不是因为这些顾虑,她也不会那般欢喜他,连身子也肯给他,却不敢与他讨论两个人真的在一起,结姻成亲的事。

  万一他家人反对呢?

  可是他曾说过,只要叶梨答应,一切都不用顾虑。

  思及他往日所言,叶梨顿觉心内笃定,连腰杆子也挺直了些,甚至微微挺了挺平坦的肚子,唇边笑意也愈发明显。

  他若是知道,会是如何言行?该当很惊喜吧。

  小巷子终于走到头,外面阳光灿烂,声音喧嚣,人来人往,叶梨几乎觉得完全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眯了眯眼,适应了明亮的太阳光,才看清为何笙鼓喧天。

  原是成亲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甚是隆重。

  叶梨不免有些羡慕。

  她压根就没成过亲,未婚夫就病故了,然后她就被送入了道观守贞。

  原来以为,这一辈子就在道院里不死不活地捱过了呢。

  心里想着,竟是同着围观的人群一起,瞧起了别人送亲的队伍。

  ——这嫁妆可真多啊?

  ——可不全是女家嫁妆,前面那些,都是聘礼呢。

  人群议论纷纷,有人大概也和叶梨一样,是偶尔闯入的,好奇地问:“这是谁家娶亲啊?”

  有好几个人同时叽叽喳喳回他,叶梨仔细分辨了下,才分辨出完整的话。

  ——你是才进京的吧?这都不知道!是奉国将军府。之前送聘礼的时候,满京城就已羡慕过了。

  听到“奉国将军”三个字,叶梨心里一颤,不由竖起了耳朵。

  路人开始议论起新郎和新娘,叶梨对外面的世界向来不知多少,听了一会,却什么也没听明白。

  犹豫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涨红了脸问:“请问今日大婚的,是奉国将军府哪位公子?”

  她还怕别人嘲笑她不知,或者不愿告知她,却有四面八方的声音立时传了来。

  ——奉国将军府就一个儿子。

  ——可不是么,大葪谁人不知,奉国将军府少将军,智勇双全,威名无二,自十三岁上战场,就没打过败仗,为我大葪保太平,平四疆!

  ——是呢,也只有奉国少将军,才娶得了英国公家嫡小姐。新娘子才貌双全,家世又好……

  有人哈哈笑着骂道:“说得你好似见过人家小姐似的。就你,梦里见过吧?”

  众人的话题逐渐发散开,叶梨脑子里却如雷阵雨前的天空,布满浓云,乌乌泱泱,密密占满,脑子似乎僵住,思虑不得。

  半天,她终于缓了过来,还想再问新郎姓名,身边的人却都已经闹哄哄向前去了

  叶梨提着一口气,也跟着人群,追随着嫁妆箱笼,终于到了尽头。一眼就看到高大的门庭上,端端正正挂着“奉国将军府”五个大字。她对京中不熟,因此竟没发现,她之前迷路绕进的小巷,就在奉国将军府后面。

  不顾一切挤到大门附近,周围的声响愈发的大,有将军府的护卫,维持着秩序;又有新娘家的喜娘,向人群散发糖果和喜糕。

  ——唉哟这样隆重的婚礼,才不白活一辈子呢。

  ——四月八日,送聘礼的时候,奉国将军府送了活的六畜呢。

  ——唉哟,如今都嫌送六畜麻烦,全用假的代替,这可是很难得……

  旁边两位阿婆慨叹,叶梨忽地想起,上月七日晚,阿茂来了道观,按着往常习惯,他既来了,就会留两三日,可是第二日一早,他就急匆匆走了,并且说:“今日有极重要的事情,晚不得。”

  正在这时,人群轰动,叶梨被挤出好远,只听到周围人都说:“新郎来了,新郎骑马到了!新郎好帅啊!”

  人群挤挤挨挨,她压根看不到里面,只得往远处走了走,才勉强能看到了人群中间。

  她掂着脚站在路边一小块石头上,也只看到了半张脸,眉长眼阔,凤眸含笑……

  只一眼,立时站立不稳,似被□□戳入脑髓,轰鸣炸裂开,这种刺痛从头顶灌入,在心口又化成了大掌,把一颗心捏成一棵核桃……小腹抽痛的时候,叶梨才猛地想到自己已怀了身孕。方才心内焦火翻涌,她竟是忘记了,还在人群里拥挤,随队伍小跑。

  孩子不会有事吧?

  她试图抬起手臂,看看自己拎着的药包是否还完好,却发现已经被挤掉了几包,而且有两包都挤破了纸,各种黑焦嶙峋的草药,全散了出来。

  眼睛花的看不清,腿软的站不直,腹中似被千刀绞,一股剧痛袭来,叶梨往后摔去,最后的念头,却仍是想要护住药包,只是手臂上挑,反把草药扬了出去,像杨絮一样飞在眼前……她已后脑朝后坠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