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池羽正试图呼唤原本近身随侍的宫人, 突然一人一马急速而来,最终停在轿撵边。

  她怔了怔,正转头要看来者何人, 那人已经将手伸向她,熟悉的声音响起:“跟我走。”

  池羽不自觉地抖了抖,缓缓抬头。

  原本应当在西境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她面前,谢其琛紧皱着双眉, 神色显得有些冷, 是压抑着怒火的样子。

  ……他从不会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池羽勉强露出个笑容:“卓大人为何会在此地?”

  “卓大人?”谢其琛讥讽般扯了扯嘴角, “在梦境中同我玩过家家好玩吗?”

  池羽僵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为何会这么说。他应该是她梦境中的人, 为什么会说出仿佛从梦里清醒一般的话?

  等等……如果他不是梦境中的存在,而是真实的谢其琛呢?

  “我进入你的梦境,是要唤醒你, 将你带出去。”谢其琛说着, 语气变得更冷, “可没想到,原来你从始至终都是清醒的,根本不需要旁人唤醒。”

  池羽被面前人带着冰渣子般的语调刺痛,默默低下头。

  谢其琛见池羽不说话, 心中更加焦躁,他拽住池羽的手腕,试图将她拉到身边:“跟我走。”

  然而没想到池羽一把甩开了他, 鼓足勇气一般抬头与他对视:“对不起,我不能走。”

  谢其琛被甩开, 压抑着的焦躁、怒意便一下子爆发出来:“我能猜到你为什么留在渡厄境中,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 跟我走!”

  池羽被吼得缩了缩肩膀,可还是坚决摇头:“我不走。”

  雪原之上,两方士兵打得混乱不堪,而混乱的中心,两人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女子与青年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最终,谢其琛先认了输。他深吸一口气,抛开所有浅层的情绪,露出了最根源的、柔软脆弱的内心,那里只有悲伤和恐惧。

  “我明白你是为了我。”谢其琛声音微微有些抖,“可是,我不想接受你为我安排的这个未来。”

  池羽被谢其琛罕见的软弱姿态震到,鼻子突然有些酸,她泄了气,也不再用对抗的态度说话。

  “我也不想的。”池羽哭着说道,“可是不这么做,只剩一半元神和修为的你根本不可能抗住卵的苏醒,你会死的。”

  面前的女子颤抖着哭泣,话语中饱含着复杂的情绪,显得柔软又脆弱。谢其琛定定看着她,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幼稚。

  在梦境中清醒以来,他只觉察到自己的恐惧和怒意,却未曾看到过她的恐惧和悲伤。

  可若不曾看到她的情绪,他又如何做到带她出去呢?

  明明想要守护她的。

  他得更成熟冷静一些。他要带她出去,他不要她悲伤地去牺牲。

  “即使现在的我确实扛不住卵的苏醒,也不代表着你必须牺牲。”谢其琛跳入池羽的轿撵,半跪在池羽面前,平视着她,“你死去,而我再也不记得你,这样的结局是你真的想要的吗?”

  池羽踟躇片刻,摇头:“我想不想要又如何?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谢其琛抬手捧起面前女子的脸,令她不得不与他对视:“你只需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这样的结局吗?”

  “我……”

  “不要去管那些‘可是’。你想要分开吗,想要被遗忘吗?”

  “……”

  池羽沉默许久,突然哭得更厉害了:“不……不想的……”

  她希望着自己的爱人能拥有未来,可是她更希望的是她与爱人都拥有未来啊!

  谢其琛摸摸她的脑袋:“这就对了。”

  池羽习惯了忽视自己,习惯了包容、顺从和忍受。可这一刻却委屈了起来,开始任性地发脾气:“我是不想,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选择了!我放弃自己的未来,做下这样的决定,只是想换你的未来!”

  “……嗯。”

  “可是你不好好谢谢我,方才还吼我!搞得我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你以前从没有对我这么凶!”

  谢其琛顺从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发火。”

  “我这几天一直很害怕,和当初殉脉不一样,那时候我心中无牵无挂,更无甚求生意志,可现在我很想活着啊!我们还有好多城镇没有去过,好多好吃的没有吃过,而且万一你忘了我后还喜欢上别人,我多委屈啊!”

  池羽一边哭一边凌乱地发着火,显得有些可怜,又很鲜活。

  谢其琛等她发完了火,终于说道:“所以你不想牺牲的,是么?”

  池羽静了片刻,大喊出来:“我当然不想去死!还是死在这个见鬼的噩梦里!噩梦里全是讨厌的人!”

  喊声爆发出来,宛如投入湖面的石子,音波一阵阵回荡开,瞬间远处的天空和雪山呈现龟裂般的破碎。

  “面对命运,除了承受,还可以抗争。”谢其琛认真说道,“不满的话,就去抗争吧。”

  池羽怔怔看着认真说话的男子。因为哭久了,忍不住抽噎了一下。

  “抗争?”

  “如果你不会的话,我和你一起。”

  池羽缓慢地消化着谢其琛的话。

  抗争,一个很常见的动词。可这一刻,仿佛突然开悟一般,抗争于她而言不再是一个印在文本上的死板的词,而幻化成某种可以充盈身体的力量。

  惯性、路径依赖,有很多的名词定义着人类无意识重复的行为。

  池羽想起自己曾经给谢其琛讲的小象的故事,小象从小被锁链束缚,所以当它长大后,即使把铁链撤去,它也已经不会逃走。

  那个时候,她用这个故事去比喻谢其琛与失去、绝望的关系,分析谢其琛冷漠、不信任的来源。

  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如谢其琛习惯了失去和绝望、习惯了冷漠和不信任,她也习惯了无力、习惯了容忍和顺从。

  那个时候她让谢其琛感受了另一种不同的路径——得到和拥有,温暖和安全。

  而此刻谢其琛也在对她做同样的事,带她感受另一种不同的路径——夺回力量、抗争和不屈。

  谢其琛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我们一起寻找那个能让我们都拥有幸福和未来的方法。”

  如果说谢其琛一直以来的陪伴和偏爱在她的心里种下一颗生机的种子,让她不再在意幼时黑暗的回忆,那这一刻,那颗种子终于在她荒芜而丧的心里发芽了。

  池羽的脑海中飞过无数的记忆,那是真实的世界中,她与谢其琛度过的所有温柔的、温暖的、平静的、美好的时光。

  池羽下意识地握住谢其琛的手,喃喃:“我想和你一起,度过平安幸福的人生。”

  而不是在这个寒冷的噩梦中,孤独地死去。

  这一刻,梦境的碎裂从远方蔓延到了两人的周身。

  整个世界仿佛末日灾难一般地迅速坍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士兵也好、宫人也好、雪原也好、怒吼着的父母兄妹也好,都消失不见了。

  坍塌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耳边一片寂静。等反应过来时,周身已经陷入一片黑暗。

  池羽茫然地看着四周——噩梦消失了,噩梦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然而进入她梦境、带给她力量的男子也不见了。

  梦境坍塌消亡,那人既然是强行进入她梦境的魂体,那应当自动回到了他现世的肉身里吧。

  所以此刻,她正以真实的身体身处渡厄境中。

  渡厄境一片黑暗,与噩梦中感受到的气候一样寒冷。

  很快,黑暗中传来尖细的声音,那声音她曾听过,是渡厄境魇兽的声音。

  “哎呀,你出来了。真可惜,难得我为你的噩梦所编纂的故事十分唯美。”

  池羽回答:“我破境了,送我出去吧。”

  “我是渡厄境规则的仆人,你既然破境,我自然会送你出去。”魇兽笑嘻嘻说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要给你那个说定的秘密。”

  池羽一顿,想起关于渡厄境的描述:如果入境者抓住一线生机,摆脱了渡厄境,渡厄境则会告知一个有关于入境者的重要秘密。

  池羽皱眉:“那么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

  “是一个很有趣的秘密哦……”

  随着魇兽声音的响起,池羽意识一阵混沌,再清醒过来时,她发觉自己正在空中。

  她低头看,发觉底下竟然是梦境中神殿的书室。而书室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女孩正在哭泣。

  这是……对了,这是渡厄境的噩梦中,她幼年时第一次闯入神殿的那天。

  就像大神官葬礼那天,她在海市蜃楼的火光中看到的那样,那个小小的女孩哭着哭着,突然身体出现一种奇怪的撕裂现象。

  池羽惊讶,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女孩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常。

  只是身边凭空出现了一块蓝色的宝石。

  蓝色的宝石内流转着仿佛活物的蓝色,那是……池羽立刻明白过来了那是什么。

  ——那是女孩碎裂开的灵魂。

  那一天,痛苦哭泣的女孩……灵魂碎裂了。其中一部分的灵魂脱离了本体,存在于那颗蓝色的宝石中。

  下一秒,神殿的书室不见了,脚下的场景变成了现代的世界。

  那是个暴雨夜,小女孩在大雨中敲开了小教堂的门,被和善的婆婆收留。

  女孩在教堂的书房里躲起来一个人哭,哭到最痛苦的时刻,灵魂产生了裂隙。

  一部分的灵魂撕裂后脱离了本体。

  ……池羽明白了魇兽告诉她的秘密。

  那颗蓝色的宝石对应的,是真实世界里她年幼时分裂出去的那部分灵魂。

  那一天,年幼的她逃出小黑屋,在暴雨中躲进教堂,为父母兄妹的冷漠、贬低而痛苦不堪。

  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果人的灵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关注着自身,一部分关注着旁人、外物,那是不是把代表着面向自己的那部分灵魂分裂出去,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只要没有那部分灵魂,她就能够做到彻底忽视自己,也就不会发觉自己不被爱的痛苦,不会发现自己没有价值的绝望。

  那一刻,她的灵魂碎裂开,代表着关注自身、关爱自身的那一部分,脱离了本体。

  池羽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为何在两个世界,会有两具池羽的肉身。

  现代世界的池羽、修真世界的池羽,其实都是她。

  当年她分裂出去的灵魂无处可去,误入了修真世界的灵脉。

  世间万物本无法栖息于灵脉,哪怕是半灵之体的灵鸦,也无法真正彻底浸没于灵脉之中。

  可灵魂不一样,灵魂是全灵之体,它可以完完全全浸没于灵脉之中。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现世世界的她在灵魂分裂后只经历了十数年的时光,然而她分裂出去的灵魂却在灵脉中浸没了许久。直到有一天,它汲取了足够的灵气,作为独立的灵魂转身为了另一个池羽。

  而故事的最初,她从现代世界穿越到修真世界的那一刻,进入另一个池羽肉身的那一刻,一直分离在外的那部分灵魂再度回归了本体。

  原来修真世界原本的池羽并不是消失了,而只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甚至于,她曾经看的所谓“原书”,也许只是被分离出去的那部分灵魂在试图进行自救。

  只是即使那部分灵魂回归了本体,但由于她依旧还是那个很丧的、没有生机的人,所以那部分灵魂没能够彻底与本体融合。

  直到方才,她在谢其琛的引导下破开渡厄境噩梦的那一刻,那部分灵魂才真正与她融合了。

  池羽感到自己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甚至于,似乎还获取到了原本属于她另一部分灵魂的那些知识和力量。

  魇兽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已经得知了秘密的全貌,那么是时候,将你送出去了……再见了,我会记得你,毕竟是罕见的破出渡厄境的人呢……嘻嘻……”

  脚下现代的世界消失了,小教堂消失了,幼年哭泣的自己消失了,池羽在魇兽尖细的笑声中,再度意识陷入混沌。

  ……

  周身很温暖,和在渡厄境中时完全不同。

  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池羽睁开眼,被正午时分的太阳刺得眼睛一痛。

  立刻有一只大手遮在她双眼之上,帮她挡开刺目的阳光。

  池羽缓缓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那间家附近的道观。

  而原本出现在道观中的万法境和渡厄境的入口已经消失不见。

  据说渡厄境中时间的流速与外界是相同的,想来也确实到了境界该消失的时候了。

  “阿羽,你感觉怎么样?梦境破碎后可还发生了什么?”

  池羽转头,看到正半扶着她的谢其琛。

  因为灵魂的融合,明明只是破境前后的短短时间,她却有种经历了很多而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今夕何夕的感觉。

  是这个人完完全全引导了她,从很久以前开始,直到渡厄境破境之时,是他让她的灵魂回归了完整,焕发了幼年时丢失的生机。

  池羽专注看着面前的青年,而后扑进了他的怀抱。

  似乎从前他说过,她是他晦暗人生中唯一的光,可是其实对她来说也是相似的,他是她生命中最耀眼的光。

  谢其琛似乎对她突然的拥抱有些诧异,迟疑着问道:“怎么了?是梦境破碎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池羽摇了摇头,突然说道:“我爱你啊。”

  刻入骨髓地爱着他。

  谢其琛怔了片刻,没有继续询问什么,回应了这个拥抱,也将怀中的女子紧紧抱住。

  空气中似乎都开始流淌静谧甜美的氛围。

  然而没有温存太久,灵鸦的声音突然出现:“主人,虽然打扰您不太好,但我必须得说,一支由众多修士结成的队伍正往此处而来,似乎是要来找您的,且充满敌意。”

  池羽回过神,想到了什么,赶紧放开谢其琛,对他说道:“对了,我知道了,要如何让你的元神恢复完整。”

  谢其琛皱眉,灵鸦更是直接脱口而出:“圣女大人,我不是说了没有办法吗?”

  池羽微笑:“小蓝鸟,你由于能以半灵之体栖息于灵脉中,所以可以在灵脉中窥见与修行相关的“真理”,所知悉的法术、知识远超普通人类。”

  灵鸦歪头:“所以呢?你对本智慧之鸟有什么意见吗?”

  池羽指了指自己,微笑着说道:“可是现在,相较于你,如今的我知晓更多的知识哦。”

  因为她的一部分灵魂曾长久地浸没于灵脉之中。

  灵鸦:“?”

  “换而言之,我才是最接近修行之‘真理’的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