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被毁的巨大声响惊动了原本已经各自回房的众修士和侍从。许多人折返回来, 却发现方才还好好的书斋,如今已经变作一片废墟。

  而池羽与澹台玦就站在这一片废墟中。

  侍从总管发觉池羽似乎受了伤,急急上前扶住池羽:“大人, 发生什么了?您没事吧?”

  池羽回过神,发觉许多人正惊讶看着她和此处的废墟。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至少不能让刚才的事造成更大的影响。

  “我没事,只略微受了点伤。方才一时不察启动了书斋下的地颤装置, 不小心竟然将这书斋毁了。”池羽笑得有些抱歉, “我没什么大事, 不用担心我。”

  侍从总管有点懵,书斋下的那个地颤装置只是用来驱逐一些蛇虫鼠蚁, 防止书斋内书籍被咬坏的,操作不慎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吗?

  池羽看向折返回来的众修士与侍从:“惊扰大家了,抱歉。”

  侍从总管又问:“大人, 那位十三……您收养的孩子呢?”

  “刚才你们散了以后, 我就已经让他先离开了, 毕竟方才因为他引起了纠纷,我便让他先离开别馆了。”

  侍从总管不疑有他,只道:“大人,我先扶您去找医师吧?”

  池羽摇头, 转而看向一直静静在一旁看她撒谎的澹台玦:“澹台公子会送我去看医师的,总管你便负责带人开始清理书斋的废墟吧。”

  澹台玦愣了一下,乖觉地上前扶住池羽, 与她一同慢慢往医师住处而去。

  待周围已经看不到旁人后,池羽才说道:“多谢了。”

  “……大人指什么?”

  “方才没有在大家面前拆穿我。”池羽笑了笑, “书斋之中发生的事,还希望澹台公子能保密。”

  澹台玦犹豫, 神情中显然是对池羽做法的不认同:“也许大人在收养那人后与其建立了感情,可是他方才的情况,显然并非普通人类,甚至有可能是……”

  澹台玦还没说完,池羽就打断了他:“我以为,澹台公子一定会理解我的做法。”

  澹台玦不解:“大人是什么意思?”

  池羽心想抱歉了,我很少忽悠人,但谢其琛这个“弟弟”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为了保护他,她只能这么做了。

  池羽镇定地露出一种慈悲的微笑:“澹台公子可还记得先前与你探讨的那一篇《狐狸与神》的诗歌?”

  澹台玦点了点头。

  “当时澹台公子表达了对诗歌中那位神明的敬仰,所以我认为你一定会懂得我的做法。”

  澹台玦不解:“……大人可否说得更明白些?”

  “当猎人向神明祈祷,神明选择回应猎人的愿望,而狐狸因此失去了晚饭,于是神明将自己送给狐狸作为晚饭——在神明眼中,无论是人类还是非人,都是值得拯救的。”

  澹台玦一愣,隐约明白了池羽要说什么。

  “澹台公子忧虑于我弟弟同我们不同,并非是普通人——但仅仅因为他并非普通人,就不值得帮助他吗?”

  澹台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的力量很可怕,大人方才也看到了,恐怕即使是世家家主都不一定能赢过他……”

  “但我们现在还好好站在这儿不是吗?我虽受了些波及,但也只是小伤。”池羽继续循循善诱,“狐狸的力量能够咬断猎人的脖颈,但它也不曾被神明抛弃。”

  澹台玦怔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若他不做出什么恶事,我可以向大人保证,不会说出今日书斋之中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澹台公子这般的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池羽笑着说道,暗暗松了口气。

  虽然有些愧疚用一通连她自己都不太认同的胡言乱语去忽悠了澹台玦、利用了澹台玦对无私之爱的向往,但总归结果是好的。

  ……只是不知道谢其琛究竟去了哪,他方才显然神智不甚清明,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池羽垂眸,心中有些担忧。

  *

  谢其琛不知道这两日是如何度过的,神智一直恍恍惚惚,直到第三日的傍晚,他才完全恢复过来。

  他失控了。

  除了十一年前被更换心脏的最初,他已经很久没有失控过了。

  澹台玦的出现给他造成了过大的冲击。

  失控期间的记忆并非是全然模糊的,他记得他失控后误伤了池羽,也记得池羽和澹台玦已然发现他是个怪物。

  理智告诉谢其琛,应该尽快逃离这片区域。

  不会有人愿意接纳他这样的怪物,即使是池羽……池羽……会愿意接纳他吗?

  谢其琛想起一年前,池羽收留他的最初,当发觉他一直在伪装时,她曾说过:“我打算收养你。收养真正的你。不需要你伪装成讨喜的样子。”

  可即使是池羽也不会料想到,原来在戳穿最初的那层假面后,他还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他甚至不算人类。

  谢其琛想,也许他确实应该离开了。他这样的存在,只会给池羽带来永不停歇的麻烦而已。

  只是……很舍不得。

  谢其琛抬起头,远远看向灵山的方向。

  如果不曾体会过池羽带给他的那些美好,如果未曾意识到自己对池羽的爱慕,是不是不会这样舍不得?

  至少想要再看她一眼。

  谢其琛在原地安静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折返回灵山的方向。

  夕阳西下,整个灵山区域都笼罩在一片橘红中。

  路过灵山别馆时,别馆中安安静静的——灵脉配额划定应该昨日就已经结束了,三世家的人也已经各自返回领地了吧。

  池羽这会儿,应该是在灵山上了。

  谢其琛突然意识到,现下的他并没有办法越过山门的屏障,进入灵山之中。

  所以即使去了灵山,也只会被阻隔在山门之外,并不能见到她一面。

  可谢其琛并没有停住脚步,他依旧想要回去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眼山门。毕竟那是他降生以来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谢其琛慢慢走到灵山脚下,而后顺着上山的青石板阶梯往上攀登。

  灵山的山门在山高的三分之一处。谢其琛一级级台阶地往山门而去。

  远远地,他看见那方古朴的、青玉质地的、篆刻有“灵山”二字的山门。

  他愣住了,因为山门之下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

  谢其琛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

  可心跳得越快,反而脚步就越慢。

  谢其琛记得有个词叫做近乡情怯,也许他此刻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只是走得再是慢,也有走到那一刻。谢其琛终于走到了山门之下。

  他站在小小的身影前,低头安静看她。

  她坐在山门前,脑袋搁在膝盖上睡着了。

  她为什么会坐着这里……?

  谢其琛有些不可置信,动作极轻地坐在了她的身旁。

  她睡得很宁静,晚霞在她身周度上金芒,山风轻轻荡起她垂在脸颊两侧的碎发。

  多么温柔的场景,谢其琛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的睡颜。

  世上不会有任何存在能媲美她,她是如此纯洁而美丽,让人忍不住想贴近她。

  谢其琛伸出手,手指轻轻触碰了女子如玉般细腻的侧脸,像是触碰一个最渴望的梦。

  然而指尖触碰到脸颊的那瞬间,梦一样的氛围开始消散,池羽轻咛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眼。

  谢其琛忘了收回手,一动不动地怔住了。于是他的视线与池羽的视线便直直地对上了。

  两人同时静了许久。

  是池羽先有了动作,她伸出手,抚摸谢其琛的脸,喃喃道:“是真的弟弟,还是梦里的弟弟……?”

  谢其琛在脸被她触摸到的瞬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池羽愣了愣,立刻意识到,这是真的谢其琛。

  池羽缓慢露出了个笑容,笑容灿烂极了,说话的语气中却带了点抱怨:“啊,你可终于回来了,怕你进不来,我都在这儿坐了好久了!”

  ……

  池羽在山门前的石阶上坐久了,腿直接麻得站不起来。谢其琛默默帮她揉腿缓解症状。

  “你这几日去哪了?可遇到什么危险?有受伤吗?”

  “……没去哪,没遇到危险,没有受伤。”

  明明只是打算最后看一眼她而已,为什么情不自禁地就坐下了,还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许他那个离开的决定,只是在为她抛弃他做准备。

  他真正渴望的,是她能像之前一样同他说话。

  而她这样善良,即使在被他伤害到以后,即使是在觉察到他真面目以后,也在此处等他回来。

  她曾说的会收养真正的他,竟然并非无知之语。

  池羽突然说道:“……我在这里坐了一天,其实我也担心过,你不会再回来。”

  谢其琛揉着她小腿的手突然停顿了一瞬。

  “如果你离开了,那我不就又是孤单的一个人了吗?”池羽轻轻叹气,她不想再回到孤寂的世界里。

  “那个时候,你没发现我身上的气息不对劲么?”谢其琛终于率先提起了书斋那日的事。

  “……啊,你说那个啊。你不是普通的修士吧?我无法看破你气息的组成。”池羽挠了挠脸,“说实话,我花了一点点时间接受这件事——真的只有一点点哦。”

  谢其琛看着她,不说话。

  “哎呀,我爱玩游戏嘛,连非人形的人外生物都接受度良好,你好歹还长着一张我最爱的帅气少年脸呢!”池羽说着,还伸手揪了把谢其琛的脸颊肉。

  “???”

  一堆莫名其妙的听不懂的词语中,谢其琛只听懂了她很喜欢他的脸。

  如果不是他惯会装模作样,怕是直接脸红了。

  不过他很清楚地明白,池羽只是单纯表达下对他的脸的喜爱而已。

  谢其琛说道:“……我当时,误伤到了你。”

  “都是小伤,只是摔倒的时候嘴唇磕到了牙、出了点血而已,现在都好了。”

  “……你不害怕吗?我是个怪物。”

  池羽抿嘴:“怪物又怎么了?”

  “……”谢其琛无奈了一会儿,说道,“我是认真在问。”

  “我也是认真的哦。”池羽看着谢其琛,“你是谢其琛,是我收养的弟弟。虽然确实有些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但那也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谢其琛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池羽顿了一会儿,说道:“想。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不愿意,她也不想强行问。

  “……我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谢其琛说着,站了起来。

  池羽有些不解,仰头看他。

  “天已经黑了,晚上山风很大,我们没必要吹着风聊这些吧?”

  池羽抬头看天,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夜空上有几点清冷的星星,一轮圆月挂在半空。

  ……对了,今天是十五。

  池羽静默了一会儿,说道:“午夜时,我能进去吗?”

  谢其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每个月的十五,你都会在午夜时分躲起来不是吗?”池羽说道,“今夜就是十五月圆夜了,能让我看看吗?月圆夜究竟会发生什么?”

  谢其琛静了一会儿,说道:“那个场面并不好看——不,很丑陋,很渗人。”

  “我想看。”

  “……好。”谢其琛终于点了头。

  *

  谢其琛是个孤儿,最初时,是靠着乞丐们同情的施舍活下来。

  有一个年老的乞丐说,他明明自出生就没了照料者,按道理是活不下来的,却好好地活到了三岁,这说明,他命里注定是个坚韧的、生命意志格外顽强的小孩。

  那时的谢其琛还没有名字,他记住了老乞丐的话,虽然不甚明白话中的含义,但他觉得那是夸奖,夸奖他为活下去而做的努力。

  他确实很努力,努力让自己活下去,活得好一点。

  乞丐们的聚点附近,搬来一家农户,农户夫妻三十多岁了,却没有孩子,据说是一直没怀上。

  于是农户夫妇十分忧愁。

  年幼的谢其琛听到了乞丐们对他开的玩笑——那对夫妻说不定愿意收养你呢!毕竟你也算个健全正常的小孩!

  谢其琛留了心。虽然那对夫妻并不富裕,但对比起乞丐的生活来,至少不用吃发霉的东西,也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于是谢其琛每天都到溪流边洗干净脸,然后去农户夫妻的门前徘徊。

  谢其琛很瘦弱,几乎骨瘦如柴,毕竟长期营养不良,但脸长得却算得上可爱。

  农户夫妻很快注意到了他,他们打听到他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于是就动了想要收养他的心思。

  男人蹲在谢其琛面前,递给他一颗糖:“小朋友,你愿意当我们的孩子吗?阿爹阿娘会好好养育你哦,让你幸福地活着哦。”

  不仅可以活着,还能拥有亲人、幸福地活着……

  谢其琛点了头,于是他成为了农户夫妻的孩子。

  农户夫妻给他取了名字,据说是特地去找当地教书先生取的,名字颇为文雅——“谢其琛”。

  “琛”意为珍宝,这个名字是说,他呀,会被当成珍宝来对待。

  最初的半年确实很幸福,那是谢其琛人生中少有的一段幸福时光。

  只是很快,长久以来一直无法怀孕的农户夫妻……竟然怀孕了。

  十个月后,农户夫妻的亲生儿子诞生了。那是个有些瘦弱的男婴,从降生起,就时常生病。

  农户夫妻为了孩子的身体而操劳,于是便很少去注意谢其琛。

  谢其琛并没有觉得委屈,因为他是那孩子的哥哥,作为哥哥,他也要好好地照顾那孩子才行。

  他可以吃得更少,剩下的钱,就能留给那孩子买药了。

  但那孩子始终身体不见好转,农户夫妻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

  有一天,农户夫妻带了一个陌生男人来家里,一边对谢其琛指指点点,一边谄媚地对陌生男人小声说着什么。

  陌生男人用一种冰冷如打量货物般的眼神仔细打量谢其琛,最后,点了点头。

  农户夫妻很高兴。

  谢其琛的“阿爹”走到谢其琛的面前,蹲下来,有些急切地说道:“阿琛,以后我们就不是你的父母了,我们也照顾了你近两年,你也该满足了。你弟弟身体差,需要钱,我们也是没办法,他能给的钱是最多的,不要怪我。”

  谢其琛有些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农户夫妇从陌生男人手上拿到了一锭金子——那是他们这样的人,从没见过的一大笔钱。

  谢其琛意识到,他被“阿爹阿娘”卖了,卖了个令人惊讶的好价钱。

  他被……抛弃了啊……

  谢其琛被陌生男人装进麻袋里,像一件货物一样,被运到了一处巨大的宅邸。

  在那里,有许多与他年岁相仿,甚至比他更年幼的孩子。

  他们这些孩子是大宅主人的“小白鼠”。

  他们经常被割开皮肤,抽走血液,甚至有时候会被直接取走一整条臂膀。

  到这时,谢其琛终于明白为何他能被卖到一整锭金子的高价——因为这个地方是地狱。

  据说,他并非普通人,而是拥有妖血的怪物。

  据说,他混有的妖血是银狼。

  据说,随着他慢慢长大,妖血的影响力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完全吞噬他作为人类的部分,然后他会作为一个纯粹的怪物死掉。

  那些把他们这些孩子当做“小白鼠”使用的黑衣蒙面人们,从不将他们当做人类对待,每一次来取他们的血肉,总会展露出嫌恶的情绪。

  “这些孩子已经是一群怪物了。真恶心。”

  那些嫌恶是会深深刺伤心灵的,那些嫌恶会让人渐渐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被尊重的价值,甚至连活着都不配。

  谢其琛并不知道那些黑衣蒙面人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那些黑衣蒙面人究竟是什么人,但他听一个比他更年长一些的孩子说,这些黑衣蒙面人兴许是修士。

  这个年长一点的孩子曾在修真世家做过帮佣,所以了解一些修真界的事情。

  修士修炼需要灵气,这片大陆灵气非常匮乏,只有一条灵脉。

  而这世上,精、灵、妖、鬼均可直接使用天地清浊之气修炼,不必依赖于匮乏的灵气——且使用清浊之气修炼,无论是修炼的速度,还是获得的力量强度,远比灵气修炼要好上许多。

  人类修士却无法如精灵妖鬼一般直接使用清浊之气修炼,若强行使用,则会癫狂,成为邪修,走向灭亡之路。

  所以这些黑衣蒙面人,也许是想借助“研究”这些混有妖血的孩子,找到让人类修士也可以直接使用清浊之气修炼的办法,这样就可以不再受限于匮乏的灵气资源了。

  这个年长一点的孩子忿忿不平:“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沦为他们探索新修行之法的牺牲品呢!”

  在这座大宅的生活是十分令人绝望而痛苦的,谢其琛虽从小经历磨难,但与在这座大宅中遭受的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他的皮肤常常没有一处完好,裸露的皮肤上到处是被割开的伤口,外翻出恶心流脓的黑色肉块。

  然而因为他是混有妖血的怪物,愈合力是凡人数倍,这些黑衣蒙面人割血取肉便更加肆无忌惮。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

  谢其琛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要么迟早丧失求生的意志,要么迟早血肉耗尽而死。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还有其他孩子拥有和他相同的想法,那个孩子叫“无名”,据说被捉来前是孤儿,没有名字,所以就被叫做无名。

  无名与谢其琛都想逃跑。两人时常一起偷偷策划。

  终于,他们俩找到了机会,逃出了那处可怕的、将他们这些孩子当作牲畜对待的大宅。

  逃出大宅的那刻,月光如此温柔,夜风如此清爽,几乎是重获新生般的感觉。

  谢其琛与无名忍不住大笑起来。

  无名笑够了,转头对谢其琛说道:“阿琛,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经历了最苦的磨难,从此以后我们一定都会活得好好的!”

  朋友?

  七岁的谢其琛头一次拥有了朋友,他觉得很开心,甚至有一丝温暖。

  朋友是能相互依赖的存在吧?

  这一次,他能拥有朋友、幸福地活着吧?

  逃跑的旅程经历了半天,就出现了变故。

  大宅的黑衣蒙面人们发现了有两个孩子逃走了,于是展开了强大的搜捕。

  大宅的主人有头有脸,决不能让大宅里发生的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事情被外界知晓。

  黑衣蒙面人们发了疯地搜捕两个孩子。

  谢其琛和无名年纪还这样小,很快就被蒙面人们发现了行踪。

  蒙面人们追捕的怒吼声就在身后,谢其琛和无名只能拼了命的往前跑。

  在跑进一片森林前,无名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看着谢其琛,脸上的表情绝望而害怕:“阿琛,我们跑不了的吧?”

  谢其琛也很害怕,但他选择去鼓励无名:“努力的话,我们一定能好好活下去,加油,我们得继续跑。”

  “我这么瘦弱,很有可能跑不了。”无名突然说道,“所以阿琛,你就帮帮我吧。”

  谢其琛一怔:“……什么?”

  无名举起一块石头向他的脑袋砸去,目光狰狞而冰冷:“拜托你,留下来拖住那些恶魔吧!”

  谢其琛脑袋剧痛,眼前一片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耳边最后一句话,是无名颤抖的声音:“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不要怪我。”

  谢其琛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种情绪,是茫然。

  为什么,他们不是朋友吗?

  曾经“阿爹”“阿娘”抛弃了他,让他明白一个人是可以抛弃亲人的。

  而现在无名的行为让他明白,原来一个人也是可以抛弃朋友的。

  得益于怪物般的身体,谢其琛并没有昏迷太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蒙面人们找到,装在麻袋里、扔在板车上,往大宅而去。

  谢其琛想,他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他不要再回到大宅。

  这个时刻,谢其琛的血脉初次真正觉醒,他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天地清气在他体内流转,又化为浊气流出。

  谢其琛在这个初次觉醒的时刻,杀光了一个车队的蒙面人。

  明明没有真正修行过,却凭借求生的本能,杀掉了十几个成年的人类修士。

  谢其琛第一次杀人,其实他很害怕。

  满地的鲜血,残破的人类躯体,四处掉落的四肢残骸,甚至还有爆体而出的内脏。

  这景象,简直就如同地狱。

  可造成这地狱的,就是他本人。

  谢其琛想,他果然是怪物了。

  没有太多时间给他发抖,他一边哆嗦着,一边趁着这一小支蒙面人车队的残骸还没被人发现,迅速逃离了现场。

  谢其琛逃了很久很久,最终晕倒在一处城镇的阴暗角落里。

  再次醒来时,他睡在一间简陋的房间中,身下是一个稻草垒砌的床榻,一床破被盖在他身上。

  谢其琛正在迷茫,房间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面容涂得雪白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是一名男娼,谢其琛现在所在的地方,则是一家既提供女娼也提供男娼的妓院。

  据说谢其琛晕倒在妓院的后门,被这名男娼发现,男娼便好心收留了他。

  谢其琛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和遭遇,只说自己是饥荒逃难的难民。

  男娼并没有深究谢其琛的身世,把他留在了妓院。

  谢其琛成为了妓院的小帮工,做一些打扫的工作,换取简陋的卧榻和食物。

  其实谢其琛知道男娼的心思,他是看他长得不错,想着将来他再长大些,到了十二三岁,就可以拉来做与他一样的职业。

  谢其琛并不在意这一点,毕竟男娼对他还算关照。

  妓院是个很难混的小社会,沦落到这里的大多是极底层的人,他们受尽磨难,养成了极端自私的个性,所以对旁人也更加苛待恶劣。

  七八岁的谢其琛便成为这些人发泄的出气筒,只要稍微做错点什么,就会被打骂。

  只有男娼会维护他,在他被其余人打骂时,帮他说话、保护他。

  男娼说,他不能总指望他来维护他,他得学着怎么讨别人喜欢,别人对他有好感,自然就不会为难他。

  作为一名娼/妓,男娼最擅此道,于是将如何讨喜、如何伪装的技巧都教给了谢其琛。

  谢其琛很聪明,学得很快,不久之后,他就能用天衣无缝的温甜笑容面对所有人。

  谢其琛变得很会说话,温言软语、甜言蜜语、茶言茶语,只要有行动的目标,披上伪装的假面后,一切信手捏来。

  谢其琛的境遇于是好了许多,妓院里的人大多都挺喜欢他,不再为难他。

  谢其琛很感谢男娼。男娼说,那你便叫我一声师父吧,以后我会教你更多生存下去的技能。

  谢其琛明白男娼话中的意思,他要他成为他的徒弟。

  他并不排斥走上这样一条路,他遭受了太多苦难,早就已经没有一般人的道德观和羞耻心。

  走上这条路,他会拥有一个愿意维护他、带领他的师父,还能学会谋生的手段。

  师父也会很高兴,毕竟有个徒弟的话,就能为他带来更多的金钱。

  这像是一桩交易,但谢其琛仍旧愿意去相信,他与师父间是有感情的。

  这个时候的谢其琛,已经九岁了。挣扎着活到了九岁,经历了太多这个年纪本不会经历的磨难,谢其琛却依旧想要去相信——他能拥有可依靠的人、能幸福地活着。

  然而他的相信宛如一种诅咒,就如被养父母抛弃、被朋友抛弃那样,他的这位师父也转瞬间就抛弃了他。

  那天,师父颤抖着找到他,师父没有在脸上涂粉,却比平日里显得更苍白了。

  他说有一群人找上他,要他坦白谢其琛在哪,不然就杀掉他的女友。

  是的,谢其琛的师父有一位女友,那也是这家妓院的一位女娼,两人相恋后,便盘算着攒够钱,以后脱离这里,过寻常的生活。

  谢其琛平日里叫男娼师父,便会叫女娼师母。

  他很尊敬他的师父与师母,总尽心尽力帮他们跑腿、努力完成他们交代给他的杂活,获得什么好东西,也总是第一时间送给他们。

  谢其琛相信,即使是这样底层的生活,只要师徒在一起,互相依靠着,也会拥有幸福。

  谢其琛努力去选择相信,他能活下去,能幸福地活下去。

  可是……

  面前的男娼目光逃避:“我不想失去她,不想失去获得寻常生活的希望,我只能这么做,不要怪我。”

  谢其琛在男娼的背后看到了熟悉的黑衣蒙面人。

  他想,他的心灵已经没有办法支撑又一次的失望,每一次被抛弃,心灵之上就会产生一道裂痕,如今,他的心灵几乎已经完全碎裂开。

  有黑色的淤液从心脏流淌出来,为他破碎的心脏包裹上厚厚的壳。

  谢其琛很怨恨、很憎恨,这群毁了他人生的黑衣蒙面人为什么又要出现?

  他对幸福活着的标准已经降到这么低,为什么还要被剥夺?

  谢其琛想起两年前他被无名抛弃后被捉回去时,曾杀了一车队的蒙面人。

  那么这一次,将这些蒙面人也杀了就好了。

  他绝对不要回到那处大宅,没有任何地方比那里更恐怖。

  在那里他不会作为一个人活着,他会被抽筋扒皮、剜肉取血,如同一只牲畜。

  他想要好好活着。

  于是他再次化用了清浊之气,爆发了巨大的力量……

  然后,力量被挡下了。

  这一次前来的这些黑衣蒙面人,显然修为要远远强于两年前的那些人——一定是他们意识到了他的力量,早早做了准备。

  谢其琛的反击是无力的,于是他再一次被装进麻袋里,像个货物一样运回了那处大宅。

  过去了两年,大宅里存活下来的孩子已经非常少。

  存活下来的孩子,用那些蒙面人的话,叫做“成功品”。

  那些蒙面人还说——可惜成功品也活不了太久,十年是怪物生命的极限。

  谢其琛以为他会回到先前那种可怖的生活,不过这一次,蒙面人说,他有选择的权利。

  “你的力量已经觉醒,你可以选择,是无时无刻不被取走血肉,还是一月只被取走一次。”

  这个时候的谢其琛变得极为冷静,甚至是冷漠。他能毫无情绪地问:“后一种的条件是什么?”

  蒙面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说道:“我们会派给你一些任务,只要你好好做、做成功,就不必每日遭受痛苦。”

  “我答应。”

  谢其琛很干脆,他意识到,此刻弱小的他,根本不可能逃脱魔爪。这个世界没有神明、没有佛祖,也不存在公平、正义、秩序、道德。强大的人可以肆意凌/辱弱小的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再是卑微、痛苦、低贱地乞求着神佛降临,神佛也不会降临。因他们本就不存在。

  公平、正义、秩序、乃至道德均是人心的妄念。

  真相是,万物以其原本的样子存在,而后消亡,如此而已。

  那些蒙面人所说的任务,大多是杀人。

  为此,那些蒙面人给了谢其琛修炼的书卷,让他自行修炼,以此提高实力,好让任务能更顺利完成。

  而每一次出任务,谢其琛都会被喂下毒药,以防止他进行任务外出时逃走。

  谢其琛是非常聪明的人,他每一次外出,都会暗中搜集各种修炼的功法。

  他在储备实力。

  如果这是个强者才能好好活着的世界,那他就成为强者。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五六年,在一次次的杀戮中,谢其琛对人命的漠视已经达到了极致。

  所谓人类只是骨头与血肉组成的混合物罢了。

  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更残忍的东西,直到在临近十五岁时,谢其琛知道了一件事——

  原来他注定是活不过十五岁的,正如马和驴杂交造就的奇异生物骡一样,混杂了妖血的人寿命也十分短暂。

  不出意外,谢其琛将会在十五岁时被妖血彻底吞噬,作为一个怪物死去。

  黑衣蒙面人们最初就知道这件事,所以已经在提前着手进行谢其琛死亡的准备了。

  他们不能让外界知道谢其琛这种怪物的存在,必须要在谢其琛死后,将他的遗体处理得干干净净。

  谢其琛在知道自己只能活到十五岁时,怨恨到达了极点。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为什么到头来,却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守住。

  他早已经不期待什么幸福地活着,仅仅只是活着都不可以吗?

  好怨恨,让他遭受了这一切的那些人。

  好想要活下去,然后用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实力,让那些人体会到痛苦和绝望的滋味。

  想要活下去。

  在十五岁到来之时,谢其琛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极其残忍、痛苦的办法,一个可以让他继续活下去的办法。

  那个月圆之夜,谢其琛体内的银狼血脉达到了巅峰,他本该在这时候被银狼血脉吞噬,作为一个怪物死去。

  但谢其琛选择了一次次用匕首割掉自己浑身的血肉。

  银狼血脉达到巅峰的时刻,他身体的自愈能力也会达到巅峰。

  一边剜去自身的血肉,一边迅速新生新的血肉,在这样痛苦而微妙的平衡中,也许他能找到被银狼血脉吞噬而后死亡这个结局外的另一种可能。

  那是个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夜晚。

  谢其琛躲在简陋的房间中,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一次次剜去自身的血肉,那作为人类的白骨暴露出来,而后,又迅速被银狼血脉诞生的血肉覆盖。

  疼痛已经变成一种麻木,渗人的景象也无法让谢其琛内心有所波动。

  就这样,谢其琛看到了黎明的光。

  他活过了据说必死的那个夜晚。用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的柄上有一颗小小的绿色玉石,那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玉石。谢其琛却觉得它很好看,因为它见证了他的新生。

  谢其琛将那颗玉石拆了下来,做成一只简陋的耳钉,钉在了自己的右耳。

  那耳钉宛如他生命意志的象征。

  他对自己说,必须活下去,无论多痛苦,一定要活下去。

  那一天,谢其琛确信,他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逃出这座大宅。

  于是他走出了房间,杀了许多惊愕于他竟然还活着的黑衣蒙面人,逃离了那处大宅。

  那以后,谢其琛一直被追杀,黑衣蒙面人们背后的势力很强大,他们宛如讨厌的臭虫一样,绝不肯放过谢其琛。

  无论是为了防止大宅的秘密被泄露,还是为了研究谢其琛为什么能活过十五岁。

  谢其琛遵循着必死之夜的誓言,必须活下去,无论多痛苦,一定要活下去。

  这段逃亡和躲避的旅程持续了近半年,蒙面人们无数次找到他,无数次试图削弱他的实力,无数次被他杀死。

  他们等待着那一刻,等待着他奄奄一息、无法再反抗、无法再挣扎的那一刻。

  谢其琛积累了强大的实力,拥有这片大陆几乎顶尖的修为,可也只是一个人,面对前仆后继而来的蒙面人,他像是被蚁群侵蚀的大象。

  即将无法继续挣扎的时候,他倒在了一处湖泊旁。

  那是春天,倒下之处有茂盛的绿色芦苇生长。

  谢其琛知道,那些追兵很快就会找到他,他却几乎奄奄一息。

  他很想继续挣扎、抗争,即使显得他是如此凄惨悲凉。

  然而他确确实实已经无法挤出一丝气力了。

  意识不甘心地被黑暗吞噬,昏迷前他想,也许醒来的时候,等待他的又是那座地狱。

  漫长时光的拼命挣扎,是否显得有些可笑呢?

  也许从最初,就不该挣扎。

  是的,从最初就不应该。

  他降生之初,还被乞丐们施舍的最初,那个时候不努力地活下去,也许对他才是最好的结局。

  那样他不会遭遇来自亲人、朋友、师长“不要怪我”的抛弃,也不会遭受地狱之境的折磨。

  有点想……放弃了。

  然而,谢其琛没有想到,在他想要放弃的那一天,他会遇上真正的光。

  他的神明。

  他的佛祖。

  他所有复苏的美好情感所系的存在。

  那一天,昏迷的谢其琛睁开双眼,美丽的白发圣女惊愕地看着他,而后,带领他度过了一段难以想象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