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拆迁办那边撵得很紧,要求石桥村全体社员在七月五号至十五号之间完成搬迁任务。期限内搬走交钥匙的,按土地证每个院子奖励一万块钱, 超期了啥都不给。
“说的好听,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有啥办法?谁叫咱收了人家的钱,以后回不了自己的破家啦!”
“二十四层的楼呀,现在连个地基坑都没挖,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说归说,乡亲们没人跟钱过不去,都在热火朝天地积极收拾家当, 然后开着汽车、拖拉机或三蹦子,一趟趟往新租的院子倒腾。
本村人忙忙碌碌,外村人也不闲着, 三两成群地在石桥村和东牛庄来回转悠, 收废品、收木头、收棉花、收羽绒服、收旧自行车旧电动车……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
还有人拿着放大镜专门收古董古玩, 逢人便问家里有没有老物件。
“风水轮流转啊, 这次该着别人来咱村捡便宜了。”姜冬月十分感慨,却不得不尽快拾掇东西往外卖。
一清二白的家底子,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老物件, 但是杂七杂八也卖掉不少东西,除开纸箱子、废铁丝、化肥袋等普通废品, 还有旧院和新院的两架梯子,板厂的拉锯机、铁皮门、电闸电线,连砖头也一块五分的低价甩给拆墙工人了。
没办法,旧砖想二次利用的话, 必须拿砌砖刀或铁铲将表面凝固的沙子洋灰敲掉,叫做“扩砖, 扩完能卖到两三毛。
可惜这活儿太耗时耗力,平常勉强能找到帮工,现在这节骨眼根本没人愿意干,只能把砖头囫囵个儿处理了。
少了门墙的阻挡,空地处撒的南瓜和面北瓜越发显得郁郁葱葱。姜冬月翻一遍叶子,摘了六个巴掌长的小瓜,又掐了半提篮的嫩瓜藤。
这瓜未到成熟的时候,但滋味鲜甜,汁水充沛,能吃就要尽量吃,免得突然施工了浪费。
骑着电动车回到家,姜冬月把面北瓜切块煮汤,南瓜切丝烙饼,再炒一个蒜末瓜藤,色香味俱全的午饭就齐活了。
刚摆开桌椅,唐墨急吼吼从外面冲进来:“冬月,咱家条几没卖出去吧?”
姜冬月想了想:“没有,还在东屋搁着呢。”
条几就是长条形的几案,以前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靠墙放在堂屋正中间。上面挂幅字画,下面摆张八仙桌,就是正经待客的地儿了。
旧院那张条几是唐墨结婚前自己打的,木板厚实,揉过好几次漆,没有半点虫蠹。可惜搬到新院后就失去了用武之地,一直闲在角落的杂物堆里。
“没卖就好,”唐墨大松一口气,洗洗手从案板上拿了根干净黄瓜,边吃边对姜冬月学街上新出的八卦,“咱村不是来了收老物件的嘛,刘建设卖给人家俩石墩子,说是他爷爷奶奶辈儿传下来的,卖了一百五十块钱!”
姜冬月惊讶道:“真的假的?他家还有这种东西?”
“当然是假的,那老小子嘴里就没句实话。”唐墨伸开手比划,“石墩子这么高,这么粗,头顶雕个寿桃模样。去年我在三里铺收木头那会儿,眼睁睁看他从路边捡的,用塑料袋裹着绑车后座了。”
想到自己和无本买卖擦肩而过,唐墨语气酸溜溜的:“我和收货的说好了,晌午叫他来村西,看看咱家的老条几收不收。”
啧,这点功夫就变成老条几了……姜冬月忍笑道:“行,到时候我就说是我带来的嫁妆,从姥爷手里传下来的!”
说到做到,后晌收老物件的年轻男人骑摩托车溜达过来,姜冬月喊住他,真把那张条几搬出来吹了吹牛,最后以三十块成交。
这钱不算多,但比直接卖给收木头的强出几条街,唐墨非常满意,送了对方一个自己年轻时用过的有些裂纹的旧墨斗,又问人家收不收二八大杠。
年轻人果断拒绝了:“不收不收,二八大杠不算老物件。”
说完将条几侧着绑到摩托车上,一脚油门轰隆隆地奔隔壁巷子去了。
他跑得太快,姜冬月忍不住怀疑道:“那墨斗是个老物件?条几卖上当了?”
唐墨:“没上当,满仓家那个条几才卖二十五块。墨斗更不值钱,里面墨仓和线轮早坏得不能坏了,顶天能上两块钱当。”
姜冬月想想也是,便把这茬抛开,和唐墨一起打叠了铺盖被褥,往平村镇赁的院子那边搬。
到地方发现旁边院子也赁出去了,是东牛庄打烧饼的那户人家,正挑着竹竿往高处挂旗子。
老板娘十分健谈:“你们啥时候搬过来?以后烧饼随便吃昂,管够!”
姜冬月:“好说,等过来了天天蹲你家门口,比招牌还管用呢。”
两人赶集出摊儿认识,又恰巧租到相邻的院子,原本平淡的关系立刻亲近许多,寒暄几句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唐墨朝那杆红底黑字的旗子望了好几眼,忽然想起来姜冬月还没有招牌,卸完东西往回走时,便问要不要给她做一个。
“先不做了,”姜冬月摇摇头,“评估完了没人装修,也没人买瓷砖,我估计下次开张就到回迁了,得想办法改行才行。”
“没事儿,”唐墨握紧方向盘,稍微加速经过桥头,“我改行好几次了,有经验,往后空闲了咱们琢磨琢磨,改它个有前途的!”
姜冬月眼中不自觉盈满了笑意:“好,都听你的。”
……
夫妻俩紧锣密鼓地收拾着,姜秋红忙完自家的活儿也来帮忙,还带了一坛高成静腌的酸辣什锦菜。
“天热不想炒菜了你们就盛一碗,特别下饭。”
姜冬月赶紧接过来放天地台上:“太好了姐姐,我正愁晚上吃啥呢。对了,你要拖拉机不?把我家这个开走吧。”
唐墨补充道:“旧是旧了点儿,发动机啥的都挺好,再开五年没问题。”
街上也有人收拖拉机,可惜给钱太少,快赶上卖废铁了,还不如送给大姐,好赖发挥一下余热。
姜秋红急忙摆手:“你俩外甥都有拖拉机,我再要一个干啥?就高家屯那七分地,秋麦天粮食少得可怜,推个排车都能拉完。”
她态度十分坚决,一边帮着抬坐柜一边数落妹妹妹夫,“破家值万贯,一搬穷三年,你们俩可不能想着拆迁发财了就大手大脚,往后日子长着呢。”
“放心,我觉悟高得很。”姜冬月点头应是,顺手给姜秋红打包了一堆布头,“现在人都不稀罕买布了,姐姐你拿回家随便用吧,总比沤了强。”
这回姜秋红没有拒绝,还专门放进自己的三蹦子车斗里:“成强媳妇前两天刚找我要尿布,可给她赶上了,哼。”
姐妹俩干活儿都挺利索,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很快归置了两柜衣裳,又去厨房和南棚子整理锅碗瓢盆。
别的都好办,唯有平日里蒸馒头的大锅犯了愁:留下吧舍不得,带走吧,平村镇那个院子有一口大锅,带走也使不着。
姜冬月纠结一会儿,抠了抠铁锅边缘的黄泥,感觉没那么结实,决定用铲子把锅撬起来,连同上面的两层新蒸笼和秫秸秆做的大锅盖,一并送给高成静。
高成静开咸菜铺子,经常蒸煮晾晒,多口锅更方便,实在用不上了还能卖废铁。
“看你给她周到的,”姜秋红拧起眉头,“小静那儿啥都有,缺什么让她自己置办。”
姜冬月熟知姐姐脾性,一眼就看穿她是不想沾妹妹的光,心说这点东西哪儿至于,嘴上却故意道:“没事儿,咱这不拆迁了嘛,财大气粗,改天让姐夫把拖拉机开走,用起来方便。”
“去去去,又烧躁了你。”这话一提,姜秋红立马被转移了心思,“别光想着拆迁的好处,我告诉你,今年我们村种棒子,国家还给发钱呢!”
姜冬月嗖地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好事儿?”
“那当然,”姜秋红越说越高兴,“国家发的粮食补贴,一亩地五块钱,往后一年比一年多。”
高家屯人均地少,七分地只能补贴三块五,还不够割斤猪肉。可那是国家发给老农民的钱呀,想起来就叫人心里冒喜气,哈哈哈哈哈!
原来这么早就发粮食补贴了……遥远的记忆从心底模糊泛起,姜冬月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以前不交公粮就高兴得要命,谁敢想还能领钱?咱庄稼人总算也吃上一口国家饭了。”
姜秋红:“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这辈人赶上好时候了。”
说着伸开胳膊,利索地将大铁锅完整拔出来,又让姜冬月装灶膛里的草木灰,拿回去肥菜地,顺便用吸铁石多划拉几下,“板厂的木头都有钉儿,你找找攒起来卖。”
姜冬月:“……行。”
亏她早上笑话老黑精打细算,原来她姐姐比老黑更会过,哎!
人多力量大,三个勤快人齐上阵,傍晚就将零碎东西和鹦鹉们全转移到了平村镇那边。
早早吃过晚饭,约定搬家后一起包饺子,姜秋红就载着满车东西匆匆离开。
这会儿街上来往的车挺多,她那辆三蹦子的刹车又不太好使,姜冬月不放心,一路把人送过桥头才回家。
六月天孩子脸,出门时天际晚霞绚烂,转眼却悄悄阴了,成群结队的蜻蜓在平金河面低低飞行,偶尔掠过几只白底黑背的燕子,明显要下雨的模样。
果然,入夜后风声大作,噼里啪啦地下了场大暴雨。转天醒来,路边杂花野草生机勃勃地支棱着,天气也凉爽许多。
唐墨和姜冬月又往平村镇跑了两趟,然后下午去大队报名,准备交旧院和村东那个小院子的钥匙。
正巧刘援朝也在大队,拆迁办一看编号两家挨着,就指派俩工作人员和他们一块儿去村东,到地方后分开进去检查,然后彼此互相核对。
“嘿,整得还挺细致。”唐墨边说边打开手电筒,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他这个院子面积小,且太过窄长无法住人,根本没通水电,二层盖严实后里面黑洞洞的,必须照个明才行。
跟在唐墨身后的是个毛寸头年轻人,楼上楼下粗略扫过一遍,很快在登记表上签了字:“哥,你这边还有啥意见不?没意见咱就锁门了昂。”
他说的锁门不是指平常关门落锁,而是在外面焊一个新门鼻,换上拆迁办的锁子,以后原住户再进不来了。
唐墨问道:“不用等你那个伙计了?”
对方摇摇头:“不用,我们两两一组主要为了防止丢东西,和评估单对不上。你这套房子一看就没住过人,只有建筑面积和墙面,一个人尽够了。”
原来是这样……唐墨刚想说“你锁吧”,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又把这仨字咽回去了:“那啥,我再进去转一圈儿啊。”
这块宅基地来得憋屈,如果不是冬月死活要盖,他宁肯撂荒都不会多花一分钱。后面盖起房了,也很少过来,直到卖瓷砖的时候才隔三差五朝这边走动。
没想到临了临了,这么个小破院子他居然有点儿舍不得,唉。
“去吧,多看两眼。”毛寸头见怪不怪,点根烟在阴凉处坐下休息,等唐墨出来后又聊了一会儿,方去隔壁接上插板连电焊机。
他动作很熟练,焊门鼻、上锁一气呵成,最后在大门中间贴了张封条,上面写着“七月十二号封”。
全部手续整完,隔壁刘援朝家检查的高个子工作人员刚出来,两人头碰头小声说了几句,转身又进去了。
唐墨凑过去看热闹,发现刘援朝没有跟着拆迁办的人,反而蹲在院子东侧的台阶上,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干啥。
“援朝,”唐墨压低声音喊他,“家里评得咋样?没吃亏吧?”
刘援朝转过头不搭腔,唐墨顿时有点儿急:“关键时刻你犯什么倔,东西少一星半点的不打紧,说两句好话就混过去了,你快跟上去看看啊。”
刘援朝:“……没少。”
他声音喑哑,唐墨听着不对劲儿,啪地拉着了过道灯的灯绳,这才看清刘援朝双眼通红,脸上全是泪水,只不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唐墨:“…………”
糟糕,好好的大男人哭成这样,弄得他也想哭了!
* * *
甭管心里多么不舍,该走还是得走。随着最后期限一天天迫近,乡亲们陆陆续续地交了钥匙离开。走在大街上,明显感觉到村里人少了,井台附近摇着蒲扇扎堆聊天的老头儿老太太也缺了好几个。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拆迁挪窝,轮着咱们几个老家伙受罪啦!”
“咱们这辈人啥时候享过福?小时候打仗闹饥荒,成人了卖命挣口吃的,一辈子为儿为女,就是个劳碌命!”
“我啥都不惦记,就怕自己死在外面,老别人家里给孩子添麻烦,唉。”
“想开点儿吧,活一天高兴一天,别想那有的没的……”
和老年人相比,刚放暑假的小学生就快活多了。因为今年村里没种棒子,成片成片的广袤田野全成了他们的藏宝地,可以随便追逐嬉闹,偶尔还能捉到超级大的草蚂蚱和老虎头,足足有手掌那么长!
可惜初中生唐笑安与大学生唐笑笑都在学校期末考试,姜冬月想了想,到底没给他俩打电话,十三号搬了趟零碎东西,十四号和面包饺子,在天地台及各处神位都供了供。
“石桥村要拆迁了,带你们搬个家,到新家了继续出力啊,保佑家宅平安,四方和睦,大人孩子都顺顺利利……”
姜冬月一边烧金银纸一边念念有词,拜完后在楼上楼下的东南西北四角各撒了几粒麦子和棒籽儿。
这做法是从陈大娘那里传出来的,据说可以镇宅保平安,祈求五谷丰登。就算以后没地种了,他们骨子里仍然是庄稼人,世代不忘本。
唐墨也跟着拜了拜,然后切块西瓜到街口找其他没搬走的乡亲瞎聊,碰见收老物件的就推销自己那辆二八大杠。
多次推销失败后,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将心爱的坐骑论斤称卖了。好巧不巧的,竟换回来二十八块零五毛。
“识货的太少了,”唐墨捧着钱格外痛心,“以前我总合计着,把它留给笑安当传家宝,可惜现在时兴电动车了,唉。”
姜冬月:“……”
拉倒吧,那二八大杠都快散架了,要不是有前后轮的钢辐条和车架那根钢管撑着,十块钱都没人要!
……
月落日升,转眼便到了十五号,夫妻俩吃过早饭,将家中最后的零散物件整理装车,检查一遍没有遗漏,就把新院子的钥匙交了。
拆迁办的人照例锁门贴封条,接着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家。
“老黑,咱们走吧。”姜冬月稳稳地把面包车掉过头,停在街中间,“等笑笑和笑安放假了,咱四个再回来看看。”
唐墨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行,到时候让笑笑也练一练车,考个驾驶证。”
“镇里新开了一家书法班你听说没?我想给笑安报个名。”
“报吧,多少得有点儿用……”
夫妻俩有商有量地计划着,在他们身后,石桥村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于盛夏熏风中沉静铺展。
这座依河而建的小乡村,承载了几代人的喜乐悲欢,它即将消逝,也终会迎来新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