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日子难过的时候,她偶尔会想“讨饭绝不经过你们门前”,后来熬出头了,又变成“哪天你瘫床上我一定送两斤饼干”,整个在脑子里排演了一出翻身穷人把歌唱。
如今时隔数年突然见面,姜冬月心里那股憋屈愤怒不知道啥时候全散了, 甚至能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大哥、二哥、秋宝,你们来了?进屋看看咱妈吧。”
“嗯,来看看。”姜春峰和姜秋宝面上有些讪讪的, 含糊应了声往屋里走。
姜春林倒跟没事人一样, 背着手阔步向前, 皮大衣的金属扣在冬日惨淡阳光下闪闪发亮, 明显修剪过的脑袋也高高昂着四处打量。
也对,毕竟院子是他的, 得摆一摆主人翁的谱儿。
姜冬月撇撇嘴, 把拧干的衣裳晾到塑料绳上,然后蹲墙角捡柴火。
这是唐墨专门从板厂拉来的, 怕不够烧,还找隔壁买了两百多块钱的。因为捆得太多,三蹦子过桥头时很费了番力气。
几分钟后,奇形怪状的碎木头装满大半布袋, 看分量差不多了,姜冬月便拎着去屋里做饭。
刚靠近门口, 就听见林巧英的哽咽声,透着不容错辨的喜悦和满
足:“好……来了就好啊。”
姜冬月心头一叹,掀开棉门帘进屋,发现姜秋红冷着脸坐在床头,兄弟三人组则站在对面围着亲妈说话。
她不想凑过去扎堆,索性独自拖个小板凳到炉子边忙活,一边煮小米粥一边把家里带的现成吃食倒炒菜锅等会儿热,接着削红薯皮、剥花生,横竖占点心思不闲着。
姜家兄弟姐妹里,除了姜秋红之外,嘴皮子都不怎么利索。姜春峰和姜秋宝尤其尴尬,你一句“咱妈瘦了”,他一句“想吃啥吃啥”,干巴巴得仿佛烧过夜的煤炉渣。
姜春林话最多,不过说的都是他家里事:“妈,你歇着吧,甭惦记孩子们。少民分配到农业局了,跟少波一样,都是国家干部,铁饭碗。少波比他多干两年,升官了,有个老局长特别看重他,前途远大呢。”
“少丽大学毕业了一样包分配,都吃国家粮食,不用我们操心……”
他炫完两儿一女,感觉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总结道:“妈,天不早了,我回去吃饭,改天再来看你。”
说着冲姜秋红摆摆手,“大姐,你跟冬月仔细照顾咱妈,缺啥上我家里要。”
姜秋红翻个白眼:“屁话少说,轮不到你在我面前充人。”
NND,几十年没给亲妈掏过一分钱,这会儿装什么大瓣蒜?真该降道旱天雷批死不孝子!
“不是我说你啊大姐,你这急脾气得改改了,给外甥树个榜样。”姜春林拢拢袖子,嘴里“啧”了一声,转身招呼姜春峰和姜秋宝,“走吧。”
“哎。”兄弟俩紧随其后,像三颗高矮不同的葫芦依次滑过门帘,很快出了院门作鸟兽散。
屋里,姜秋红起身给林巧英擦口水和眼泪,忍不住骂道:“瞧春林那德性,简直癞蛤虫莫上椿树,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缺啥上我家里要~”她捏着嗓子模仿姜春林,“狗东西,当自己是干部下乡啊?真特么能装腔作势!”
姜冬月:“姐姐你别生气,他们仨知道来看看咱妈,就算良心没黑透,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我心里忒膈应。”姜秋红把手帕扔水盆里,撒点洗衣粉泡着,“春林和他媳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养出来的儿子闺女反倒挺出息,接二连三地上大学,莫非应了那句‘歹竹出好笋’,隔辈沾咱爹的光了?”
姜冬月正在倒开水冲奶粉,听见这话打鼻孔里哼一声,不屑地道:“少民不知道多大,少波今年好像二十七八了,这个岁数的小伙子就算没成家立业,也该知道个好赖。他生来就是奶奶抱着,当心肝养了十几年,亲爹把奶奶撵出去装不知道,这么些年没说给奶奶送半口吃的,算什么好笋?”
“姐姐你别看姜春林现在吹得人五人六,好像多风光,老了有他受罪的时候。”
姜秋红想想真是这么回事儿,瞬间将那点不平气抛到脑后:“对,我不眼气他,他苦日子在后头呢。”
林巧英安静听着,满脸皱纹动都没动,只有一双眼睛时不时看看闺女,再看看屋里的物件。
她已经老了,临终前见见孩子们就满足了。
至于孩子之间的争执,她不想管也管不了啦,只盼着孩子们在她死后能稍稍走动,别断了亲缘,唉。
姜秋红可不知道亲妈的愿望,否则一定会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就这种兄弟,别说走动了,她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姐妹俩说话间,小米粥咕噜咕噜地开了,姜秋红舀半勺热汤滚一滚碗底,倒掉后磕两个鸡蛋,重新舀汤打散,再用盘子扣住,放在炉子边温着。
她妈身体太差,吃不进多少东西,米油泼鸡蛋有营养,凑合喝点儿,吃多少算多少。
姜冬月则把奶粉搅拌均匀,等没那么烫了,泡两个圆墩墩的鸡蛋糕,端到床边把林巧英扶起来,一勺一勺慢慢喂,“妈,咱先垫垫肚子,待会儿再吃饭。”
林巧英配合地张嘴,直到吃不下才摇头:“饱了咳咳咳!”
姜冬月忙拍背喂水,等林巧英缓过来,给她换了个热水袋偎着,然后收起碗勺,摆桌子准备吃饭。
照顾病人是个辛苦活儿,她和姐姐必须吃饱,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就这样坚持到腊月二十八,除了高明来过两次,唐墨每天跑一趟,或送点东西,或帮忙干这干那,姜春林三家谁都没来过。
搁以往姜秋红必要去村里找熟人唠唠,痛骂三个无良兄弟,但短短几天林巧英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候甚至意识模糊认不清人,需要往肚里灌药吊命,所以姜秋红根本没精力做别的,直到中午出门倒垃圾,看见邻居新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才猛地一拍大腿:“糟糕,把春妮给忘了!
春妮是林巧英最后生的女儿,因为当时家里太穷养不起,送到山沟里托给一户绝嗣的老太太,甭管条件咋样能捡条命。
姜秋红往那边送过几次粮食,来往略多些,姜冬月只见过这个妹妹两次,一次是老太太过身,一次是春妮结婚,算算约莫十几年了。
“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出发。”姜秋红边说边摘钥匙,“管她来不来呢,咱妈这种大事得跟春妮招呼一声。”
说完骑电动车走了,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姜冬月:“……”
她在原地待立片刻,余光瞥到巷子口有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立马扭身去家里拿扫帚和对联,比划着往门框两侧贴。
还没怎么动作,那身影已挺直腰背,一溜烟儿拐弯了。
呵,良心黑透的狗东西,早晚遭报应……姜冬月呸了一口,从兜里摸出透明宽胶带,三下五除二把对联贴齐整,又匆匆将天地对、仓官、灶王爷等神码贴上,还往林巧英挨着的那面墙贴了个红彤彤的“身体健康”和小福字。
她当然明白姜春林偷偷摸摸的瞧一眼是什么意思,不外乎快过年了,盼着亲妈早死早了,顶好能在除夕之前发丧,啥都不耽误。
她偏不能趁了狗东西的意!
她今天二十八贴对联,明天二十九包饺子,后天还要迎新年放鞭炮呐!
姜冬月压着气进屋剁白菜,隔三十分钟就给林巧英翻个身,防止她一个姿势太久了难受。
剁碎的大白菜挤干汁水,姜冬月又开始剁姜末,顺手切几片放案板角落,留着泡红糖水。
正要起锅炸粉条,林巧英喘着气问道:“秋红去哪儿啦?”
姜冬月忙凑近点,大声说道:“姐姐去买东西了!明天上供!”
人心易变,何况春妮从小没养在家里,她不敢贸贸然说出来,怕勾起林巧英的伤心事,便扯了个借口。
林巧英自然听不出来,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被闺女扶着喂了点儿奶粉和鸡蛋羹,闭上眼睛睡着了。
姜冬月心头发酸,干脆不停地干活儿,万幸姜秋红赶傍晚顺利回来,并附带了好消息:“春妮有了,B超是个男娃,她想初二过来,坐亲戚家汽车,稳当。”
要说姜春妮也是命苦,自幼亲妈不在身边,男方家也没公婆,成婚后怀孕了没发现,不小心就流产了。
因为身子没有养利落,这么多年一直没动静,千盼万盼地总算又有好消息了。
姐妹俩都挺高兴,林巧英也跟着露出了笑意:“好,我妮儿有孩子啦……”
她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话没说完就想阖眼,姜秋红忙握住她的手:“妈,你坚持住啊!春妮初二就来看你,回娘家!”
林巧英费力地动动嘴:“等、等咳咳……二。”
意思是等到大年初二。
姜秋红:“对!咱得等一等,过个团圆年!”
气死姓姜的不孝子孙,叫他们插香不冒烟,烧纸不起火,在魏村名声烂大街!
揣着点儿报复心思,姜秋红特意买了三千响的鞭炮,除夕守岁到十二点,立刻用竹竿挑了这串鞭炮,挂在梯子上噼里啪啦地炸响。
浅灰色烟气混着香烛味儿飘散开来,躺在床上的林巧英忽然睁开眼,嘴里迷糊不清地说话。
姜冬月在她旁边和衣守着,仔细听了会儿才听清她在问是不是过年,急忙道:“过年啦!今年是蛇年,我们都在家里过年呢!”
林巧英:“蛇年……我、我多少岁了?”
姜冬月凑到她耳边:“七、十、一、岁。妈,你今年七十一啦!”
林巧英胸口缓慢起伏着,似是想说什么,但很快又闭眼睡过去了。
这一睡直到第二天十点多方醒,走街串巷拜年的人大部分已经各回各家,只有小孩们在外面呼朋引伴地玩闹。
“初几了?”林巧英侧躺着,眼神明显比前阵子清明,”是不是初二了?”
姜冬月摇摇头:“今天初一,明天是初二。” 林巧英:“春林他们、拜年了吗?”
“没,那个王——”姜秋红话说半截,突地变了脸色,“王、往这边走呢,应该快到了吧。”
说着冲姜冬月猛打眼色,让她兑温水拿毛巾,“你找找咱妈那身新衣裳,我给咱妈洗洗脸,梳拢头发。”
“?!”姜冬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脸颊血色尽褪,游魂般走来走去,手脚都不自觉微微发颤。
然而林巧英异常平静,整饬一番后让闺女把自己挪到椅子上坐着,举两面镜子前后照,看到脑后发髻顺顺溜溜地没歪,高兴地笑了笑:“大年初一,有个过年的模样。”
姜冬月哽咽道:“妈,好看,特别好看。咱村这么多老太太,数我妈最好看。”
姜秋红比语无伦次的妹妹强些,知道抓紧最后这点时间:“妈,你有啥不放心的事儿,尽管跟闺女说,我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办妥!”
林巧英喘了会儿气,低声道:“不叫春妮来。”
姜秋红:“知道了妈,我这就给春妮打电话,不叫她过来。她怀相很稳,一定能生个大胖小子,给你添个外孙。”
林巧英点点头,吃了几口鸡蛋羹,似乎了却心事的样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然而几分钟后,她忽然开始掉眼泪:“春林、春峰、秋宝……还有少波他们,咋不来拜年?”
此时此刻,林巧英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楚明白,她生育了三儿三女,全部成家立业,唯一没养在身边的小闺女,嫁了个老实女婿,有了男娃傍身,日子早晚能过红火。
她老了干不动活儿,有闺女给她养老,从不挨饿受冻,还有新衣裳穿,有新被子盖。
后来生了病,闺女把她送医院花钱治,治不好回家养着,每天好吃好喝。
她这一辈子,比死鬼丈夫多活二十年,多见许多事,多享许多福。
她该知足了。
可是……可是仨儿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啊!为什么一个个都不来看她?
她是亲娘啊!是生养他们的亲娘啊!!
林巧英边哭边诉地语不成调,最后几近嚎啕,任凭俩闺女怎么拍抚安慰也没用,仿佛要把一生积攒的痛苦全哭干。
“姐姐,”姜冬月“腾”地站起来,眼神发狠,“你看着咱妈,我去叫姜春林他们过来。”
大年初一,没有不给亲妈亲奶奶磕头拜年的道理!
姜秋红泪眼朦胧:“咋、咋叫啊?”
姜冬月:“我有办法。”
说完踹翻提篮,扯开一条白麻布,急匆匆写了几个字就往外跑。
拜年都是赶早上拜,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
乡下习俗,春节当天除了去拜年,不能去别人家走动,但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寓意迎新接福,开门大吉。
姜冬月很快就跑到了姜春林家,她没进屋,踩着满院碎鞭炮屑高声喊人:“姜春林!姜春林!你快出来!”
姜春林皱着眉头撩起门帘:“干啥呢冬月?大过年的鬼吼鬼叫。”
姜冬月:“你装什么傻?咱妈快不行了,你赶紧叫将姜春峰、姜秋宝还有少波、少民过来,咱妈见了人才走得安心。”
姜春林两手一摊,似乎挺为难:“你俩侄子都是公家活儿,脱不开身,等那个……”
“闭嘴!”姜冬月恨声打断他,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姜春林,我不是来找你商量的!你赶紧带人往咱妈那边走,装也要装出孝子贤孙的模样!”
“我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如果咱妈咽气之前,见不着她心爱的儿子孙子,发完丧我立刻去纪委门口戴孝!去姜少波单位找领导!看看是谁丢人现眼混不下去!”
她边说边抖开那条白麻布,“不孝子孙 猪狗不如”八个大字格外显眼,开头空出点儿地方,明显是留着填名字的。
姜春林瞬间瞳孔骤缩:“你!你疯了吧?!”
“我说到做到。”姜冬月恶狠狠地刮了姜春林一眼,把麻布往前一扔,转身走了。
……
当天傍晚,林巧英在儿孙环绕中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一岁。
彼时夕阳已渐渐沉入云层,西边金黄橙红的晚霞深浅交错,远看像半幅展开的翅膀。
她坐在亲手栽的杜梨树下看着,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面色安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