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辉毛头小子,刘建设有点岁数而且腿脚不利索,就这人家都敢张罗开板厂。他正是身强力壮的好年岁,为什么不能自己干?
“不干刘国辉那种砂光、贴面的大板厂,就整个小的,拉木头起钉子,再把木头锯了卖。”
“咱们占自家地踏实, 一亩就差不多够了。”
“这点活儿用不了俩工人,我自己能拉锯,再招三五个起钉的都富余。”
“其实咱村王志强还有那谁, 前两年就找我打问过, 我随口给拒了……”
老话说“言有灵, 誓有咒”, 很多事情闷在肚里没说之前,往往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念想。一旦张嘴说出来, 仿佛遥远天边飞过的鸟雀忽然扑棱着翅膀停在矮树梢, 稍微伸伸手就能够着。
唐墨此刻就沉浸在“触手可及”的兴奋中,越说越觉得能行, 直到啃完仨梨不见姜冬月吭声,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咳咳,我也没打算一定要开板厂,就是琢磨着给别人占不抵自己占, 土地是贫下中农命根子嘛。”
姜冬月:“……”
她对开板厂没啥意见,只是太惊讶了!
瞧这个叭叭叭的黑脸庄稼汉, 说话一板一眼十分清晰,还是从前那个只会埋头干活的老黄牛吗?
“你、你变了啊老黑。”姜冬月唏嘘不已,伸手掐掐唐墨的胳膊,满眼都写着刮目相看,“真是乡下鲤鱼跳龙门,突然长本事啦。”
唐墨没遭嘲笑反而难得镇住媳妇,大尾巴“嗖”地就翘起来了:“这算什么本事?要不是以前孩子小家里困难,我早把板厂开起来了!咱俩都实惠,到时候我当老板你当老板娘,说不定买卖干得比陈爱民还大呢。”
“哈哈哈哈哈!”姜冬月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好一会儿才扶着唐墨肩膀站起来,“加油啊老黑,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争取早点儿混成唐老板。” “放心吧,大男人吐口唾沫就是钉,说干咱就能干。可惜麦子种下了,还得多等一年。”
“好饭不怕晚,再攒攒本钱……”
夫妻俩越商量越投契,等六亩地都拾掇齐整又浇了水,便到平村镇的电信门市登记,请市里派工人下乡安装固定电话。
一是为了将来做生意方便联系,二是因为国庆节之后唐笑笑就开始冬季作息时间了,从一周回一次家改成两周一回。第二周的星期五下午会少上两节课,放学生们早点坐车或者等家长来接。
虽然时常跑到三中看望闺女,姜冬月仍然很担心,怕她遇到事情死扛,不愿往赵成功家打电话,偷偷叮嘱了不知多少遍。
如果自家能扯根电话线,唐笑笑就可以勤打电话,没什么需要顾忌的。
四天后,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电信工人找上门:“老乡,这户是唐墨家吧?我们来装电话。”
姜冬月忙把人往院子里让:“对,是唐墨,九月九那天登记的。” “嗯,我查下。”稍年长的工人翻了翻厚厚的藏蓝色笔记本,再次核对一遍姓名和住址,然后问清放座机的位置,打开工具箱忙活起来。
姜秋红碰巧来送枣子和咸菜,一看这阵势眼睛都瞪大了:“行啊冬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眼看着实现一半了。”
又问那俩工人,“今天装好了就能打电话吗?整套下来多少钱呀?”
工人理着电话线头也没抬:“初装费一千八,月租十八,交费二十四小时正式通话。”
“这么贵?!”林巧英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一千八得卖多少瓮粮食啊?太贵了!”
难怪冬月这几天光念叨随时接打电话的好处,死活不提多少钱,原来这么贵!
姜秋红安慰道:“还行,比早几年便宜。我记得之前高家屯那谁装电话,单初装费就花了五千多。”
“是啊妈,现在装划算。”姜冬月趁机描补,“老黑的伙计不是上个月刚装嘛,那会儿还两千整呢。”
姜秋红:“我发现带电的东西是越往后越便宜,明年要能再降几百块,我也装一个,每天给咱妈打电话。”
姜冬月:“那咱妈肯定天天守着电话等你,你千万早点儿打,不然想得慌。”
姐妹俩一唱一和,听得俩工人都笑了:“大娘,甭心疼钱啦,看你家闺女多孝顺。”
林巧英:“……凑合过吧。”
说着拎起水瓢,转身去南棚子做饭了。
姜冬月心想勉强过关了,结果当天晚上就见林巧英眯着眼睛坐在灯下钩东西,隐约看出是个四四方方的带花纹毛线垫子。
“妈,你怎么突然想起钩针了?明天再做吧,看得清楚。”
林巧英慢悠悠瞟闺女一眼:“快好了,今天我说啥也得把一千八盖严实,不能落灰。”
她年轻时给地主家织布做工,三尺细洋布才挣五角银钱,全换成高粱米精打细算地下锅。一千八都够全家人吃半辈子使不清了!
那可是一千八啊……林巧英只要想一想,就心疼得宛如割肉,背后偷偷骂电信的抢钱。
“一个塑料电话机,一根羊毛卷儿电话线,跟小孩玩具差不多,居然敢卖一千八,早晚叫国家干部整顿了去。”
然而星期四接到唐笑笑从三中打回来的电话,林巧英立刻换了脸色,笑眯眯地嘱咐道:“该吃啥吃啥,别饿着……行,明天让你妈早点儿接你……姥姥买鸭蛋啦,又大又圆,等你回来一块儿腌。”
直到说完再见,对面传来挂断电话的“咔嗒”声,她还舍不得放下听筒,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哎呀,离那么远说话听得清清楚楚,好像长了顺风耳,真稀奇。”
不行,得赶紧再勾个垫子,两块替换着盖。
唐墨和唐笑安对电话也挺好奇,但家里没有远方的亲戚能联系,唐笑笑又不能天天打,导致父子俩空守着座机没地儿发挥,憋得抓耳挠腮。
最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号码,拨出去听了听天气预报,还有模有样地跟人家对话:“明天刮风吗?”
“小雨转阴?嗯,知道了。”
一大一小俩黑脑袋凑在红色听筒旁边,表情严肃认真,等里面传出甜美的女生“感谢您的来电,祝您生活愉快,再见”,才意犹未尽地挂掉,齐齐舒了口气。
唐笑安捧着脸感慨:“爹,电话真神奇呀~”
“这就神啦?”唐墨呼噜一把儿子的头毛,“手机更方便,拿在手里到处走,走哪儿打哪儿,以后爹有钱了就往家里添俩手机,给你分配一个。”
唐笑安认真道:“不要手机,我妈说手机信号不好,接电话的时候要爬到房顶。”
唐墨:“……”
你妈那是嫌贵,一台手机上千块,月租六十块起步,一年至少七百多,可比座机耗钱。
就你这傻小子一蒙就信,啧。
* * *
装完电话新奇了一阵子,生活重归于平静,除了姜冬月偶尔会给国际城认识的摊贩打电话,提前咨询或预定布料衣裳,看起来和去年并没有任何不同。
但实际上,为了明年开板厂的目标,夫妻俩已经开始悄悄行动了,一边早出晚归地干活攒钱,一边留意村里板厂的动静,看别人家怎样招工结账。
唐墨还把林巧英拿去烧火的旧木头抢救下来,钉了几个高矮不同的板凳,想留给起钉的工人坐。
到过年换钱时,硬币和毛票他也扣下了,专门捆扎整齐放木盒子里,“以后算账用得着。”
唐墨干劲这么大,姜冬月更不会拖后腿,赶集出摊时打听着记了十几家拉木头的电话号码,又趁批菜的空当跑青银县郊区转了转。 怕板厂开不起来闹笑话,俩人谁都没往外提,只在夜里偶尔轻声念叨,四只眼睛亮闪闪的,像躲在草窝里分享秘密的兔子。
“咱们在村里没啥自己人,先多听听、多看看,总是没错的。”
“对,磨刀不误砍柴工,省得到跟前抓瞎……”
许是因为有了新目标,连时间也走得格外快,仿佛弹指间麦子就从茵茵绿毯长成了金黄波浪,在热气逼人的熏风中簌簌摇摆。
唐墨和姜冬月照旧顶着炎炎暑气抢收,但只种了第六道河的四亩地,剩下两亩闲置,待左右地邻居浇完水,就可以着手盖板厂。
最开始唐墨想占一亩,“船小好调头,万一折腾垮了赔的少。”
姜冬月坚决不同意:“干什么都得有个样子,四邻八家都地方敞亮,就咱自己寒碜,哪个做买卖的愿意来啊?再说了,收割机啥的不能离墙太近,剩一亩不好种。”
唐墨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架不住实在心疼,居然扛着铁锹把地表那半尺厚的肥土全挖了,装拖拉机撒到另外四亩地,还往旧院倒了一车斗。
姜冬月被迫同伙,简直想用纱巾把头脸裹住不见人:“得了,这下全村出名了。”
唐墨拄着铁锹嘿嘿笑:“你不是总嫌旧院子土薄种不好菜嘛,添点而土多好。”
就这样忙碌了几天,地皮压得平坦,左右界限分明,唐墨便找外村认识的房工砌墙圈地,先把东、西、北三面矮墙盖起来,又在东南角搭了个四十平米的简易棚。
板厂里机器最值钱,必须防日晒雨淋。等以后干起来了他就在棚子下面拉锯,还能垫个床守夜。
南墙一直放着没管,直到青银县郊拉来的旧木头卸在空地上堆成小山,唐墨才从中挑了两扇结实些的木门,用长钉、铁丝和彩钢围挡连到一起,做了个风吹哗哗响的大门。
一勤二俭三节约嘛,他现在自立门户开板厂,能省就得省。
抠一点儿怎么啦?那叫会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