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突然想起来盖新房了?”唐墨咽下一块老咸菜, 咕噜噜喝掉半碗汤,“盖房可不是小事儿,再攒两年钱吧。”
这年月乡下人无论贫富, 最看重的都是地和房。其中田地是国家土改分的,只能看人头、量运气,房子却是自家一砖一瓦盖的,最显财力。
在石桥村,目前最好的房子当属陈爱民家,地基打得深,房子起得高, 外墙还抹了水泥,是陈老太太前几年喜得金孙时在旧址上翻盖的,为此还到其他儿子家断断续续住了俩月。
稍差点儿的是盖完年头较长, 但没那么高的房子, 一般集中在村东头。像赵成功和唐贵等人的房子都是这种。 再往下就是唐墨家这样的房子, 位置偏西, 宅基地面积小,房顶起得矮且没有抹水泥, 外墙露出红砖模样, 一块块数得清。
最差的自然是土坯房,做工结实并勤修补的尚能扛十几、二十年, 做工敷衍的每到刮风下雨都不敢靠近,生怕哪块土坯软塌了。
因为又要买宅基地又要请房工,所以乡下大多数人都是省吃俭用地攒钱,等儿子长到快结婚的年岁才盖新房。
唐墨瞅瞅唐笑安的短胳膊短腿儿, 有些好笑道:“咱儿子还没缝纫机高,现在盖房也太早了点儿。”
“早什么早?”姜冬月白唐墨一眼, “家里西屋窗户朝东,整年晒不着日头,南棚子更别提,只有北屋能住人。但凡有点啥事儿叫我妈来帮忙,你不是打地铺就是睡房顶,连个正经窝都没有。” “今年天又格外冷,明知道年根儿底下好卖衣裳,我也没法出摊儿,光看着那些卖对联、卖瓜子糖的眼红了。要是新房盖起来把我妈接咱家看孩子,腊月和正月多少能挣几百块钱啊。”
“……”
唐墨还真没想过这茬,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但是,“盖个房少说得花万儿八千,开春青黄不接地盖房,搞不好就借钱拉窟窿了。”
姜冬月转身从蒸笼篦上拿了个馒头递给唐墨,低声道:“拉就拉,你在板厂多挣点儿,我在家里少挣点儿,什么窟窿也能糊住。”
“再说了,笑笑越长越高,翻过年都是半大姑娘了,得有个自己的地方,不然……”
当着儿子闺女的面,她不好说太多“女大避父,儿大避母”之类的话,但唐墨显然意会到了,孙猴子似的抓耳挠腮几下,那张黑脸竟泛了点儿红,吭哧吭哧地道:“大早上说这些干啥,赶紧吃饭吧,待几天歇工了我找乡亲打听打听,你别心急嘛。”
姜冬月满心想着把钱花掉不上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唐墨脑子里在想些啥,登时觉得手中筷子发烫,夹什么都别扭,直到饭后烧热水刷锅洗碗都不想搭理他。
结果唐墨完全没发现自己被嫌弃了,扫干净屋地就从墙上摘下簸箩,然后把秋天特意挑的棒子倒进去,招呼一双儿女搓棒籽儿。
他手大力气大,握着十字锥很快铲出一条条空当,唐笑笑和唐笑安就拿过去搓,还把红色和白色的棒子芯分开放,准备堆雪人用。
“一、二、三、四……”唐笑安数着自己的红色棒芯,忽然问道,“爹,咱家新房子大吗?有鸡窝吗?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新房子呀?”
他年幼不知事,听见风待会儿就变成了雨,板着小脸蛋不停追问。
唐笑笑回答道:“还没盖呢。等盖好了我们一起把鸡窝搬过去,再挖一个小水池养田螺,像刘少娟家里那样。”
她边说边扔下棒籽儿,扭扭糖似的蹭到唐墨背后撒娇,“行不行呀爹?一定行吧,我爹最好了,什么都会做。”
唐笑安急忙跟上,认真提要求:“我想养小鸭子,还有小鱼。”
唐墨:“……”
自从开始砂光,他和刘建设便渐渐少了来往,连带两家孩子也不甚亲密,没想到笑笑还记着刘家院里那个一尺见方的水泥坑。
看来是得盖新房了……唐墨反手揽住俩孩子,小心将他们背起来转了个圈儿,在欢呼声中大包大揽,“养,都养!再给你妈留点地方种荷花,秋天咱们挖藕吃!”
趁三人闹腾的功夫,姜冬月把昨天没缝制完的褂子做好,熨烫平整了挂到衣架上。
这是刘香惠弟媳妇定的,也是她今年最后一单买卖,再开张就到正月初六了。
如此忙忙碌碌到了十点多,看外面风声渐低,东南方的天空隐约透出日光,姜冬月便早早坐锅淘米,又泡了把粉条炖白菜。
“雪快停了,咱们早点吃完午饭扫雪。”
果然,饭后没多长时间雪就停了,太阳挣扎着从云层后面探出脑袋,照着几点微末的雪粒子胡乱飘散。
“嘿,今年麦子水分够了。”唐墨边说边找出齐头木锹,用扫帚把梯子划拉干净,噔噔噔地爬上房顶开始扫雪。
姜冬月则用竹扫帚在院子里清出条路,嘱咐唐笑笑和唐笑安别乱跑,然后才去房顶。
这次雪下的足有巴掌厚,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脖,唐墨在前面用木锹推,将越堆越多的雪铲到巷子里,姜冬月跟在后面用扫帚扫,把碎雪和冻了又化的冰碴子赶过去,再将几个出水口仔细弄干净。
等三个房顶全扫完,姜冬月就催唐墨去魏村,“我妈那老房子也不知道成啥样了,你快去看看吧,我在家用三轮车慢慢把雪拉出去。”
唐墨有心说亲儿子不可能干看着你妈硬熬,转念一想仨舅子的德性,又不敢乱吹牛,迟疑道:“那我领孩子过去转一圈?”
“寒天冻地的,你自己走着去吧,别骑车带孩子了。”姜冬月说着,把竹扫帚扔到院子里,顺着梯子慢慢往下爬。
下雪不冷化雪冷,而且最底层的旧雪被新雪层层覆盖,会融化再重新结冰,踩过去特别容易打滑。如果不小心摔个跟头,比磕水泥地上还疼。
“我技术好得很,走着多慢啊,谁看见都得问我咋开11路了。”
唐墨坚持骑自行车,并用布袋装了两颗大白菜和十几斤棒子面,“去一趟是一趟,快过年了空手不好看。”
“你看仔细路啊,能骑再骑,不能骑就推着!”
姜冬月目送唐墨丁零当啷地拐过街口,折回家将三轮车推出来,然后用铁锹把雪铲进车斗里,堆得快满了就拍结实往外拉,一并倒进河沟里。
唐笑笑拿着扫帚在旁边帮忙,唐笑安则挥着家里铲煤渣的小铲子来回端雪,跑地脑袋顶袅袅冒白烟。
姜冬月怕孩子冻感冒,倒了两车斗并铲干净鸡窝后就把他俩撵到床上,湿翁鞋脱掉放煤炉旁边熄着,自己往外推三轮车。
刚到河边,恰碰到王满仓和钱会粉也往外倒雪,趁人不备团个雪球砸过来,笑哈哈地道:“冬月,你藏得够结实啊,大彩电啥时候往家里搬?”
“瞧你们两口子,多大人了。”姜冬月顺手拉开三轮车挡板,用铁锹往下扒拉雪块,“别说大彩电了,黑白电视也不搬。”
她平素为人坦诚,不好遮遮掩掩地说谎话,钱会粉立刻察觉有异,铁锹扔给王满仓,自个儿凑到姜冬月旁边:“咋回事呀冬月,一等奖你都看不上?我听小娥说彩电三十寸呢,自己买至少大几千。”
姜冬月:“我问过了,人家不是白送,得先往里头存一万块钱才能领奖。我跟老黑啥境况你也知道,捆成捆儿都没一万,干脆不掺和了。”
“那多可惜啊,”钱会粉眼睛都瞪大了,“差的多吗?实在不行我跟满仓给你凑点儿。石桥村至少半条街的人都知道你跟老黑要买彩电,咱不能‘啪叽’掉地上。”
姜冬月:“……大伙儿都知道?”
钱会粉点点头:“对,后晌我去小卖部买盐还听小娥跟乡亲们念叨呢,剩下半条街的人估计也快知道了。”
姜冬月:“……”
她既感动钱会粉热心,又恼刘小娥奸滑,一时间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想了想把钱会粉拉到旁边,压低声音道:“嫂子,咱俩不是外人,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我觉得那个百商银行有古怪。”
“你想想,一万块钱存进去先给一千利息,再八百八搭个彩电,算下来等于银行倒找一万,谁能干这种赔本买卖?”
钱会粉:“赔本赚吆喝呗,像我就没中彩电,只提回来三斤油、几卷纸。”
“你嫂子这个叫啥‘阳光优惠奖’,咱村七、八家都领了。”王满仓冷不丁凑过来,“东头刘根生还有那谁都存过钱,当时一万给一千二,更赚钱,我瞧着不像作假呀。”
“……”
姜冬月其实没什么实证,搜肠刮肚地又劝了劝,发现俩人都不信,反倒衬得她像个小肚鸡肠的坏人,见不得小叔子发财,索性转开话茬:“反正我不领那彩电,你们再想想吧。年后老黑打算盖房子,到时候万一不凑手了记得帮补点儿啊。”
“这个自然。”钱会粉满口答应,“提前说一声就行。”
……
姜冬月忙忙碌碌的时候,唐贵和刘小娥也没闲着,匆匆扫了雪就拎着一大袋印有“百商银行”字样的铅笔和塑料扇子挨家挨户送。
“腊月二十五搞活动抽奖,记得来呀!”
“就在信用社前面那片地儿,存多少钱都有奖。”
“咋能叫打擂台呢?银行比信用社高一级,利息当然也高!”
石桥村每年过庙会、唱大戏,翻着花样吆喝的挺多,但从未有过这种啥也不说直接送礼物的阵势,加上前几天抽奖余温正热,一时间几乎人人都知道了有家百商银行,既大方又有钱。
就连蹲街口晒太阳的几个老太太也在议论这事儿,想中几个奖贴补生活。
唐墨也很动心:“我手气旺,二十四歇工了正好过去抽奖,这回再中彩电就不要了,卖出去。”
又给姜冬月提前打预防针,“浪子回头金不换,小贵子这回真是搭个正经买卖,咱们先把钱存仨月,明年取出来正好赶上盖新房。”
姜冬月:“^&*%¥#…”
合着她的迷魂汤根本不顶用啊,还是得灌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