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晴了十几天, 加上姜冬月早翻面晚遮笘,房顶棒子晒得发干发硬,互相搓动时咔咔作响。
她挑拣了半布袋颗粒饱满的, 让唐墨用绳子系到院子里贮藏,留着冬天磨新棒子面,然后从街上找来打棒子的脱粒。
不得不说,九十年代农村机器升级就是快。今年的脱粒机看起来比去年的更笨重,但一次能吞十几个棒子,籽粒脱得也更干净。 往外吐棒子芯的地方则多了根很粗的塑胶管,在管口套上那种眼儿特别大的廉价塑料网, 脱粒的同时可以顺带清理棒芯,十分便捷。
轰隆隆地脱完全部棒子,姜冬月便打扫干净房顶, 将棒籽儿均匀摊平。它们需要再晾晒五、六天, 水分含量达到粮站标准后, 才有籴棒子的人开拖拉机上门收购。
唐笑笑在摊平的棒籽儿中间缓慢行走, 鞋底贴着房顶趟出一道道窄沟,两条胳膊左右伸开保持平衡, 像个扎了小辫的稻草人。
等西屋和北屋全趟好, 她满意地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开始央姜冬月教她骑自行车。
“妈, 我们班好多同学都会骑了,你就教教我嘛,以后去乡小学考试我就能自己骑车了。”
姜冬月:“……行吧,但是摔了不许哭鼻子。”
想到自己去年偷偷推着妈妈的自行车在巷子里“试驾”, 不小心摔到墙上哇哇大哭,唐笑笑也有些不好意思, 眨巴着眼睛道:“今年我长高了,不会摔。”
而且现在路边到处是垛起来的棒子秸,她可以往棒子街上倒,摔了也不疼,嘿嘿。
唐笑笑悄悄为自己的机智鼓了鼓掌,然而走到田间土路实际骑起来,仍旧各种不顺。明明两手捉车把姿势标准,左脚踩脚蹬子右脚不停的点地加速,自行车却总是往右边倒。
最惨的是棒秸垛近在眼前,她居然“啪”地提前摔倒了!
唐笑安正在地头蹦蹦跳跳地捉蚂蚱,瞧见这一幕急忙高声呐喊:“姐姐加油!加油!”
“……”唐笑笑爬起来,忍痛将眼泪憋回去,拍拍膝盖的土继续练习。
“没事儿,这次妈晚点撒手。”姜冬月说着,用力扶住车后座,“开始吧,再遛几圈儿就熟悉了。”
唐笑笑不放心地叮嘱道:“妈,你撒手之前喊我一声啊。”
“行,放心吧。”
大半个小时后,姜冬月跑得满头汗,唐笑笑终于学会了上车和下车,中途还能飞快踩着脚蹬子蹬两圈。 当然,摔的跟头也不少,上衣裤子全蹭了土,手掌还擦破了点儿皮。
姜冬月喘着气说道:“一口吃不成胖子,明天再练吧。”
唐笑笑犹豫片刻,决定再骑一会儿,“我感觉马上要学会,只差,”拇指和小指比出条微不可见的缝隙,“这么一点点。”
她们骑车的地方在第一道河与第二道河之间,离村子很近,时常有乡亲路过,姜冬月想了想便答应下来,让唐笑笑先学着,自己带唐笑安去平金河割香蒿。
“开头看着路,骑上去了就用力蹬,只要腿脚不松劲儿,车子就倒不了。”
“知道啦,我很快就会骑。”
姜冬月不放心地又看了一会儿,发现唐笑笑甭管遛着遛着能不能跨上车,确实不挨摔了,便抱着唐笑安去平金河,找到前天发现的那片香蒿,刷刷刷割了一大捆。
蒿子是河边地头常见的野草,分为香蒿和臭蒿两种。其中臭蒿都被直接拔掉,香蒿因为有股非常浓烈的香气,经常用来焖豆糁。
所谓“焖豆糁”就是把黄豆煮熟后晾干,撒白面粉晃动裹匀,然后用干净布袋和纸片包住,最上面盖着厚厚的香蒿。
如此焖上几天,黄豆长出白色菌毛的同时也染上了独特的草木香。将其挪到房顶重新晾晒,就能得到一颗颗干燥芬芳的“豆糁豆”。
豆糁豆极耐储存,在干燥通风处挂半年也不会变质。想吃的时候,只要刷干净坛子,把豆糁豆、花椒水、大量姜片和白萝卜片一股脑放进去,三、四天左右便腌制成功可以吃了。
以前乡下人日子艰难,冬天家家户户都靠豆糁当菜,滴两滴香油下饭。现在粮食打的多,还有人专门建大棚种菜,寒冬腊月都不怕没菜吃,焖豆糁的人便少了许多。
今年要不是姜秋红辟了三分地种黄豆,给她送来一提篮,姜冬月几乎快忘了豆糁怎么做。
将黄豆泡进陶瓷盆,香蒿堆到南棚子里,姜冬月就去地里接唐笑笑,临走嘱咐唐笑安在屋里待着玩,哪儿都别去。
唐笑安煞有介事地摆摆手:“你去吧妈,我不是三岁小孩了。”
姜冬月差点笑出声来,心说你个头不高,年龄倒长得挺快。
“好好在家待着啊。”她又嘱咐一遍,然后才关住门出发。
这时节地里麦苗刚探出头,四面无遮无挡,姜冬月快步走几分钟,远远就看到第一道河桥头有个小姑娘在推自行车。
先推到桥头最高处,再就着下坡的冲劲儿往前窜,虽看起来七扭八拐的,竟也能骑出去十几米。直到车身整个歪斜,才从容倒在棒秸垛上。
好家伙,这是会骑了啊……姜冬月正要挥手,唐笑笑已经提前发现了她,炮弹似的跨上自行车,半圈半圈地蹬着朝她奔来。
“妈你快看!我学会骑车了!哈哈哈哈!”
……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唐笑笑自觉骑车水平甚好,胆子也格外大,家里的豆糁豆还没焖出味儿,她已经骑着自行车跑了三次小卖铺,每天放学还要骑出门去找同学写作业。
但刚炫四天,唐笑笑就没作业可写了。
“妈,老师不教我们啦。”她趴在椅子上,蔫头耷脑地叹气,“今天我上了两节语文自习课,两节数学自习课,还上了三节体育课,唉。”
姜冬月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地撸了撸闺女的麻花辫儿。
这年头老师待遇并不高,乡下小学的老师尤其辛苦。比如唐笑笑口中的这位郭老师,她本来只教数学,结果二年级下学期语文老师调走,始终没招来新的,她就一人教两科,天天批两种作业。
现在郭老师离开,唐笑笑这班学生算是没人管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招来新老师。
晚上唐墨听说这事儿,大咧咧地道:“瞧你心眼儿小的,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张校长肯定有主意,不能叫孩子们瞎玩。”
姜冬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村小学就那么个模样,校长恐怕也发愁啊。”
她边说边将缝完边的裤子塞给唐墨,催他换上试试。
唐墨“嘿嘿”笑起来:“冬月,我天天砂光,锯末荡得看不清黑白丑俊,穿啥新裤子啊。”
不拿腔拿调就皮痒痒……姜冬月肚里翻个白眼,嘴上却道:“你是咱家顶梁柱呀,穿的破衣烂衫像什么样?赶紧换了让我看看,哪儿不合适明天给你改改。”
唐墨这才翘着尾巴试穿新裤子,感觉处处熨帖,第二天便套在旧裤子里面去板厂,生怕刮坏了。
姜冬月又好笑又心疼,月底去青银县服装厂的时候,特意挑了两匹深蓝色牛仔布料,并低价买了盒镀铜纽扣,准备做几件新款牛仔外套,剩的布再给唐墨做条宽些的裤子过年穿。
牛仔布相对更厚更硬,裁制衣裳自然更费力,但是姜冬月每次出摊回家都对照小本子检查,敏锐地发现生意在渐渐变差。
此外,有些人量完尺寸交了定金,还会要求她在衣服领口或裤腰位置做个“假商标”,好让成品看起来像是机器生产的牌子货。
风向变化太快,姜冬月实在没法说出“几十年后手工费比机器贵十几倍,现在买到就是赚到”的话,只能在材质和款式上努力,期望自己这点儿小买卖能干得更长久。
她这边兢兢业业挖空心思,还进了批袜子和手套配帮卖,总算把毛利提了起来。石桥村小学招老师却毫无进展,张校长不得不安排其他年级的老师轮流排班,好歹把新知识给学生们囫囵吞枣过一遍。
赶上下学期期中考试那段时间,各年级老师都紧着自己班学生教,张校长还提着毛算盘给唐笑笑他们讲了几天珠算课。
日子一长,学生们尚不觉得怎样,每天照常嘻嘻哈哈地上下学,甚至因为作业少了更开心,家长们却坐不住了,纷纷去学校找校长提意见。
“到底猴年马月才能有老师?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高低也得给整个师傅啊!”
“我们学费和书本费都没少交,就让学生一天天在教室干坐着?”
“去年连打带骂好不容易管得皮猴子懂点事儿,今年离了老师,又开始上蹿下跳,校长你说说叫我们石桥村乡亲咋办?”
“是啊,咱们风吹日晒干活儿不就为了孩子嘛,好歹教他们认个字……”
张校长听得头都大了,随手一挠就是几根花白头发。他顶着秃脑门好言相劝打发走了几个,剩下实在打发不走的索性带着一块儿去找赵成功。
“支书啊,咱村小学生有困难就是社员有困难,社员有困难就得找大队解决,你给想个辙吧。”
张益友并非推卸责任,他在石桥村小学待了许多年,感情十分深厚,奈何学校就是这样的条件,全方位降低要求引来几个新老师试讲,他心里其实都不大看得上,结果人家没待两天就要走,他能怎么办?
赵成功:“……”
MD,这支书也忒难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