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乡下, 人们通常每年给逝去的亲人烧两次纸钱,分别在清明和忌辰。清明也因此成为春节、中秋之外的第三大节日,到了这天, 家家户户都提着黄纸糕饼去坟地祭拜。
唐墨也不例外,他专程请了半天假,清早吃过饭就带着唐笑笑直奔小卖部,称二斤油炸果子和一斤姜米条,又给闺女买了两毛钱棒棒糖。
“快去学校吧,爹今天给你爷爷烧纸,中午在家吃饭。”
唐笑笑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小声问道:“爹,我能去吗?我还没有见过爷爷呢。”
唐墨“哈哈”笑起来:“别说你没见过爷爷,你妈都没见过。今天得上课, 明年清明对到星期六星期天了, 再带你给爷爷烧纸。”
“好吧。”唐笑笑应了声, 将小书包背好, 咬着棒棒糖朝学校去了。
唐墨蹬着自行车回家,发现姜冬月已经给唐笑安喂了奶, 正往提篮里放烧纸和元宝。
这种元宝是用金锡纸叠的, 金灿灿明晃晃,整整三十六个, 很快堆满了整个提篮。
“嘿,怪好看的。”唐墨拿起一个放手上打量,“你怎么突然想起弄这些了?”
姜冬月:“今年头回带笑安烧纸,多给他爷爷送点儿钱, 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顺便弄点动静捎两句话出来,训诫一下他那个成天嚼舌头的闺女。
夫妻俩闲话两句, 就抱着儿子锁好门去找唐贵。
结果到了一看,唐霞也在,手里提着两刀黄纸,显然也要结伴上坟。
“……”
姜冬月不禁咬了咬后槽牙,看看唐霞再看看马秀兰,迟疑地开口:“小霞身子重,不方便走那么远吧?”
她确实想教训唐霞,但没打算把人吓出好歹。而且本地风俗,孕妇不宜去坟地、火场等处,怕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嗨呀,冬月说的对。”马秀兰难得对大儿媳表示赞同,拉着唐霞的手劝她在家休息,“有啥想说的妈替你说,你爹在时就最待见你,他知道——”
马秀兰苦口婆心,然而话没说完就被唐霞打断,“妈你别说了,我在婆家想干啥不能干啥,满肚子窝囊气,回娘家还不能给亲爹烧个纸吗?”
说着转头瞪姜冬月,“嫂子你甭嫌我碍眼,我到村西看看就走,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
唐墨顿时沉了脸,姜冬月抢先拉住他的手,正色道:“小霞,这话可不兴说啊。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再不招人待见,也是你爹亲闺女,该烧还得烧,不能缺了长辈银钱。”
唐霞一时口误被捉住,气得脸都红了:“你、你!”
“少吵吵,妈还不知道你呀?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马秀兰瞪着眼,到底舍不得数落自己闺女,打两句圆场就缓了脸色,“烧完纸让小贵子送你回去,哪有新媳妇不在婆家烧纸,大早上跑回娘家的理儿。”
姜冬月这才注意到唐霞眼皮有些红肿,嘴角也破了,明显是跟李建军吵过架。
难怪今年这么积极,去年分明在家躺着连坟头都没去……姜冬月暗自叹气,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拎着提篮放慢脚步,趁走在后面没人注意,悄悄把几沓黄纸挪到金元宝上面盖住。
孕妇不禁吓,虽然唐霞脸厚心黑,做坏事叫人逮现行都能高声吵嚷,但她不能跟这种人较真,以后再想办法吧。
横竖老黑现在好好的,唐霞和马秀兰跳得再高,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放肆,她有的是时间。
姜冬月边想边走,很快到了石桥村西。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再走三百多米,绕过枝杈横生的大柳树,就见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坟包间隔数米,安详地静默着。
这年月不富裕,大家都没有立碑的习惯,马秀兰沿着最外边那座坟数过去,好一会儿才找到唐老四和他父母的,忙指挥儿子除草、添土。
唐贵拿着铁锹挥舞几下,在坟包外侧铲出个光秃秃的圈,往坟头扔两捧新土,再将长高的野草拔掉,就算完成任务了。
“开始烧吧。”他擦擦汗,撅一根树枝掰掉杈,在坟前划了个铁锅大小的圈。
“嗨呀,说你多少次了,咋不涨涨记性?” 马秀兰慌忙过去,伸出脚把挨着坟头的“锅”边缘踩掉,露出小臂长的豁口,“划那么严实干啥?叫你爹在里头干看着啊?以后我……”
她想说“以后我老了指望你烧纸估计得饿死”,话到嘴边感觉不吉利,又“咕咚”咽回肚里,蹲到旁边擦燃火柴,凑到黄纸边缘。
乡下祭奠的黄纸是用麦秸秆做的,非常薄且好烧,明亮火光“欻”地闪过,转眼化为灰烬。
马秀兰一边往里扔黄纸,一边絮絮念叨:“老四呀,给你送钱来了,赶紧接住,别叫野鬼抢走了……”
她跪在“锅”的正前方,唐贵和刘小娥在右侧,姜冬月从旁扔了几沓黄纸,掰了块油炸果子和两根江米条,就抱过唐笑安,和唐墨一起在左侧蹲着。
今天风有点儿大,但已经完全退去初春的料峭寒意,浸透了麦苗和杂草的清香,吹在脸上透着股懒洋洋的暖。
唐笑安转动小脑袋四处看,伸着胳膊想往“锅”边凑,姜冬月忙摘了朵半开的紫色小花哄他,顺势拎着提篮往后退了退。
唉,从来学坏容易学好难,没想到坏人也挺难当。前两天她悄悄捣碎了棒骨磨成粉,掺点米汤和醋,在锡纸上写了“少口舌”和“男变女”,烧起来就会出现绿色光点,勉强能看清字。
这办法是她小时候偷看姥爷给别人叫魂,暗地里学来淘气的。原以为十拿九稳,妥妥能唬住马秀兰,让她教训唐霞少嚼舌头,否则肚里男娃变女娃。
没想到……姜冬月看着跪在马秀兰身边抹眼泪碎碎念的唐霞,心中暗自叹气。
都说傻人有傻福,怎么唐霞明显精过头了还有傻福?早知如此,她还不如省下那八毛钱锡纸买肉,真是浪费了。
“pa、ma~”唐笑安玩了一会儿,就冲姜冬月吐舌头,嘴里含糊叫着“妈妈”。 小家伙聪明得很,虽然不会说话,但渴了饿了或想干什么,都会提前跟大人打招呼。现在这表现……
姜冬月忙抱着儿子绕到坟包后面,掀开尿布让他嘘嘘,嘘完重新包起来。
春捂秋冻,每年三、四月都有人感冒发烧,可不能把唐笑安吹到。
然而就这点功夫,唐霞已经把姜冬月的提篮拿走,拎起个元宝扔进火堆,呜咽道:“爹呀,我给你送金子了,你在那头好好的昂!”
唐墨有点不高兴,低声道:“小霞你干啥?冬月还没烧呢。”
他媳妇辛苦叠的金元宝,咋就成唐霞送的了?当着死人坟头扯谎,真是……啧。
唐霞人懒嘴勤,搁平时绝不会明面上跟唐墨对着干,然而今天她憋气难受,整个人都快炸了,当即高声道:“都是给咱爹烧的,谁烧不一样呀?再说我是亲闺女,送到地下咱爹收得更多,你说对吧,嫂子?”
抱着儿子刚转过身的姜冬月:“……” 好家伙,感情唐霞是想捡个软柿子捏捏出气啊?给她脸了!
姜冬月心头冒火,提篮也不拿了,直起腰同样抬高嗓门:“对对对,针尖扎进麦芒里,你对得很啊!”
MD,她算看明白了,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好人更难当!
“嗨呀,都少说两句。”马秀兰扶着唐贵的肩膀站起来,正要活稀泥糊住儿媳和闺女,旁边刘小娥忽然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后躲。
“啊啊啊!鬼火啊!!”
几道目光齐刷刷盯过去,原来唐霞气不愤姜冬月讽刺,故意将提篮翻过来,几十个金元宝雨点般落入火堆,“歘拉”猛着起来。
此刻,那明亮的摇摆的火舌中,竟泛起点点绿色,隐约能看到歪七扭八的焦黑痕迹。
唐贵“蹭”地跳起来,跟着刘小娥往后跑。马秀兰也想跑,但唐霞死死拽住了她,哭叫道:“妈!我害怕!我、我害怕!”
事情变成这样,着实出乎姜冬月意料,她飞快转动脑子,高声喊道:“都别慌!可能是公爹显灵了!”
说着将儿子递给唐墨,捡起唐贵丢下的树枝梆梆敲打,总算抢救出几片残缺的金元宝,管它多么像鬼画符,直接一锤定音:“这俩字是‘口舌’,这个是‘女’,上面那个应该是‘男’……老黑,你过来看看吧。”
唐墨:“……”
他抱着唐笑安,父子俩神情出奇一致,俱是又好奇又害怕,但唐笑安年纪小不知事,唐墨年纪大好面子,犹豫数秒便走上前,仔细辨认那几个字。
火烧得太快,现在这字根本看不清本来样貌,但人在惊慌失措的时候,非常容易被带着走,唐墨甚至不用姜冬月暗示,就猜出了中间那个模糊的“变”字。
“男变女?男的变成女的?”他挠挠头,发出了真诚的疑惑,“咱们几个都多大了?还能这样?”
唐贵和刘小娥离得远远的,瞧着没事了,小碎步往前挪动,颤声道:“哥,已经生出来的当然不能变,那只有……”
“不!不可能!”唐霞低头看看自己鼓起的肚皮,嚎叫得像只愤怒青蛙,“不可能!肯定不是我爹说的!不可能!”
她豁然抬头,目光满含期盼地逼视姜冬月,“咱爹是跟你说的!对不对?就是你叠的金元宝——”
“啪!”
马秀兰再也忍不住,抬手抽了闺女脑袋一记:“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