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冬月心头一跳:“你打算怎么掰扯啊?”
“先礼后兵。”姜秋红目光灼灼, 狠狠挥了下拳头,“我跟大队干部和老姜叔他们说好了,趁过年去姜春林家管事儿, 先说说他,尽量面上过得去。”
“要是狗东西死活不同意养老,今天高明、老黑都在,成富和成强也不是孬小伙,堵姜春林门口也得给咱妈讨个公道!”
这是想大干一场啊……姜冬月不敢轻忽,飞快转动脑子,脸色严肃地道:“姐姐, 你说得对,就这么办!老黑跟姐夫都是身强力壮的庄稼汉,不怕打架, 成富年龄大了不行, 成强正好没成年, 听说未成年杀人不用偿命, 咱们带上家伙什,一块儿去找姜春林拼命!”
她说着就要回家拿刀, 姜秋红赶紧拉住, 低声呵斥道:“你咋急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咱们先礼后兵,先让大队干部和长辈数落着劝劝姜春林, 他往后还得在咱村里过,不敢不听话。”
“你别光想好事了姐姐,大哥但凡要半点脸面,都干不出把亲妈撵出去的事儿。”姜冬月皱紧眉头,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看还是得动武,多少给他点教训。”
“擒贼先擒王,二哥、小弟家离得都不远,咱们收拾完姜春林再去找姜春峰和姜秋宝,他仨谁都甭想摘干净!”
她越说语速越快,拳头也攥了起来,仿佛立刻要跟三个兄弟决生死战。
“……”
姜秋红一口气哽在喉咙口,用力挎住姜冬月胳膊不让她走,急道:“都说我脾气暴,你怎么比我还暴?过个年改成属炮仗了啊?老实待着!”
“大年初二打上兄弟家门,有理也变没理,多去几个人吓唬吓唬就得了。真动起刀子,咱们人手不够呀。”
姜冬月眼神幽怨地瞪着姜秋红:“大哥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他要是厚起脸皮耍无赖,根本吓唬不住,咱们不是白跑一趟吗?我看还是得白刀子进——”
“呸呸呸,大过年的别吹大话。”姜秋红没发现自己和妹妹的角色不知不觉已然调换,为了安抚她将计划和盘托出,“别管姜春林脸脸厚脸薄,咱们都不白跑,得管他要点儿东西。”
“我想好了,他和春峰、秋宝三个,要么每家出五百斤粮食,要么出三百块钱,反正得给咱妈凑点养老本。只要肯放这一回血,以后不管咱妈得什么毛病,出什么岔子,我一律自己承担,绝不找仨兄弟叨叨半个字。”
原来是想声东击西,故意唱个黑脸……姜冬月一时间哭笑不得,抹了把脸压平嘴角,轻声道:“姐姐,这会儿闲着没事,咱们俩先去后街巷看看阵仗吧,然后再找村干部。”
当年她爹在世的时候,起早贪黑挣钱,给三个儿子都买了宅基地,彼此相距不远,全在魏村大街北边。那地方起初没名字,后来盖房的人多了形成巷子,就叫做“后街巷”。
姜秋红有些迟疑:“就咱俩?”
“咱俩怎么啦?”姜冬月拉住姜秋红的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魏村街又不是他姜春林修的,我想走哪里走哪里,他管不着。”
姜秋红:“也对,咱们先去看看。”
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扭头问姜冬月,“你怎么一口一个‘姜春林’,叫这么顺口?”
姜冬月:“……咳咳,自从他不管咱爹,我心里就不拿他当大哥了,以后他孝顺了我再改回来。”
姐妹俩说着话,没多会儿便走到后街巷附近,刚拐过弯儿,好巧不巧瞅见姜春林和两个中年男人有说有笑地从家里走出来。
姜秋红瞬间黑了脸:“那不是老姜叔家的四海和三旺吗?他们今天过来干啥?”
正疑惑时,对方也看到了她们,姜四海提高声音喊道:“秋红!来你大哥家坐坐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都有儿有女的人了,得开通!”
姜秋红立刻反应过来,狠狠“呸”了一口,毫不示弱地道:“坐不下去!我嫌脏!”
姜春林露出个无奈表情,刚张开嘴,姜冬月抢在他前面说道:“四海哥,我跟姐姐不坐了,我妈住老房子有点漏水,柴火也不够烧,今天得收拾收拾。”
说完瞪姜春林一眼,拉着姜秋红扭头走人。
“去他奶奶的,亏我还给老姜叔送了鸡蛋,他俩儿子居然跟春林一个鼻孔出气!”回到老房子后面,姜秋红也不进门,坐到榆树疙瘩上破口大骂,“幸亏先过去瞅了瞅,不然多少东西都白糟蹋了,还不如喂狗!”
姜冬月等她骂完略微消了气,才斟酌着开口:“姐姐,咱爹在的时候,经常唱‘人一走,茶就凉,哪有什么周详不周详’,你想想咱俩都嫁出去多少年了?就算以前跟老姜叔有交情,现在也没剩几分了,不如姜春林他们还在村里,总能用得着。”
“最重要的是,就算有人替咱妈说话,归根到底也是外人。如果仨儿子铁了心撕破脸,三五不时地给咱妈摔几句难听话,还不够生气钱呢。”
她温声劝着姜秋红,其实心里也非常无奈。
乡下人遇到纠纷,爱念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但她的三个黑心兄弟却过得很不错。特别是姜春林,两儿一女都考上大学,毕业分配到政府工作,甚至有个坐到了书记的位子。 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姜春林有这么出息的孩子,虽然在魏村名声不好,背后常被乡亲讥笑,但走出门明面上相当风光,就差横着走了。
这种反差让姜冬月一度非常愤懑,特别是林巧英过世那段时间,她梦里都在质问贼老天为什么不开眼,降几道雷劈死不孝子。
如今时过境迁,她终于能平静地面对这种不平,还有余力委婉规劝姜秋红,也是命运造化了,唉。
好在姜秋红虽然脾气暴躁了点儿,到底爱憎分明且讲道理,很快把妹妹的话听了进去,没再唾骂姜春林等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抽打旁边枯了枝的小柳树。
打断两棵枝杈后,姜秋红哽咽着说道:“路边野狗咬了人,我还能抽它两棍子,怎么自己带大的兄弟还不如狗呢?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把我憋得难受……”
她兀自掉了会儿泪,猛然反应过来,“姜、冬、月!平常看你老实软和,没想到你挺有脑子啊,都会给我下套儿了。”
姜冬月心说这叫走你的路让你无路可走,嘴上却飞快道歉:“姐姐你别生我的气,这回真不能怨我。我俩外甥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没经过事,万一打出个好歹,我怎么对姐夫交待啊?”
特别是高成强,她模糊记得这个外甥曾经因为打架进过派出所,赔了对方不少钱。姜秋红好面子捂得紧,她也不清楚前因后果,但真不敢让外甥瞎掺和。
“姐姐,你翻过年整四十,姜春林也三十八、九,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冲动了,咱们和他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吧。真要说教训不孝子,全村谁有铁牛大爷刚正厉害?可是不值当啊。”
铁牛大爷是魏村的老鳏夫,几十年当眼珠似的养活一个儿子,结果七老八十了没有粮食吃,冬天差点饿死家中。
他年轻时打过鬼子,很有几分胆魄,硬是爬到地里挖野菜、抠树皮,撑着一口气熬到魏村过庙会,三月十八当天拖着破凳子和绳子,活生生吊死在儿子家门口。
乡下人平时勤恳干活,走亲戚并不多,但一年一度的庙会很热闹,没两天就把铁牛大爷的事迹传遍了十里八乡,他儿子至今在魏村抬不起头做人,每逢过会必遭白眼。
可是……
提到铁牛大爷,姜秋红也沉默了,那股子教训兄弟的愤慨全被深深的无力感取代。
她枯坐半晌,终于擦擦眼泪站起来,恢复成平日爽利模样,恨声道:“癞蛤蟆穿龙袍,早晚有姜春林露馅的时候。他安心等着吧,回家我就给三个孩子剪头发,咒不死他个兔崽子!”
……
唐墨并不知道自己今天免了场架没打,回去路上边蹬三轮车边抱怨姜冬月:“你怎么回娘家还能走迷路啊?两斤瓜子买半天,不知道的都得以为你种向日葵去了。”
姜冬月从背后捣他一拳:“少贫,赶紧骑快点儿,俩孩子都快睡着了。”
“我没睡~”唐笑笑努力睁开眼睛,往姜冬月身上靠了靠,“妈,肯定是弟弟的瞌睡虫飞我这边了,你帮我赶走吧。”
姜冬月:“……”
她敷衍地挥了几下手,自然没赶走传说中的瞌睡虫,开门回到家,三个人都是唐墨从车斗抱下来的。
姜冬月腿脚麻得厉害,嘶嘶地捶了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气儿,忙剁碎白菜叶掺半盆麸子喂鸡。
唐墨安顿好一双儿女,拉开炉门生火做饭,顺口问道:“冬月,我听姐夫说,成富外甥相看的差不多了,他啥时候结婚呀?”
今天姜秋红压根没顾上提这事儿,姜冬月顿了顿,含糊道:“不知道成不成,等我姐姐消息吧。对了,老黑你初几开工?家里布料快用完了,我想去青银县批两匹布。”
唐墨:“成功大哥说不是初七就是初八,破五了咱再去吧,去太早门市不开张。”
所谓破五,就是初五当天点一挂鞭炮,从堂屋门口响到大门外,寓意崩五鬼、送穷神,同时破除春节期间种种忌讳,开始照常过日子。
三代宗亲的神码也要揭下来,拿到门口和金银纸一起烧掉,边烧边念“该去哪儿去哪儿,明年再来”之类的话。
姜冬月点点头:“行,到时候提前把我妈接过来看孩子。”
唐墨心说不用那么麻烦,他妈在家支等着呢。转念想到唐笑安见了马秀兰就哭,又把话咽了回去,初五跑魏村将林巧英接过来,初六一大早便带着姜冬月朝青银县出发。
这次他们没去商品街,而是打听着来到城郊的服装厂,按重量买了红、黄、黑、白四种布,每个颜色各两种材质。
因为买的少,没砍到批发价,但套着近乎让工人送了十斤碎布头和半盒子纽扣。
“嘿,你可真敢花。”唐墨抱着八卷沉甸甸的布放到三轮车上,忍不住叹了口气,“幸亏我找着活儿了,不然都怕家里揭不开锅。”
姜冬月笑道:“该省省,该花花,这些布做成衣裳肯定能翻倍赚回来。何况你是咱家顶梁柱,饿不着我跟孩子。”
唐墨也明白“打鸽子下豆”的道理,譬如姜冬月只忙活了年前那段时间,就赚了八十多块钱。虽然有布料成本含在里头,挣得也不算少了。
但他节省惯了,陡然花掉一百大几十,实在克制不住心疼,路边摊包了八个烧饼就匆匆回家,甚至想立刻开工。
因为他的私房钱全被姜冬月抄了,也没脸往回要,今天买完布,浑身上下四个兜比脸还干净,唉。
姜冬月见不得唐墨那么抠搜,到家给他发了十块钱零花:“砂光比干木匠更累,你开工后不许克扣自己,该吃啥吃啥。”
想想不放心,又烙了几张发面饼,等初七唐墨去赵马庄的时候,给他装了整张饼和两个鸡蛋。
唐墨“嘿嘿”直笑,撸了把姜冬月的脑袋才出门:“放心吧,饿不着你男人。”
板厂确实忙,唐墨很快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姜冬月则照常在家里忙碌,有人找过来就裁衣裳,没人找的时候就比着唐笑笑的身高做小孩上衣和裤子。
石桥村人太少,不能全指着乡亲照顾生意,她想做一批成衣,等天气暖和了拿到集市去卖,尽量开拓几个新客户。
这种极有规划的行为感染了唐笑笑,小姑娘重新开始了上午语文、下午数学的自习活动。等到正月十六开学,她夹在几十个怀念假期的同学里,轻松通过随堂考,被老师夸了又夸。
“妈,满分五十,我考了两个满分,加起来还是一百。”唐笑笑兴冲冲描绘新试卷,写完作业又预习明天课程,那劲头甚至想立刻期末考。
姜冬月暗自好笑,晚饭后拾掇干净,招呼闺女出门玩:“我拿扫帚和竹竿,你把那几根树枝带上,咱们去街口找你爹和笑安,一块儿烤杂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