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常有养猪的, 用泔水掺着剁碎的棒子秸和青草饲喂,到过年养肥了宰掉,叫做“杀年猪”。
别看猪平时总呆在圈里, 踩着满地污泥粪便,懒乎乎的不是吃就是睡,有小孩扔石子也不生气。它一旦跑出来,无论体型还是速度都令人害怕,费老大力气才能把它撵回去。
眼前这头黑白花尤其肥壮,气势汹汹地仿佛要上战场。唐墨不敢犹豫,立刻向旁边的三轮车靠拢。
青银县菜市场全称叫做“中国青银农贸大菜市场”, 名头非常响亮,但只有一圈简陋的铁栅栏,空出的地方当做大门。等到后半晌, 所有卖菜的、窜货的全走光, 远看就像撒了烂菜叶的垃圾场。
这会儿人也稀稀拉拉的, 连一棵能爬的树都没有, 唐墨只好和旁边同样躲猪的倒霉蛋汇合,想用三轮车和二八大杠挡一挡。
倒霉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不知道是窜货晚了还是给自家批发吃, 车斗里装的全是白萝卜。他显然跟唐墨想法一致,立刻将车把扭过来, 草草围出个小圈儿。
这点功夫黑白花已经冲到近前,“砰”地撞到三轮车上,震得满车萝卜咕噜噜滚落。
“哎哟我的菜!”倒霉蛋惨叫出声,又想捡萝卜又想往车斗下躲。
唐墨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同时猛踹一脚车头,将试图绕过来的黑白花打退。
“不能往下钻, 小心翻车啊!”
倒霉蛋腿都抖了,幸好追猪的几个男人终于赶过来,七手八脚地将黑白花摁住,拿出绳子要把它绑回去。
“可算追上了,跑得我肺叶子都疼!”
“快快快,先绑住前腿,别让它再跑了。”
“小心大牙!戳人太厉害了……”
唐墨也松了口气,蹲下身帮倒霉蛋捡萝卜。
然而就在这当口,黑白花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爆发,一头拱翻拿绳的男人,踩着旁边帮手的脊背起跳,再次嚎叫着奔过来。
倒霉蛋:“啊啊啊啊!”
唐墨:“?!!!”
他刚往车斗里扔了俩萝卜,此刻两手空空,情急之下拔起自行车座扔出去,飞快拧身躲开。
“嗷嗷——!”
一声长长的凄厉惨叫迸发,唐墨退后几步直起腰,就见黑白花的脖子恰卡在车座下面那根钢管上,被俩壮实男人从后面死死压住,竟直接划开个豁口,鲜血飞溅。
完蛋,这么多猪血都白瞎了……唐墨上前将自己的菜和皮筋袋子提到旁边,又去扶倒霉蛋。
对方机灵灵打了个哆嗦,手指颤抖:“你、你的头……”
唐墨不明所以,往脑袋上胡乱一摸,发现湿哒哒黏糊糊的。
唐墨:“…………”
他上辈子到底杀了多少猪啊?咋的开腔了还溅他满脑袋血……
* * *
“哈哈哈哈哈!”唐墨一边往铁盆里倒水一边笑,“冬月你是没看见,我这副模样从桥头过,差点把爱党吓厥过去,以为我叫人打劫了,哈哈哈哈哈哈!”
姜冬月抱着唐笑安瞪他:“你还好意思笑,大清早出门买菜,带一堆猪肉和一身血回来,自行车也血刺呼啦的,谁见着不害怕?儿子都让你吓哭了。”
得亏是白天,还有看热闹的乡亲跟着唐墨回来,要是大晚上,她说什么也不敢开门。
“你别生气嘛,他一会儿就不哭了。”唐墨兑好热水,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擦洗,“屠宰场的让我在他们那儿洗澡,我进去一看比猪圈还脏,擦两下车子就赶紧回来了。”
其实那老板还想请他给高胖男人顶班,杀几天年猪,他也给拒了。
胆大归胆大,叫他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是有点儿顶不住。
唐墨洗澡的功夫,姜冬月抱着儿子检查那堆肉,发现除了五斤好肉之外,黑塑料袋里全是猪下水,还有两条猪尾巴。
“这些买的还是人家送的啊?”姜冬月打了水把肉分开泡起来,又拿树枝戳猪尾巴逗唐笑安。
“小孩吃了猪尾巴,长大办事不邋遢。笑安你就吃这条怎么样?待会儿让你爹带着你烧尾巴毛。”
唐笑安得了没见过的新玩具,终于不哭了,抓着树枝晃来晃去。
唐墨伸手跟儿子“拔河”,压低声音道:“肉是三块钱便宜买的,下水是送的。要是乡亲问起来,就说我帮忙杀猪给的工钱吧,省得有人眼红。”
这年月买猪肉以肥为美,五花肉能比精瘦肉贵一毛五,而猪下水和尾巴之类的很少有人吃,嫌它们不是正经肉,且清洗麻烦不容易做。
像屠宰场送给唐墨的,就是堆案板上便宜处理的内脏。虽然没几块钱,但分量不少,两个猪心、几块猪肺和猪肝,合起来差不多七八斤。 “行,我知道了。”姜冬月把唐笑安放回床上,让他自己趴着玩儿,然后找出大毛巾扔给唐墨,“快擦擦,穿好衣服再洗头。”
家里不比澡堂子暖和,冬天洗澡必须速战速决。有些人家舍不得烧煤,会一直忍到开春天气暖和了再洗澡。
“大男人怕啥呀,冻不坏。”唐墨嘀咕着擦干水换衣服,然后重新兑热水洗头,将自己收拾干净后接着洗脏衣服、刷尿布。
姜冬月则在瓮沿上磨了磨刀,把所有猪下水和猪尾巴切成小块泡着,让血水慢慢往外浸。
然后将那块好肉切片炖炒,先热锅烧点油,爆一下花椒、大料和姜片,再倒两大勺黄豆酱,把肉片放进去快速翻搅。
等肉片裹上酱汁后,加半瓢水和盐,醋、酱油等,很快肉香味儿便飘散开来,馋得唐笑安口水直流。
姜冬月给他泼了半瓶奶粉,特意在锅边放了放,假装是从肉汤里舀出来的,小家伙居然不上当,一个劲儿往锅边够,够不着就开始撇嘴。
“嘿,不许哭啊。”唐墨急忙将尿布拧干晾到木架子上,抱起唐笑安一会儿举高高,一会儿到院子里喂鸡,总算给耳朵免了场罪受。
看孩子真不容易……唐墨正兀自感叹,忽然听见脚步声响,紧接着唐笑笑像小旋风似的冲回家,扑到姜冬月怀里“哇”地哭出来:“妈!我再也不去刘少娟家了!”
姜冬月心头一紧,赶快放下勺子哄闺女,好半晌才问清原委。
原来今天唐笑笑去找刘少娟写作业,她抄生字,刘少娟写寒假生活。刘少娟的爷爷在屋里守着山西炉烤火,谁也不耽误谁。
刚写两页,刘少娟想看电视,就咔咔咔地按着键找到《聪明的一休》,兴致勃勃看了半集。
等结束后开始播广告,唐笑笑说:“我们看葫芦兄弟吧,看爷爷救出来没有。”
刘少娟:“早出来了,妖精还抓了一个葫芦娃呢。”
她边说边咔咔换台,结果电视屏幕刚露出葫芦兄弟的脸,她爷爷立马拉长脸喝道:“看什么看?电压那么低,把电视关了!”
唐笑笑当时就愣了,没等刘少娟噘着嘴关电视,就拎起书包飞奔回家。
“我以后再也不去找少娟了,呜呜。”唐笑笑边哭边说,“她爷爷就是不想让我看电视,我才不稀罕,以后妖精把他抓走了我也不去救他,哼!”
唐墨越听脸色越黑,怒道:“就这个糟老头自己在家?刘少娟爹妈在吗?”
唐笑笑摇头:“我就看见刘少娟和她爷爷了。”
“好,爹找他理论理论去。”唐墨边说边解围裙,“糟老头儿忒恶心人了,这些年我没少给他儿子窜忙,他家孩子来咱家,也是有啥都捧出来招待,怎么能背后埋汰我闺女?”
姜冬月赶紧拦住唐墨:“你可消停会儿吧,别叫姓刘的讹上了,到时候他往地上一躺,你上哪儿说理去啊?”
唐墨犹自愤愤:“糟老头儿也就仗着岁数大了,再年轻几岁都得挨揍。我闺女比他孙女强多了,真是不知道好歹。”
“你少说两句吧,就是因为笑笑比他孙女强,老头儿心里才不服气呢。”姜冬月白唐墨一眼,又把唐笑笑抱怀里哄着,“这次期末考试,笑笑考了第一,刘少娟考了第十一,正好没领上奖状。”
“少娟年纪小看不出啥,她家大人简直一个比一个嫉妒。前天我去买小蜡烛和细香,跟何富美走个碰头,她不阴不阳地想刺我两句,叫我挡回去了。”
唐墨才知道还有这茬,忍不住皱起眉头,一脸嫌恶。
育红班考试又不是考状元,就为芝麻点事,糟老头儿大过年的给他闺女整难堪?
反倒是唐笑笑慢慢平息了委屈,小声问姜冬月:“妈,什么是嫉妒啊?”
姜冬月想了想说道:“嫉妒就是看着别人的好处眼红,不想自己努力,光想把别人变坏,拖别人后腿。今天那个爷爷就在‘嫉妒’。”
“现在你爹不跟刘大爷搭伙计了,你也不去刘少娟家,咱们仨都少跟他家来往。”
唐墨用力一击掌:“对!这事儿听你妈的。他家大人小肚鸡肠,再好的孩子也得教坏。”
唐笑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知道了。”
晚上,姜冬月用炖好的猪肉炒了半颗白菜,将剩下的装盆放院里冻着,第二天找出干辣椒,文火慢卤了猪下水和猪尾巴。
她没有老卤,调料也不全,但胜在洗得干净,还焯了两次水,做好后没有半丝异味,咸鲜可口。特别是猪尾巴,吃起来软糯喷香。
唐笑安太小不能吃肉,唐笑笑独占一根,心里喜滋滋的。
但她确实被刘少娟爷爷打击到了,美食也不能很快抚平,连着三四天都没出门,只在自己家写作业,帮着姜冬月干点小活儿。
唐墨心里气不过,瞅准去地里挖白菜的功夫,找到刘建设说了一通。
甭管有用没用,至少面上要给他闺女讨个公道。全村哪有七十多岁故意给小孩子气受的人,切~
拎着白菜回到家,唐墨蒙上头巾,把扫帚捆到长棍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将家中打扫一遍,又带着唐笑笑去地里挖了两盆土,拉回家种蒜。
“多浇点儿水,一瓣一瓣种,到正月十五就能吃了。”
唐笑笑:“好~”
她拿着小木棍戳坑,像排兵布阵似的放蒜瓣。起初干得挺有意思,没多会儿就悄悄玩起来,往里面安插了三个带壳花生。
然后哒哒哒地跑过去问唐墨:“爹,你看这是什么?”
唐墨:“花生?昌果豆?”
唐笑笑摇头:“不对,爹你仔细看,花生在干什么?”
“在睡觉?”唐墨配合着认真思考,“它也想发芽?你想种花生?”
唐笑笑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不对不对都不对,花生在装蒜!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