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墨第二次去派出所, 还是没见到人。
“都不让见,送礼也不行,我们可是正经派出所, 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甭瞎费力气。”那老哥夹着烟把唐墨往外赶,说话倒挺和气,“现在啥年代?早没有旧社会刑讯逼供那一套了,你兄弟两口子在里头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先蹲几天不算啥。”
看在烟的份上,走到门口又低声补几句, “天天跑没用,多大关系的还在里头蹲着呢。你要实在不放心,后天再来, 捎两件衣裳啥的。”
“成, 多谢大哥了。我们乡下人一辈子没经过官司, 家里还有俩孩子, 大哥你千万多给费点心啊。”
唐墨嘴皮子不行,挤出几句好话, 把剩下半包烟硬塞过去, 就不得不磨蹭着出了派出所,站路边发愁。
姜冬月说的很对, 他没权没势的,拿什么捞人呢?祖传破渔网吗?唉。
实在没办法,就等罚款时尽力帮衬……不对,小贵子精成那样, 家底肯定比他厚,到时候再说吧。
唐墨皱着眉头, 绕派出所转了两圈,就骑着二八大杠往主街走。
木匠厂的光景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这阵子忙秋收看不出来,再过几天粜完棒子交了公粮,给地里麦子打打药,他就成个闲人了。
得早点儿寻摸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新活计。
唐墨边想边走,很快到了主街,人来人往的挺热闹。
凑人堆一打听,原来是今天新世纪商城搞开工仪式,现场排队一毛钱能顶仨鸡蛋,装在小网兜里套着,普普通通的饲料鸡蛋立马显得高级起来。
“新世纪?这名儿怪好听的,啥意思呀?”
“可能是个洋名字吧,听说火车站还有个什么丝汀,更古怪。”
“不是洋名儿,世纪就是一百年,到两千年就算新世纪了。”
“哎哟老天爷,两千年太远了吧?谁能活到那个时候?”
“哈哈哈哈哈!今年一九九二,再过七年就新世纪,老弟你没问题!”
“做买卖的就是会算啊,这么早开工,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唐贵跟着人流往前走,远远看见路口人头攒动,挤挤挨挨,没怎么犹豫就推着车子往回掉头。
开工就是挖土,真没什么好看的,他今天带着自家鸡蛋又揣着钱,可不能弄丢了。
绕路回到主街,唐墨沿着几个大些的店面问过去,发现都没有招工的。
去年跟他们抢买卖的那两家木匠厂,一个居然关张大吉了,另一个也空荡荡,只有个曾经见过两面的伙计叫齐强的,不知道在里面折腾什么。
唐墨靠好车子,摸了根烟上前打招呼。齐强顿时眼睛发亮:“老黑哥,你来的正好,帮我搭把手吧。”
唐墨这才发现,齐强居然在拆窗户,门口一把小铜锁也是被别开的。
“你这是干啥呢?”唐墨皱起眉头,“老板买卖不干了?”
齐强狠呸一口:“可别提什么狗屁老板了,王八蛋带着家当跑了!”
“夏天那会儿他成天念叨生意难做,陪着笑脸叫我们几个伙计多担待,后来发不出工钱,又指天画地地发毒誓,说砸锅卖铁也得凑出来。”
“平常人这么多年好歹落点面子情,这王八蛋倒好,前天说这个月先给我们发一半工钱,昨儿夜里卷着东西跑了!奶奶的,他跑就跑,我说啥也不能空手走。”
“……”
唐墨拍拍齐强的肩膀,安慰道:“啥也别说了兄弟,今天能拆的哥都帮你拆。我们那厂子其实也差不多,要不然谁大上午在街里瞎转悠。”
说归说,但齐强老板着实跑得干净,店里空得仿佛被鬼子“三光”碾过,饶是俩人仔仔细细连地缝都扫了,也只拆出三扇窗户和一把皮尺,其中两块玻璃还碎了个角。
唐墨不免生出点兔死狐悲的凄凉:“太黑心了,我那没发的工钱不晓得还能不能到手。”
“哥你可得早做打算呀,”齐强将东西放三轮车上,用绳子拴住,“千万别像我一样,信了老板胡吹,都他妈睁着眼睛说瞎话,今天拆他这点东西也不值钱,全当出口恶气了。”
说完把门口坏掉的小铜锁拾起来,跟唐墨招呼一声,蹬着三轮车走了。
唐墨叹口气,继续沿路打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当初推过几天沙的工地。
看看日头,约摸十一点多了,工地门口卖吃食的摊子都在忙碌,锅碗瓢勺铛铛响个不停。
摸摸布兜里的四个鸡蛋和馍片,唐墨不自觉翘起嘴角,看来看去找了个馄饨摊儿,坐下说道:“掌柜的,来碗大份馄饨汤,多加汤。”
这馄饨摊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妻在操持,女人在后面守着馅料盆子,左手拈起半透明的薄皮,右手拿根手指长的窄木条,不断地一挑一折,也不见她怎么动作,眨眼便包好五六个混沌。
男人在前面守着锅灶,边招呼生意边烧火收钱。他冲唐墨应了声“好”,就拿出一只大海碗,先放点儿虾米和花生碎,然后用指甲盖大的小勺子飞快添四五种调料,再掰两片紫菜和芫荽。
等锅里馄饨煮开,他拎起漏勺数出二十个放进碗里,最后浇上满满一瓢热汤端过去,“先吃着,添汤了喊我一声就成!”
“行,知道了。”
唐墨舀出几个馄饨先吃掉,腾出地方后将自己的鸡蛋和馍片泡进去,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到一半,工地下工了,几十个工人乌泱乌泱地从北门涌出来,瞬间将这排低矮的棚子占满。
但馄饨摊前面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东西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实际汤多馅儿少,吃进肚里不如炒饼馒头之类实惠。
“老板,来两碗馄饨,不要芫荽。”一道粗噶的声音忽然响起。
唐墨扭过头,发现是一老一少推着三轮车过来。少的看起来三十多岁,仿佛刚从煤窑出来,身材矮瘦干瘪,一张脸乌漆抹黑,透着股贼眉鼠眼的劲儿。
老的是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太太,裹得挺严实,头顶防风的黄色头巾直蒙到眼睛,手上还戴着一副薄布手套。
她似乎生怕别人把三轮车顺走,捉着车把硬往棚子里推,车轮子险些碾唐墨脚上。
“大娘你慢着点儿。”唐墨端起碗一口气将汤底喝干,上前要帮那老太太。
这种三轮车比他家的小两圈,非常轻便灵活,但拉不了什么东西,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喜欢骑。
老太太压着嗓子:“不、不用。”
“没事儿,我力气大。”唐墨伸出手,两下就将那三轮车推到桌旁,“搁这里吧,看得见。”
这一推,才发现堆满棒子皮和红薯的车斗里,居然蜷缩睡着一个孩子,脸朝下埋在碎布条里,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嘿,大娘你别把孩子捂着了。”唐墨说着,顺手想将孩子头顶那堆东西拿开。
正付钱的黑脸男人猛地瞪过来:“你干啥?找打啊!”
“不要吵、不要吵呀。”老太太佝着背对那男人摆手,又冲唐墨凑出张干巴巴的笑脸,“我家小孙子病了,见不得风,我们跑好几天医院啦,医生大夫都说没救。唉,我的儿子孙子都命苦哟。”
唐墨一听,顿时不再计较黑脸男人的蛮横,说道:“小孩子都爱生病,仔细养着吧。”
想想又告诉那老太太,“今天新世纪开工,一毛钱能领仨鸡蛋,你们有空过去看看吧。”
从来治病最花钱,这对母子瞧着不像有钱模样,能多得几个鸡蛋也是好的。
“嗯、嗯。”老太太哑着嗓子哼两声,低头摆弄三轮车上的碎布条。
唐墨看出她不想搭理自己,便收起东西推车离开,刚走没多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儿子和孙子……
孙子…… 不对!车斗那小孩虽然夹在一堆杂物里,但看得出来头发挺长,混在脏兮兮的棒子须里……
那分明是个小姑娘!
而且那么小的车斗,装那么多棒子皮,怎么连个棒子都没看见?
唐墨刹那间心跳如鼓,震得耳膜嗡嗡响。他用力攥住车把,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
糟糕,他很可能碰上人拐子了!
“干啥呢?走不走啊兄弟。”旁边有人撞了撞唐墨,越过他朝棚子走去。
唐墨顺势回头,恰巧见那黑脸男人端着个大海碗,不知怎的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几滴热汤泼洒到三轮车上,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那男人看都不看车斗,“哐”一声将碗磕到桌上,嘴里骂骂咧咧的,无端显出几分凶相来。
“……”
唐墨咬咬牙,将车把一扭,大踏步返回去,走到距离黑脸男人两米远时,猛地将自行车推了出去。
那男人正举着勺子舀混沌吃,冷不防叫二八大杠撞个正着,大海碗摔碎在地,汤水溅了满头满脸,疼得立刻跳起来:“找打吧你!” 老太太忙伸手去拦:“儿啊……”
唐墨绷着脸绕开两步,俯身抓住那辆小三轮车,用力将它掀起。
车斗侧翻,几个红薯咕噜噜滚落出来,同时滚出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她双眼紧闭,两只手被胶带捆着,脑门“砰”地磕到桌角上,哼都没哼一声。
“啊啊啊啊啊有拐子啊!”
尖叫声中,唐墨踹倒桌子,一拳将那小老太太揍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