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干就干, 姜冬月收拾好被罩,便翻出上次做裙子剩下的卡其色布料,先裁后剪, 再搭配两块浅蓝色碎布头,给唐笑笑做了条背带裤。
时下流行的背带裤都挺胖,特别是胸腹之间,完全能塞个枕头进去。一来方便弯腰活动,二来可以穿的时间长,平常套T恤能穿,天冷了套毛衣毛裤也能穿。
但姜冬月有意当裁缝, 自然要给闺女做得更漂亮些,裁剪时特意收了一点弧度,让裤子更加合身, 背后的系带也不是简单两条竖杠, 而是交叉起来, 底部缝了两个暗扣, 表面缀上小巧蝴蝶结固定。
以唐笑笑现在的身高,平时不需要解暗扣就能穿脱, 将来长高点了把蝴蝶结和暗扣拆掉, 还能继续穿几天。
卡其色整体不够鲜亮,姜冬月想了想, 又在裤腿两侧缝了俩巴掌大的带褶皱的兜,瞧着很有几分工装裤的范儿。
“哇~太好看了吧!”唐笑笑放学回家看到新衣裳,高兴坏了,立马要洗澡换上。
姜冬月让闺女再等等, 边清理缝纫机边说:“八月十五吧,裤子里面还得再收拾两下, 然后洗一洗,才能给你穿。”
这会儿锁边机太贵了还没有普及,裁缝不管做什么衣服,缝布料时都会特意往内里多留一点,然后翻过来折好,重新用缝纫机走一遍线,可以防止脱丝或崩裂。
唐笑笑扭来扭去:“妈,我感觉今天已经八月十五了。”
扭了一会儿看姜冬月不松口,又换个条件,“那等我以后领了奖状,可以再穿一件新衣服吗?”
姜冬月对闺女的学习特别有信心,毫不犹豫地道:“行,到时候妈给你做一整套条绒衣裳,又暖和又好看。”
裁缝这行当不比卖小吃,铺个摊子就能开张,起步时都得靠乡亲们口口相传,才能慢慢把生意做起来。
但手艺这东西吧,一天不练手脚慢,三天不练门外汉,姜冬月已经十几年没做过正经裁缝了,根本不敢托大,反复思量后决定专门做童装。
成人衣裳更费布料,收费也更高,但成人的身材各式各样,哪件把握不准就得砸了招牌。小孩则恰恰相反,只要裁剪仔细些,尺寸放宽些,做好了肯定能穿。
最重要的是,这年月计划生育查得很紧,不管乡下还是城里,新出生的孩子都比以前更珍贵,有些独生子女甚至快变成小皇帝小公主了。大人们自己可以省吃俭用,对孩子却舍得花钱,抠门如马秀兰,上街都会给唐耀阳买两块糖吃。
姜冬月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加上没地方打广告,就想着先把唐笑笑打扮起来。
她闺女模样生得好,人也伶俐勤快,又上了学,每天穿着新衣裳自带广告效果。
甭管以后裁缝生意做成什么样,横竖肉烂在锅里,怎么算都不亏。
……
姜冬月在家踩缝纫机的时候,唐墨正在垄里歇。
这词儿是以前吃大锅饭时从乡下慢慢流行起来的,那时生产队长天天带着社员们狠抓粮食生产,一整天泡在地里,谁都不能坐地头路边歇着。有那脑子活泛的,就开始“垄里歇”,意思是站在田垄里休息,但摆出个干活的姿态,表面叫人挑不出什么错。
唐墨生性憨厚,做不出太偷懒耍滑的行为,但他脚步比昨天放得更慢,每推二十车沙子就跑一趟厕所,中途碰见往工地运沙灰石子的货车,还上前跟人家司机聊了几句。
就这样一天下来,唐墨看似忙碌不停,实际只干了昨天三分之二的活儿。
“老黑,你今天不实在呀,”刘建设很不满意,下工时烟都不抽了,“工头过来盘账查数儿,一下把你揪出来了,我领钱时会计还噎我两句。”
他把钱递给唐墨,“会计扣了两块钱,你点点。”
唐墨照例把钱接过来放进兜里,笑道:“最后一天了,管他呢,反正以后咱们也不来工地干。”
刘建设:“……你看你,工地这活儿多少人抢着干还得找门路呀。”
“不能吧。”唐墨晃晃胳膊腿,感觉确实没昨天僵痛,嘴里却说道,“我就干这么几天,累得回家都睡不醒,捡破烂都不想再来了,抢着干的得穷成啥样啊?唉,真是太苦了。”
刘建设没想到唐墨今天一下把话说死了,正要再劝两句,唐墨已经推起二八大扛,笑呵呵地道:“难怪老人都说出门干活得垄里歇,我可算觉出味儿了,真挺不赖。建设哥,今儿咱一道回家去吧?”
刘建设顿了顿:“……我还得买点东西,你先走吧。”
“行,那我不等你了啊。”
唐墨叮铃啷当地骑车走了,却没有往石桥村去,而是半路拐了弯,回到木匠厂附近,把自行车放到以前认识的修车铺里托人看一会儿,接着去商店买了包烟,又从百花招待所的南边绕了个圈,大大咧咧走回了工地。
这么绕路一走,唐墨才发现工地面积比他想得还大,至少有石桥村一多半,但位置偏僻,东南西三面都是荒草野地,只有一条新修的马路斜过去,连通市区和乡村的黄土路。
北边则热闹得多,工地门口正对一排低矮的棚子,分成一格一格的,大多卖些炒饼、手擀面、水饺,还有一家卖猪肉熟食的。
他们明显都依靠工地做生意,跟着工人们的时间走,这会儿大部分都收了摊,只有零星几家开着火。
难怪刘建设让他去东边推沙子,还帮他带饭……
唐墨愤愤哼了声,挑了靠边的棚子坐下:“老板,要个大份素炒饼,给我装塑料袋里打包。”
“好嘞,大兄弟你先坐会儿,素炒饼马上好!”老板一抹头上的汗,抡起菜刀咣咣咣地剁饼条,“叫我小成就好,最后一份了,给你多放点儿菜,好吃得很!”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隐在了西天的云彩后面,只余下一缕橙红的光晕,在将暮的天色里倔强亮着。工地铁皮房的小窗口也依次泛起暖黄的光,映出团团晃动的人影。
唐墨四下扫了几眼,发现外面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加上天快黑了,便凑过去跟那老板拉家常:“小成兄弟,你这地儿挑的真挺好,守着恁大工地,每天几十上百的工人出来吃饭,老赚钱了吧?”
那小成也是个爱说的,“呼啦”把饼条倒进锅里,随手指指地上的白线,说道:“瞧见没?画线的都是人家开发商的地盘,不叫随便走,我在这里占个棚子卖饭,每月还得给开发商交钱。我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这么精的人呐,石头缝里都能炸出油。”
“你说不交钱吧,就得到东边街上去卖,挺绕远,保不齐啥时候来几个穿皮子的撵你,哎,生意难做呐~”
说话的功夫,炒饼已经快好了,唐墨犹豫了下,问道:“小成兄弟,你每天守着工地做买卖,知道这里揽活找谁吗?我们村好几个兄弟都没活儿干,想着来城里碰碰运气,我都转悠半天了,也没发现个好地方,就瞅着工地还不赖。”
小成正要说话,前面走来个矮胖的男人,高声喊道:“成子,你今天生意好呀,还有炒饼吗?给我加个鸡蛋!”
“好嘞!”小成应了声,顺手一指唐墨,“东哥,这儿有个兄弟想找活干,你们工地还招人吗?”
“对,我想揽个活试试。”唐墨掏出根烟递给那东哥,顺手给成子也递一根。
“招呀,怎么不招?”矮胖男人接过烟打量唐墨,“大兄弟这身板,看着就是个能干活的!东哥跟你说啊,你要想挣钱,吃得了苦,来工地就对了!搬砖一天十二三,推沙一天十四五,全洪金市数这儿挣得多!对了,你是自己干还是包工头啊?”
还好,没被刘建设抽走太多……
唐墨悄悄松了口气,含糊道:“咋说啊,这个……我们村七八个壮劳力呢,都想找活儿干。”
“那更好啊!”矮胖男人也不知道天生话多还是收了烟的缘故,叭叭叭说个不停,“人多了就能包工哇,包工头挣得最多!人越多越好哇!自己干也成,前几天工地来了个属黄牛的,一个顶俩,听说一天能推百来车沙,工头给开十八还是十七块钱,老高了!”
唐墨:“……”
卧槽,那头黄牛好像就是他!
* * *
“你说说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干拔人气门芯这种事儿?”
姜冬月坐在三轮车上,身下垫着两层旧褥子,头上裹着结婚那年买的纱巾,一边走一边数落唐墨。
“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去小卖铺买洋火碰见何富美,她正跟赵大花叨叨瓜子少了两粒儿呢。幸亏她不知道是你干的,否则一准儿上大队找村干部评理。”
唐墨蹬着车子,随手把道旁柳树枝子拂开,哼道:“评理就评理,我还能怕了刘建设啊?他办事太不实诚了,叫爱党知道也得批评他。” NND,居然抽他那么多辛苦钱,还嫌他干得少,老小子真够黑心的!
姜冬月从背后拍唐墨一把:“你少逞能!我是嫌你费那么大劲儿,又盯梢又蹲点的,最后干这么点小事不值当!还不如直接把他车胎扎了呢。真是请了孙悟空看桃园,自找麻烦。”
唐墨往后看看,发现已经离了石桥村八|九里地,路上只有几辆车飞快驶过,当即洋洋得意地道:“扎车胎干啥?他一眼就能看见瘪了,顶多花个块儿八毛的找人糊。我拔了气门芯再给点两滴胶水,他才能骑半道上摔个跟头,哈哈哈!”
“行了行了,就这么着吧,往后千万别说漏嘴啊。”姜冬月又拍唐墨一把,“咱赶紧走,到青银县了先去买布,中午还得赶回来给笑笑开门。”
唐墨脚下用力:“放心吧,误谁也不能误了咱家笑笑。”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终于看到了公路上悬挂的蓝色标记。
“嘿,到了!”唐墨精神一振,“往左拐俩路口,就到小商品城了,卖啥的都有,到了你跟紧我啊。”
小商品城名字里带个“城”,其实只有一条街,左右两侧全是开店卖东西的,路中间是一溜推车卖东西的,将这条街分隔成不甚清晰的两半。
以三十年后的眼光看,这条商品街无疑是脏乱差的代名词,地上石子裸露,随处可见纸屑垃圾和污水,但在九十年代初期,这里已经算得上十分繁华了,附近县城和村镇的人都会赶来买东西。
等到过年,街上更是挤挤挨挨,来晚了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姜冬月结婚第二年买棉花来过一次,鞋子都被踩歪了。
这回他们到得早,街上做买卖的正在出摊,还没那么多人,唐墨将三轮车锁到路口的电线杆上,来回转着脑袋:“咋卖东西的这么多?比市里都不少,咱们上哪家呀?”
姜冬月抬手一指:“去那家‘布一样’,它家门最大,东西最多。”
唐墨愣了下才闹明白,顿时乐了:“嘿,还挺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