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意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后院的, 只觉得勉力支撑的精神在一点点抽离,眼前的世界变得虚渺而扭曲。
耳边不断响起玄空最后劝告的话。
“施主本就是强行转生,世子的身体更是强弩之末, 如今只能端看造化。”
“倘若世子求生意志够强,或许能醒过来也未可知。”
“但, 施主还是节哀吧。”
“今日之果, 全为往日之因啊。”僧人轻叹。
雨势渐小,少女的脚步却愈发沉重。
她猛然想起戏文中的话, “天若有情,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如今看来,天道却无情。
这样想着, 人已经到了门口,两个腰佩银剑的侍卫还没等她摘下幕篱,已经认出来人的身份。
正要开门时, 秦姝意却先问道:“里面的人寻过死么?”
两人对视一眼, 低声答道:“回夫人, 前些日子闹过两回绝食,我们兄弟硬灌了粥饭, 这些日子安生了不少。”
秦姝意点头, 推开了门。
倘若真一心求死, 以屋中人在扬州那些腌臜的法子, 多的是;如今还吊着一口气, 无非是想要借此引来她和世子。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终究是打空了。
两个守门的侍卫都是从小养在军中的嫡系士兵, 见国公府情势不好,自然会压下这边的事, 不给自己这个世子妃添麻烦。
不过他们能压得住自然是好事,也能磨一磨囚犯的锐气。
秦渊正坐在审讯的红木桌边, 可是面前的纸却一字未写,见妹妹进来,忙站起身,将她细细打量了一圈。
“普天之下,唯有两者的话不能尽信:一为寺中僧人,二为街巷半仙。”秦渊明显看出秦姝意的情绪失落,眼角眉梢俱是疲色。
少女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接话。
“世子妃,未到最后一刻时,你要宽心。”秦大公子眉头微皱,但语调却十分笃定。
秦姝意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惘然。
诚然玄空安慰过她,倘若世子的求生意志足够强烈,也有醒过来的可能;但是他也说了另一句,那就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些日子秦姝意在府中守在裴景琛身边,日日等着叶老大夫来施针,也听到了许多往日的事情,她渐渐看到这位夫君的另一面。
十岁时,他便知道自己得了心疾。
所有人都劝他安心当个寻欢作乐的公子哥,横竖他还有这样显赫的家世,无论如何都能在京城有一席之地。
但裴景琛却偏不按着最平顺的路走。
他咬牙执剑,与数次将他折磨昏的病痛对峙,练武练出一身青青紫紫的伤痕,就回房温书。
等痛感减轻,少年拿起剑又是一场不要命的折磨。
恒国公虽把他接到了雍州,却从不许他领军打仗,一个重要思量就是他身上并不稳定的病情。
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正是五年前北狄人将大周俘虏尽数斩杀时,不仅杀了俘虏,还将彼时的尸体绑在战马后,还骑马在两军交峙的河对岸挑衅。
在众位将领连夜思索对策时,他们的少将军却径自带了五百轻骑,夜半急行军,绕过托木河,烧了北狄人的粮草营,斩杀敌军三千人。
他亲自为大周死去的将士报了仇,打赢了这几乎毫无胜利可能的一仗,回营后,恒国公却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发怒。
裴少将私自带兵出营,被罚三十军杖,可他还没来得及领罚,就毫无预兆地吐血昏了过去。
他睡了很久,久到军中的所有人都不再抱有他会醒过来的希望,就连恒国公和一直为他调理身体的叶老大夫,都宛如槁木。
但他还是醒了,在秋风吹过西北大地的第一天,火烧云如血一般,浸染了整片辽阔的天空。
那个全军上下真心实意尊称一句“少将军”的青年彷佛只是睡了一大觉,走出军帐时伸了个懒腰,眉眼飞扬。
从此赛马射箭、领军上阵,裴景琛全然不见往日病弱,经此一劫,他甚至能比平常做得更好。
这是那位桀骜不驯的裴世子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可他照样为自己多挣了五年的时间。
所以秦姝意的希望没有完全破灭,她心中的烛火未熄,或许裴景琛这次也只是累了,所以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等他醒了,还会是当初那个意气飞扬的人。
但是偏偏玄空同她说了命数交换之事,她下意识地恐惧。
强弩之末、早已破败的身体,上一世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却不知自己究竟会死在哪一天的人,究竟能不能醒过来?
秦姝意第一次这样恨自己,她痛恨自己是具残魂,无法为裴景琛换命。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拂开兄长的手,看向不远处被用麻绳绑缚住双手双脚的囚犯,眸光愈发阴沉。
她的夫君,她的心上人,为了她随口说出的宿仇,现在还躺在榻上,日日施针。
前世的仇,今生的恨,她要一笔笔地讨回来。
少女的心中宛如结了三尺寒冰,“赵老板,还是不肯同我说说当年的事么?”
被点名的赵永只觉得这位世子妃看上去比上次的戾气更重,目光阴冷,彷佛藏了一把刀,灼灼发亮,片刻就能将他穿喉而过。
“你们这些日子还留着我的命,无非就是吊着我,想要拿我要挟攀附宫中的宁娘娘。”
赵永狠狠啐了一口,斥道:“做梦!”
秦姝意挑眉看着他,却并没说话。
男子显然见不得她这样从容的模样,心中一急,高声道:“我告诉你,别拿这一套来吓唬我!”
“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什么宁娘娘,当初在扬州下药害你和裴世子,也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别想用我来诬陷无辜的人。”
“不认识,一个人的主意。”少女听他说完,轻声咂舌,“赵老板还真是敢作敢当。”
话音一转,她又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周永,“既如此,周老板承认自己是赵家的逃奴了?”
赵永被她一噎,硬着头皮肯定道:“是!”
少女却露出一抹笑,点了点头,朝身后的秦渊道:“少卿可听清了吗?”
秦渊应声接话,“回世子妃,一字一句皆记录在册。”
“这可都是斩钉截铁的灭族罪证啊......”秦姝意轻叹一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赵永愤恨地望着她,兀自打断,“你要做什么!你这毒妇,你要做什么!”
他转头朝屋外高声叫嚷道:“裴世子呢?那个姓裴的呢!有本事让他来审我,有本事就把我打入天牢,有本事闹到皇帝面前去......”
“啪!”赵永的左脸被扇出一片红痕。
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却毫无波澜。
“如今被锁在这,赵老板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自上次扬州回来,也有近一个月了,赵老板可见过有人来救你?”
狼狈的男子怒道:“我本就是孤身一人,你想用我套出同党?真是白日做梦。”
“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呢?死到临头,还在为主子保守秘密吗?”秦姝意敛眸,笑道:“这样的忠诚,其中是不是也掺杂了几分私心呢?”
少女惫懒地掀起眼皮,打量着他,又补充道:“听说赵家最小一辈的两个女儿,是双生子,秀外慧中,俱是仙姿佚貌。”
赵永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多,额角的伤疤随着躁动的情绪微微颤抖,反驳道:“府中两位小姐早就被先皇杀了,尸骨无存!”
“那赵老板怎么还没殉主呢?”秦姝意抬眸,意味深长地说:“一个逃奴,连账簿都做不明白的粗使家丁,怎么会下这么一盘大棋呢?”
“赵老板这样赤诚,哪怕家破人亡之时,依旧毫不犹豫地保护两个主子,将两个人送去皇宫和朝臣府上,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吧。”
少女的音调不急不缓,彷佛早已看透一切。
她慢悠悠地从袖中拿出一卷画轴,缓缓地拆着卷轴上的系带,画像只露出半边。
赵永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视线正好落在卷轴上露出的半张人脸和她身后的庭院,眸中闪过一丝震惊。
“你!”反驳的话就堵在他喉头,此刻却只余满脸的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样?眼熟吗?”秦姝意含笑将画像重新收起,“是赵老板和两位本应死去的小姐,刚逃到扬州时隐姓埋名租下的院子。”
她的神情看上去完美极了,这样平和的语调甚至会让人误以为这不是在审讯,而只是老友之间的寒暄叙旧。
秦姝意整理好卷轴和袖角,看向呼吸渐渐加重的男子。
“赵老板可不要以为金屋藏娇就是万全之法,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眼睛。”
少女转了转有些发酸的脖颈,笑道:“赵老板真的那么肯定自己就是那个唯一的人证么?于我而言,你只是个更顺路的人证罢了。”
“今日在这耽搁的时间也够多了,既然赵老板不想再说,那我只好另寻他人了。”秦姝意嘴角的笑意更深,转身要走。
“等等!”男子的声音突兀响起。
少女顿住脚步,沉声反问道:“怎么?赵老板想通了?”
赵永喉咙一紧,脸上的神情却显出几分痛苦,“我说了,你能保她们一命吗?”
秦姝意只觉得可笑,略一思索道:“赵老板是不是求错人了?我只是个世子妃,连正宗的皇室宗亲都算不上,实在是难当这样的重任。”
“那世子妃,你求求情呢?”赵永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恳切,催促道:“裴世子他深得圣宠,倘若他去求情,皇帝也不是不能宽宥。”
少女挑眉,只觉得越来越可笑,眸光晦暗不明。
“或许陛下亦会挂念多年相处的情分,念在你坦白从宽的份上,从轻发落她们也有可能。”
赵永听她说完,似乎被抽去最后一分力气,良久才长舒一口气,似乎也满足了这样的结局。
“当年那场祸事中,我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逃了出来,在府外的山林中躲了五日。山林地势复杂,除非是当地百姓,否则很难彻查。”
“他们都走了之后,我才带着两位小姐逃到了扬州。”男子的话音一顿,低声道:“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秦姝意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她们特地等在了陛下南巡的时候,假扮成家破人亡的卖唱歌姬,诓骗了当时的陛下和卢家伯父。”
“而你,”少女打量着眼前的人,“你被留在了扬州,靠着当初从赵家拿出来的金银,一举收购了当时的四家盐行,并借此翻盘,成了富甲一方的盐商。”
“如果朝廷有朝一日收盐,赵家那两位在京的小姐必然会拼命将穆王派来,届时你们应时而变,穆王自然也多了一桩功劳。”
“倘若朝廷不收盐,那就更好了,你的身份不会被识破,只用安心呆在扬州,做穆王的后盾,和他的最后一份财势。”
房间内一片寂静,赵永这次没有反驳。
“两位小姐进京之后始终安分守己,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况且大小姐还诞下了皇嗣,所以陛下不会赶尽杀绝的,是吗?”
他岔开话题,只问着自己关心的事。
秦姝意思索一瞬,看着眼前的人,“若是陛下生前遗恨,或许会将她们千刀万剐。”
赵永一急,挣扎着身上的绳索,“他怎能如此狠心?这是同他相濡以沫二十余载的妻子。”
“陛下的妻子,只有皇后一人。”少女垂眸转身,又补充道:“我会求情。”
挣扎的男人闻言微怔,动作一停,嘴唇嗫嚅着,正要答谢时,却听到少女淡淡的嗓音。
“我会请求陛下给她们留个全尸。”
赵永无力地瘫倒在身后的木桩子上,眼眸宛如一堆死灰,整个人泄了气。
秦姝意拿起桌上写了一张纸的记录,事无巨细、详略得宜,可以看出记载者功底深厚。
看到最后一个字时,却发现宣纸一角留了一滴墨,洇出一团墨痕,她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副场景,一件东西缓缓浮现。
少女猛地转身,死死地盯着面如死灰的男人,声音中却带了一丝焦急。
“天水郡赵氏旧部在各州四散,有专门的虎符号令,见符者如见家主。”
秦姝意催问道:“虎符呢?”
赵永顶着一张肿胀的左脸,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轻声开口。
“虎符?世子妃还真是眼观六面、耳听八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世子妃才是我们赵家的人。”
忙了这些天,她只顾着找当年的人证和物证,却忘了当初梦里除了那封信,还有一道虎符。
兵者认符不认人,她只以为这一世西郊大营已然归为东宫,武状元顾长靖也并未效忠萧承豫,算是万幸之事。
可却忽略了那致命的一点,萧承豫的兵根本没有聚集在一处,他的亲卫是当初赵家的旧部。
她首先要除的,是萧承豫;至于宁婕妤和赵姨娘,先断其臂,自然再无反抗之力。
这几日却昏了脑袋,只担心着昏迷的裴景琛,却忽略了蓦然安静下来的穆王。
“我问你,虎符呢?”少女从腰间抽出一把镶着玉石的短刀,眼底的红血丝渐渐上移。
赵永瞥了一眼她的刀,轻嗤道:“你想杀了我?哈哈,我求之不得啊世子妃!”
心头嗜血的冲动愈发浓烈,她只觉得眼前的人笑得令人作呕,刀尖正要往前刺去时,却被人凭空拦住。
秦大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边,及时拦下了这一刀,只轻轻摇了摇头。
刀尖顿在半空,赵永闭了眼睛,想象中的痛苦却没有涌上来,睁眼时对上的却是一双略显血色的桃花眼。
“想必赵老板现在还不知道,我朝已经与北狄化干戈为玉帛,两方亦有结成秦晋之好的意愿。”
少女的桃花眼眨了眨,眼眶却有些疼,接着往下说,情绪却稳定了许多。
“赵老板不妨猜一猜,赵家残余的那些叛军旧部,同在西北戍边多年的二十万将士相比,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赵永闻言,眸中果然闪过一丝惊惧。
秦姝意见他不欲说出虎符和赵氏残部的情况,也不再纠缠,转身离开。
关上门时却依旧面容沉静,仿佛方才想要拿刀杀人毙命的不是她,只淡淡地叮嘱道:“守好里面的人,别让他死了。”
两个侍卫并未多问,俱拱手应是。
待走出后院,少女这才脱了力,靠着身边的秦渊才勉强站稳,眉眼郁气丛生。
即将上值的大理寺卿同自己的妹妹审了两个人,又旁听了一个接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眼下心中也如一盘明镜,慢慢想通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只是想到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居然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一手查探,他还是不由得心惊胆战。
更罔论他们从扬州返京时还遭遇了好几波刺杀,每一步都宛如踩在刀尖上。
“妹妹,世子究竟是为何昏迷?”秦渊想通这一切,不由得闪过许多不好的猜测,唯恐这位妹夫是遭人暗算。
秦姝意嗓音微哑,“忧思过虑。”
秦渊搀扶她的手一顿,却没有追问。经今日之事,他已然明白,于对阴谋诡计的敏锐度上,他不如妹妹和世子。
现在妹妹不说,想必也是有着自己的考量,作为兄长,他只需要把她交代的做好就足够了。
二人来时还是清晨,此时雨势虽渐小,却仍旧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日光掩在云层之后,看不清时辰。
秦姝意浑身无力,喉咙腥甜,却还是强吊着一口气催促道:“哥哥,我们得快回去。”
秦渊知道她是担心刚才说起的虎符一事,他明白她的顾虑,脚步也加快许多。 片刻后,二人来到山寺门口,果然看见了还停在原地的马车。
车夫见自家公子还搀扶着大小姐,心中亦是一急,连忙套起马车,转向来时的路。
秦姝意坐在马车上,幕篱早已淋湿,她靠在身后的车壁上,此刻却顾不了许多,只不住催促。
“赶快下山,回国公府。”
不能再有任何耽搁,有了虎符就有了可以自由调遣的兵,现在裴景琛尚且留在府中昏迷不醒,她心头不妙的预感却愈演愈烈。
喉咙中的腥甜几乎涌上来,秦姝意勉强压制着呕血的冲动,只觉得浑身发冷。
秦渊见她心绪不宁,甚是怪异,正要安慰劝导几句,马车却猛然停了下来。
车内两人皆踉跄一下,几乎撞在坚硬冰冷的车壁上,随后听见车外响起一道声音。
“秦姑娘,还不下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