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锣响, 两道箭靶立在宫苑之中。
戴着面具的青年笑道:“公主请。”
明昭斜看他一眼,挽弓上前,纤白的右手将弓弦拉紧, 脚步扎稳,宛如满月。
少女微眯着眼, 手指使力, 羽箭破空而去。
箭靶旁站着的侍卫忙敲响了手中的锣,“偏两分中靶心。”
偏两分, 少女拧了拧眉,脸上显然有些不满意,但还是不肯落下风, 拿着长弓走到一边。
“该你了。”
百里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骄不躁,也随手拉开了长弓。
持弓的手骨节分明, 隐隐现出几道青筋, 手背却白皙, 并没有常年奔波的蜡黄。
羽箭彷佛带着钉在箭靶上的力道,守在箭靶旁的侍卫一时间有些发怔, 还是台上的北狄使臣先不耐烦地催促。
“愣着干嘛!报数啊, 莫不是被吓糊涂了?”
侍卫转眼去看, 哆哆嗦嗦地敲锣道:“正中靶心。”
百里昀转头去看明昭, 却见这姑娘也气鼓鼓地盯着自己, 像个被激起斗志的小孔雀, 生动极了。
少女大步上前,恶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 冲那报数的侍卫道:“慌什么?还有两局呢!”
说罢憋着一股气,拉弓放箭,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侍卫被公主一喝,也不禁打起了精神,不敢露怯,看着箭靶的眼神却更加惊喜。
“公主也是正中靶心!”
明昭这才松了口气,眉眼飞扬,看着身边的百里昀。
隐约间她似乎听到这人浅淡的轻笑声,下一秒箭已离弦,在红心之外。
侍卫仔细看了两眼,迫不及待地敲锣道:“百里王子偏两分。”
两人皆是一胜一负,打成了平局。
第三局,定胜负,在场所有人都是翘首以待。等着这最后一场比试的结果。
明昭持弓的手不由自主地沁出几滴汗珠,转头却对上百里昀含着笑意的双眸,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瞳孔显出不明显的翠绿色,宛如上好的猫眼石。
青年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一举一动都带着熟稔,凑到少女身边开口问道:“这局比试如此艰难,公主要认输吗?”
“还没比完,本宫为何要认输?”明昭扬了扬下巴,冷声补充道:“能让本宫求饶的人,恐怕还在娘胎里。”
百里昀翡色的瞳孔微亮,看着她的眼神却不像是看陌生人。
他摸了摸下巴,点头应和道:“也是。”
明昭板着脸从他身边走过,没兴趣听他说话,径直拉开长弓,干脆利落地放箭。
未等侍卫报数,青年侧身眯眸,已然又射出一箭。
两支箭紧挨在一起,宛如相依相伴的两个人。
百里昀的声音很低,喃喃道:“萧明昭,原来你从前是这样的。”
话音随风散去,仿佛不存在。
侍卫见状一愣,耳边还有羽箭破空而来,擦着他身子而过的风声。
他勉强平息了如擂鼓般跳动的心,凝视着两支羽箭,敲锣道:“百里王子偏一分,九公主正中靶心!”
“第三局,公主胜!”
听到最后的宣布,内殿中的臣子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高宗亦是大喜,唯有裴皇后对此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
虽只差一分,但到底是九公主赢了,明昭上场,代表的是整个大周,她胜自然也保住了大周朝的颜面。
裴皇后心中却在担忧,自己的小女儿这次这般出头,不知会不会惹出祸事。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位北狄来的王子,听说他尚未婚配。
殿中,裴景琛的目光落在那几乎咫尺相隔的羽箭,眸光一沉,只对着身边的少女低声道:“百里昀本来能赢了最后一局。”
秦姝意心中一震,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事,垂眸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他,让了明昭?”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二人素不相识。
如今两朝虽然交好,却也是一触即发的状况,北狄王子怎么肯放弃这样一个逞威风的大好时机?
裴景琛只低声道:“对。”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在边关守了这许多年,却看得清楚。
明昭虽师承父亲和陛下,却终究吃了女子力小的亏,就算正中靶心,按着百里昀的力道也能轻松劈开她的箭。
可是百里昀分明有着赢的本事,却甘愿输这最后一局,还控制着箭的方向,最终只偏一分。
只有一种可能,他想让明昭不着痕迹地赢,但是立场不同,一个北狄人怎会如此呢?
不远处的明昭身在局中,恍然未觉,只沉浸在自己赢了的喜悦中,看向身侧的男子。
小公主颇为大度地夸赞道:“百里王子,承让了!与你比这一场,是我朝之幸。”
百里昀翡色眼眸微弯,勾唇道:“能同公主比肩而立,亦是在下的幸。”
小公主长到如今及笄的岁数,还没听过这般直白热烈的话,偏身边的人坦坦荡荡,没有丝毫躲闪。
她摸了摸鼻尖,先进了殿中。
百里昀跟在她身后两步远,分寸尺度拿捏的刚刚好,既不会喧宾夺主,又彰显了自己的身份。
如今亲眼看着明昭胜了这位北狄王子,高宗的心也重新放了下来,之前的不悦与慌张都被冲散。
他亲自端起一杯酒,朝着重新坐会席中的青年举杯,“还请百里王子与朕饮下这杯酒,便算两国化干戈为玉帛了。”
百里昀闻言,却并没有急于回敬,而是先抚上了脸上的银面具。
自他进殿以来,整张脸被面具挡的严严实实,虽然看着身形挺拔,却没人知道他的长相如何。
传言北狄人饮风沐雨,吃生肉喝羊血,粗犷残忍,长相亦是粗眉怒目,高鼻厚唇,脸上耷拉着被风吹出的细纹,宛如野兽。
这位北狄六王子也是那样的长相吗?
明昭听着身边宫女们的窃窃私语,也不禁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摘面具的动作。
似乎终于感觉到小公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百里昀这才缓缓解下脑后的面具带子,他将面具放在桌上,抬头正视着对面的明昭。
视线相撞,少女一愣。
在场的文武百官们亦是震惊不已,这哪里有传言中的半分模样?遍观殿中,也只有恒国公世子能胜他三分。
面具下的脸宛如白玉,剑眉入鬓,一双瑞凤眼,眼角圆钝,眼尾却上扬,翡翠般的瞳眸下是一张厚薄合宜的唇。
百里昀含笑看着呆愣的明昭,又朝着座上的帝后拱手,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同样心跳飞快的,还有秦姝意。
这张脸,她见过。
前世裴皇后病重之际,她在凤仪宫侍疾,曾见到皇后娘娘和佩云姑姑对一幅画十分珍重。
那画是和亲队伍在过雍州城时,由城中的一位老画师所绘,辗转送到宫里。
画像中的女子自然是不久后就要彻底离开故土的明昭公主,可是艳若桃李的小公主身后不远处,还站了另一个人。
青年丰神俊朗,目光始终落在小公主身上。
虽不是工笔描画,可是通身风姿气质却让人一眼便能想起来,跟眼前的人对上。
画上站在明昭身后的,是百里昀。
百里昀敏锐地感知到一束探究的视线,遂抬眸一扫,果然对上了秦姝意。
复又定睛一看,他确定那位打量自己的应该就是世子妃,眸中却闪过一丝了然,冲着少女的方向点了点头。
裴景琛就坐在秦姝意身边,自然隐隐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异常,以及两人之间那奇怪的气氛。
“你认识他?”
少女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方答道:“不认识。”
说完她又岔开话题问了一句,“这位北狄王子娶妻了吗?”
“尚未。”裴景琛皱了皱眉,“他的母亲是汉女,这次若不是正逢宫变,恐怕他还要继续被大王子刁难排挤。”
秦姝意了然,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心中的思绪却始终没停。
汉女之子,若是严重点,只怕这母子俩人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是现在居然能翻身夺得老首领的权势,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事。
可让秦姝意更觉得奇怪的是,时间的错乱。
前世的内乱并没有拖到现在,而且北狄的乱分成了两拨,一波人攻入王宫,另一波却带兵前往雍州,这才拦住了裴景琛回临安。
可是这次却变了,宫变的时间延迟,只有北狄大王子等人带兵逼宫,裴景琛提早顺利回京,雍州也保了下来。
秦姝意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席上觥筹交错,歌舞表演与两朝臣属们往来颇有深意的话交杂在一起,愈发显得奇怪。
宴会正到尾声之时,文武百官们先退场,北狄使团也正要回驿站,偌大的宫殿中,聚在一起的人群渐渐往外走。
百里昀却不知何时来到裴景琛身边,行了个中原的拱手礼,含笑开口。
“久闻世子大名,今日才得一见,只是这次没见到令尊,终究算是一桩憾事。”
裴景琛眉梢微挑,“只要两朝交好,百里王子自然随时能与家父喝茶叙旧;若是纷争不断,只怕见到的,就是披甲上阵的恒国公了。”
百里昀被他一噎,并不局促,反而顺着他的话道:“天下太平,亦是我愿。”
站在他面前的裴景琛轻笑一声,不欲多言,这才看明昭的眼神分明有情谊。
可是过了一会又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妻子身上,他是表兄,又是丈夫,自然对这人提不起几分好感。
正在他牵着秦姝意准备离开时,身后的百里昀却道:“在下同世子妃一样,活了很久了。”
裴景琛抢先开口,“百里王子喝酒喝糊涂了吧?我夫人正当芳龄,怎么就活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的姑娘就拉住了他的胳膊,目光灼灼,摇了摇头。
“裴二,我想同百里王子说几句话。”
少女的桃花眼中带着执拗的恳切,裴景琛思索一瞬,还是点了头,“好。”
秦姝意站在男子面前,微微福身,一脸凝重,直接开口道:“百里王子,你我未曾见过。”
“世子妃确实未曾见过我,可我却听说过你。”百里昀勾起唇,“只不过在下听到的是,三皇妃。”
静了片刻,秦姝意忽而一笑,“是么?看来公主很信任百里王子。”
远嫁异国他乡,若是百里昀对她好些,自然就是明昭在北狄唯一的依靠。
她心中积攒的委屈与思念,无处倾诉之时,眼前的人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百里昀眸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低声道:“萧明昭太苦了,我想让她开心一些。” 没等秦姝意接话,他又笑道:“明昭从前跟我说过,她虽看不惯三皇兄,却极喜欢那位三皇嫂。”
青年的话音一顿。
“她总是说,若是她的表兄能娶到秦家姊姊,她定要时时刻刻围在表嫂身边。如今姑娘真的成了她的嫂嫂,她一定很高兴。”
秦姝意隐隐觉得他的语调带着苦涩,敛下心中杂乱的思绪,轻声道:“公主是个很好的姑娘。”
“公主她,最后回家了吗?”少女压低了声音,终归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百里昀平静地回答:“公主回来了。”
秦姝意眼眶微热,点头道:“那就好。”
百里昀的目光落在宫殿斜飞的宫檐上,似乎在回忆往昔,那些情景每时每刻都在他眼前徘徊。
“秦姑娘。”
他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秦姝意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又听见这人缓缓开口。
“萧明昭,死在建平二年,四月十二。”
建平是萧承豫登基后改的年号,新帝登基没满一年,她这个贤妃娘娘就死在了冷宫,自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听他说完,秦姝意浑身一震,宛如被人剜心,看着面前的百里昀,发觉他唇瓣苍白如纸。
青年没注意她的神情,自顾自开口。
“我说过会带她回家的,我已经带兵攻到城下,可萧明昭,怎么就不愿意等等我呢?”
百里昀侧了侧身,翡色瞳眸闪着透亮的光,“秦姑娘,或许我们能回来,是因为心存执念。”
秦姝意微怔,心中涌上一股酸涩,僵硬地转过头,“也许吧。王子的执念是阖然长逝的明昭;可我,只是想报仇。”
良久,百里昀又道:“秦姑娘,你死后最伤心的人,是恒国公世子。”
秦姝意喉咙一紧,只觉得有千言万语堵在嘴里,她只讷讷地点头:“我梦见他为我立了排位。”
过了那么久,就算她是个迟钝的木头,也体会到了裴景琛对自己不同于旁人的感情。
百里昀看着眼前纤瘦的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在正在往这边走来的青年身上。
“秦姑娘,他为你做的远不止如此。你死后,世子千里奔袭,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弑君。”
仿佛一声惊雷落在耳畔,烧得她整个人浑身灼热,几乎窒息。
秦姝意葱白指尖攥得发白,她似乎不敢相信,一遍遍地重复着,“怎么会呢?”
那可是弑君的大罪,就算宁婕妤是赵氏余孽,可裴景琛当时已然成了一个平民百姓,怎么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呢?
诚然他孑然一身,诚然他将天下人的口舌都抛之脑后,可这还是让秦姝意觉得浑身发冷。
他主动授人以柄,任天下人叱骂。
这不应该,这太不应该了,秦姝意微颤。
脚步声越来越近,秦姝意却只听到百里昀对她又说了一句,“倘若大周有难,我依旧会出兵。”
“我不知秦姑娘想做什么,也不知你为何这辈子转而嫁给了裴世子。但既然你现在已经成了萧明昭的嫂嫂,我自然以同礼相待。”
百里昀轻声道:“你们大周会平安无事,而我,也会风风光光地迎娶萧明昭。”
“百里王子!”不远处忽而响起一道声音。
青年站得笔直,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午夜梦回,他痛的辗转难眠。
如今,能再见到她,平生恍惚之感。
明昭已然小步跑了过来,身上的红裙在空中漾出漂亮的弧度,颈间双福锁片闪闪发光,看到秦姝意目光发亮。
“嫂嫂!”少女不由分说地揽住身边人的胳膊,讨好般的蹭了蹭,乖巧极了。
“公主怎么过来了?”秦姝意看着身边宛如夏花的姑娘,脑海中不自觉地想到百里昀刚才说过的话,更加苦涩。
明昭闻言,却有些局促,耳垂点缀着一点微红,少女心事素来挂在脸上。
她低声道:“我是来问百里王子,能不能带我去京郊打猎?”
声音越压越低,连她自己都有些不自然,索性一鼓作气地为自己壮胆。
“嫂嫂你想!如今四月正是不燥不冷的大好时光,京郊草木繁盛,久闻北狄人善骑射,我,我还没比完呢……”
“嫂嫂,好嫂嫂……”少女撒起娇来,语调清脆,仿佛掺了蜜糖。
秦姝意耐不住她磨,正要松口时,走来的青年却一打岔,板着脸开口。
“萧珞,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哪里有一点公主仪态?百里王子是客,你怎能提出这样无理的请求?”
一边的百里昀却摸了摸鼻尖,轻笑道:“无妨,我愿意和公主再比一场,只要公主开心就好。”
明昭闻言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裴景琛做了个鬼脸,眨巴着眼道:“表兄这样不近人情,当心嫂嫂过几年不要你!”
裴景琛眉头拧紧,眼里几乎窜出火来,斥道:“萧明昭!你才多大,自己的婚姻大事不放在心上,反来挑唆我与你嫂嫂?”
“我,我的姻缘才不用表兄操心呢!”少女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两颊绯红,转身就走。
隐约间还能听到她和百里昀的低语。
“百里你看,我嫂嫂温柔吧!” 少女啧舌,又叹道:“我表兄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才娶到我嫂嫂。”
百里昀笑道:“这世间哪里有如此幸运的人?公主焉知这不是以命相博才求来的姻缘呢?”
两道红衣身影渐行渐远,话音也渐渐消散在风中,听不真切。
裴景琛是习武之人,二人讨论的声音虽细微,却也都一字一句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在听到百里昀那句“以命相博”时,他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拿命求来的姻缘。
不对不对,裴景琛隐约觉得怪异。
这桩姻缘虽难,却只是难在中间卡着个萧承豫和宁婕妤。平心而论,他作为一个世子,先穆王一步求陛下赐婚,顶多只是一个无耻。
怎么会跟命扯上关系?
既然无关,为何方才百里昀提起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倒好像他真的拿命做过豪赌。
裴景琛的心揪在一起,喉头微热,只觉得耳边轰鸣,一阵阵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
“弑君?你敢弑君!”
“裴景琛你疯了!你敢杀我,你不怕天下人将你五马分尸吗?!”
他又听到自己的声音,明明在笑,却带着痛彻心扉的哀戚,剑尖划过地面,难听得刺耳。
“对,就是要弑君,你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