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调轻而沙哑, 方才说的话就像一根微不足道的羽毛落在裴景琛耳边,一下一下地敲着他脑海中的弦,泛起阵阵回响。
生怕青年没听清, 秦姝意侧了侧身子,明知自己现在动作实在不妥, 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个有力而微热的怀抱。
她开始贪恋。
忍着眼眶里的酸涩, 她还是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又强调了一遍, “世子,让我和你一起去扬州吧,行吗?”
乍一听到这话, 裴景琛果然皱了皱眉头。
若说他方才还以为这姑娘不过是随口一提,岂料她又信誓旦旦地说了一遍,且神情严肃郑重, 彷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受委屈自然不可能, 自她嫁进国公府, 便是风光无限的世子妃,况且他一直约束府里下人, 见夫人如见世子本人, 需得恭敬收礼。
裴景琛将少女微颤的双肩扶稳, 直视着她盈盈的桃花眼, 嗓音堪称温和至极。
“不行, 你不能去。”
秦姝意不再躲闪他的视线, 只蹙眉问:“为什么?”
“这次去扬州不比往常出游,出门在外, 又是去收了他们用以牟利的东西。这一路上不知要碰到多少牛鬼蛇神,夫人还是待在京城, 我勉强放心些。”
“我知道。”秦姝意有些焦急,连忙说道:“可是世子,我想去,我不怕的。”
眼前的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和整个尚书府的恩人,她绝不会放任他一个人去扬州这样的虎狼之地。只有亲自在他身边陪着,她才能放心。
才能抵消那些年,她没看见的恩情。
“不行。”裴景琛答得亦是斩钉截铁。
但他似乎对她这样的执着十分不解,略一思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犹豫着开口。
“秦姝意,告诉我,你是不是又入了生魇?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么?” 青年温热的呼吸贴在她面前,他的双手还放在秦姝意削薄的双肩上,眼中尽是担忧的神色,生怕她是又见到了那些不好的场景。
秦姝意只轻轻摇头,“不是。” 不是生魇,是真实的前世情景。
就像裴景琛那个子虚乌有的心上人,生魇中的一切虚虚实实,不可尽信;可是她入的梦却是无比真实的,她比谁都清楚,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让她难以忘怀、刻在心头的噩梦。
她不再多言,抬起略有些疲惫的双眸,脖颈间还传来细微的疼痛,眼前人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眼里,出口亦是言简意赅。
她只道:“裴景琛,我一定会去。”
青年的一双丹凤眼尽是震惊的神色,突然想到她上次露出这般坚决的姿态,还是在去岁的宫宴上,那时两人谈论的还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问她是不是爱慕萧承豫,她说的什么?
她答:“妾一点也不喜欢三皇子。”
现在这样坚决的模样又在他面前撕开,却是为了去扬州。
裴景琛忍着心头无端的猜测,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昨日不曾提起这些事,偏偏睡醒之后主意大变?
他愈发看不透秦姝意,第一次觉得这姑娘身后还背着无限的谜团。她的恨意太浓,严重时根本掩饰不住周身的怒意,可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青年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措和心痛,突然开始厌恨自己。
为什么非要在西北军中呆这么久?为什么这些年从来不曾回来看一眼?这八年里,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多思多虑、防心甚重的人?
秦姝意看着他的脸,听他的话音亦是郑重,自然不可能糊弄过去,可是她也不能说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却带着记忆得到了转生这件事。
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里惊疑的神色,她低下头,只盯着锦被上绣着的交颈鸳鸯,语调笃定。
“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世子此行不顺。”
裴景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轻声安慰她,“原是为此,你别怕。我是国公府的世子,又拿着圣旨,师出有名,收盐兴许会麻烦些,但不会旁生枝节。”
“不止如此。”秦姝意迎着他的目光,呼吸略重,但她的话音却戛然而止,不再说话。
诚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扬州盐商富甲一方,朝廷要收盐补贴西北的军饷和粮草,必然会引起这群商贾心思动荡。
但是士农工商,商贾再怎么想要掀风作浪,也注定是不成器的,这是世俗眼光中、表面上的走向。
可秦姝意恍然发现不是,事情看起来根本没有这样简单。
在她在梦中快要窒息时,脑海中涌入了许多细碎的画面,那些曾经被她抛在脑后的琐碎记忆重新涌上来,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她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西北军情同样告急,彼时裴皇后已然被扯进巫蛊之案中,恒国公辗转于雍州和京城,忙的焦头烂额,名望亦是一落千丈。
整个裴家同高宗的关系降至冰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这时,萧承豫自称愿意献上府中所有金银,并主动揽下了负责西北军饷的差事。
那时裴家已现颓势,桓王和郑太傅不过是强弩之末,萧承豫身后又有礼部尚书府这一大助力,整个朝廷完全倒向了三皇子一派。
她那时终日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痛中,心如死灰,疲惫不堪,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萧承豫做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
所以就算那日去书房,看到那封从扬州来的信和上面别样的标识,她也并没有额外注意。
可是昨夜那些细微的细节却又浮现在她面前,似乎生怕她看不清,最后竟直接定格在书案的东西上。
所以今天她才这样不顾一切地要跟去扬州。
只因扬州还藏着一件怪事。
所谓平静无波,不过是表象;湖水之下,藏着的分明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隐约之间,她已经碰到了真相。
普天之下,除了盐商,谁能在一夕之间凑齐二十万将士的军饷?扬州的盐商,恐怕早就与远在临安的萧承豫勾扯在了一起。
而那个信上的标识,也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图案,而是一块纤薄的虎符。
能够调兵遣将的虎符。
所以她要陪着裴景琛,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要去亲眼看看;何况还有在梦里听到的那句话,裴景琛说过的,萧承豫瞒不住的那件事。
离真相越近,秦姝意愈发按捺不住心头嗜血的冲动;她已经很久不能安然入梦,自睁开眼的那一刻,整个人更像是时时刻刻都放在火上炙烤。
痛,又痛又恨。
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手刃宿仇。
她要亲自去扬州,亲自找出旁人口中能让这位三皇子身败名裂的事情,她要亲眼看着萧承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他铸下的大错赔罪。
少女目光灼灼,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恨意,指尖攥得发白,唤了一声,“裴景琛。”
“好。”青年将她所有的反应收在眼底,松开垂在一侧紧攥成拳的手,露出一抹无奈而释然的笑,“我答应你。”
前路艰险,那就将她保护好。
他不想看到她心里装着万般忧虑,他总拿她没办法。
秦姝意怔了一瞬,骤然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答应是什么事,紧蹙的眉尖也下意识地放松。她还沉浸在能去扬州的欣喜之中,眸中总算有了几分鲜活气,几乎压不住唇角的笑。
“世子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少女语调清脆,只是这样一说话,又扯到了脖颈间不知名的伤口,痛得轻嘶一声。
“既如此,”站在一边的裴景琛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着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少女,长臂一伸,端过托盘里放着的陶瓷碗。
秦姝意还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却见他重新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接过药,皱着鼻尖屏息喝了下去。
喝完却有些震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满面春风、嘴角带笑的裴景琛,愣了神,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甜吧?”青年贴心地接过空碗,双臂抱在胸前,挑眉问她。
“甜。”秦姝意脑中一片空白,顺着他的话回答,却骤然回神,疑惑地问:“这药怎么是甜的?”
药不应该是苦得让人难以下咽吗?
这碗药汁看上去比其他的药都要苦,可是入喉却是余味悠长,还有绵长的甜味,整个喉咙都润在一阵甜蜜的舒爽中。
裴景琛完全不在意地耸了耸双肩,耐心解释,“我同厨子说了,先用梨汁勾兑,煎好药再放上冰糖,你喝起来自然没有苦味。”
看还半倚在榻上的少女走神,他又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最不喜欢喝这些苦药吗?”
秦姝意亦是一愣,下意识回道:“嫌苦就能不喝吗?”
“那自然不行。”裴景琛笑道,“人生了病,哪有不喝药的?但是我们大可以让这苦药变得甜一些,喝起来不是也开心些么?”
彷佛在黑夜中跌跌撞撞独自前行的人猛然间看到了一束光;又仿佛在水中快要窒息的人被打捞上岸;围绕在她心间许久的郁气渐渐消散。
天光大亮,柳暗花明。
是啊,人活着哪有不遇到些艰难挫折的?她不能一味沉浸在萧承豫带来的阴影之中,画地为牢囚住自己,更不能被一个奸诈小人冲昏了头脑。
她要风光无限、精精彩彩地活下去。
她要走遍山川湖海,见惯世间百般人情姿态。
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轻松愉快的表情,裴景琛亦是心中一松。
他端着空药碗大步往外走去,只是走到门口时又顿住了脚步,轻声提醒道:“明日启程,夫人早做准备。”
——
次日,国公府门口一早就停了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马车旁还跟着两队身着紫衣内侍服的宫人。
为首的内侍见到裴景琛出来,自然上前躬身行礼,又看到他身后穿了一袭湖色素面妆花褙子的少女,笑得脸上的褶子一颤一颤。
“世子与世子妃真是伉俪情深、情比金坚,想来世子妃是要送世子出行了。”
秦姝意浅笑,“世子承陛下青睐,这是阖府无上的荣耀。如今夫君既要远行,我身为一介弱女子,也只能固守府中,等着世子安然无恙地回家。”
紫衣内侍见这位世子妃毫无咄咄逼人的谱,也不禁高兴了些,忙对着秦姝意恭维道:“世子妃深明大义,实属我辈表率。”
少女淡定地听着这内侍的迎合,适时轻咳两声,将目光放在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裴景琛见状,脸上的表情倨傲至极,冲那内侍冷声道:“我夫人昨夜着了凉,一夜未休息好,还不赶快启程,让世子妃早点回府歇息。”
被他冷不丁地一催,内侍浑身打了个激灵,一个劲地作揖道:“是,世子说的是,此番倒是小人思虑不周了。”
秦姝意掀开车帘,果然见到已经提前坐在车里的秋棠,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又迅速放下帘子。
“秋棠姐姐,衣服都带来了吗?”少女坐稳后,压低声音问。
秋棠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点头道:“小姐放心,奴婢依着您的嘱咐,特地去城西的制衣铺里买的成衣,没人瞧见。”
“那就好。”秦姝意松了口气。 秋棠将布包放在一旁,担心地看着眼前的人,轻声问:“小姐,非去不可吗?其实老爷和公子都说了,咱们姑爷并非昏庸无能、拈花惹草之辈,您何必忧心?”
“好姐姐,”秦姝意侧了侧身,离她更近一些,表情更加凝重。
她沉声道:“就算不是为了世子,我也得去扬州一趟,至于这里面的事,待我回来后必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秦家那边我已经提前写了信,姐姐只管劝好春桃,守好国公府。”
秋棠轻叹一声,见她已经打定主意,也不再劝说,只低声嘱咐,“小姐和姑爷,一定要万事当心,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们都等着小姐姑爷。”
上次听到这话还是在冷宫里,秋棠姐姐被打发去掖庭的时候,如今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世轮回。
秦姝意握住她微凉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马车就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内侍尖细中夹杂着一丝畏惧的声音,“世子妃,已经到码头了。”
内侍讨好的话音刚落,马车里就传来女子剧烈的咳嗽声,随后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不慌不忙的掀开半边布帘,哑着声音开口。
“我身子实在不适,就不出去了,望内监同世子说一声,祝他此行顺顺利利。”
内侍听了这话却一脸纠结,不知该答什么。
这世子妃怎么也一会一个样,阴晴不定的?方才在国公府门口还答应得好好的,这一会又病的下不来马车了?
让他这个小宫人去触那位纨绔世子的霉头,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腹谤着,心里尽是不屑。
看来宫中传的伉俪情深,也不过是表象罢了,如今连最后一面都不想见,倒可怜了裴世子,情深似海却是付诸东流啊。
内侍冷笑一声,正阴着脸要反驳,却听到码头那边青年气急败坏的声音。
裴景琛的面色比他还差,怒道:“你们这群人是怎么办事的?看不出来这都是圣上御赐的珍宝么?粗手粗脚的!”
说完还踢了离自己最近的小厮一脚,指着这边的内侍道:“你们几个,全给我滚过来!”
内侍哪里还能顾得上这边马车里的世子妃深情薄情,一个劲对着身后几个年轻宫人使眼色,忙不迭地跑到码头那边,点头哈腰道:“世子有何吩咐?”
就在这群宫人离开后,马车上方才还咳得下不来的少女却一脸兴致盎然地掀开了车帘,只不过此时她已然换了一身衣裳。
不起眼的灰色长袍,乌发束起,顷刻之间这位清姿卓绝的世子妃,就变成了无甚出奇的小厮模样。
远处的裴景琛见她已然下车,也收敛了周身的怒气,在众人蹑手蹑脚收拾东西时,眉梢一挑,冲着秦姝意露出抹胸有成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