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到司空家, 非高峰期大约要三十分钟车程。
司空家玄关,司空御冷眼地看着跟着自己过来的不速之客,木着脸, “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迟鹭面不改色, “我说过, 要跟你一起回来看看爷爷,你上次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
司空御站在原地沉思。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皱着眉嗤了一声, 摆手道:“那你自己找他去, 别烦我。”
许是怕迟鹭反悔变卦,司空御迈着长腿, 三两个大跨步就上了楼。
行李箱都没拿。
迟鹭和管家不约而同看向在光洁的地板砖上骨碌碌乱转的黑色行李箱。
过了片刻, 司空御大约是想起他的家当,在楼梯口探出个脑袋,“魏叔, 帮我拿下东西。”
迟鹭抬头去看, 金色的脑袋触电似的, 咻一下缩了回去, 空气中只见到一点淡金色的残影。
“……”
管家礼貌地笑笑,眼尾泛起柔和的皱纹, “这边请。”
老爷子还没睡, 正津津有味地品读一本英国的诗集, 鼻梁上架着眼镜, 长长的眼镜链垂落肩头, 迟鹭进门,他拨开眼镜笑了一下, “小迟来了。”
这里是司空章的书房, 装潢简洁, 偏暖色调,一侧沿着墙全是书架,书架上挤满了种类繁多的书,一眼望去错落有致,干净整洁,显然主人爱护得很好。
老爷子坐在窗边看书,迟鹭环顾了下,默默坐在靠墙的待客沙发里,有些无聊,索性打开手机,玩了两局消消乐。
两局消消乐玩完,老爷子的书也看完了。
他从位置上起身,掀开膝盖上厚厚的绒毯,还没入冬,上身已经穿上了毛领大衣,迟鹭看着他把书精准地塞进书架一角,头顶的画家帽厚实又笔挺。
“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吗?”司空章拄着手杖,慢悠悠地走向沙发,他的衣着总是韵味而得体,哪怕在大晚上戴着不合时宜的帽子,搭配起来看,也只觉得像个儒雅的绅士,并不违和。
迟鹭在他密不透风的穿着上一一看过,缄默片刻,道:“您生病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司空章乐呵呵地笑了一下,右手轻轻点着拐杖。
迟鹭安静不语。
他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跟司空章互打机锋,也可以像个真正的商人一样,漠然地讨论如何利益最大化,如果任务需要,他可以展现出无数种面孔,老练的、生涩的、冷漠的、赤忱的……
可他唯独不敢跟司空章交心。
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司空章对他不仅有欣赏,还有看待孩子般的疼爱,这个老人有极其丰沛的情感,能看见迟鹭冷静自持的外表下玻璃一样的灵魂,并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纵容和呵护。
越是这样,迟鹭越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怕知道得太多,也怕真的有人把他当孩子看。
“小御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慧,我就不用替他发愁了……”良久,司空章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说,感情真好……单知道我常去医院,就能猜想这么多,你这么敏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坏。”
他只当司空御把他最近去医院的事告诉了迟鹭,后者迟疑了一下,问:“……严重吗?”
司空章摘下帽子,他原本有一头茂密的头发,年过五旬依然黑亮,现在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头顶。
他甚至冲迟鹭安慰地笑笑,“在准备手术和化疗,不用紧张,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不过学校那边,最近只能你们盯着,我腾不出手。”
迟鹭会意点点头,“我跟司空主任会注意的。”
听他提到司空妍,司空章安静了一下。
司空妍回国两个多月,至今没有回家一趟,她怕老爷子看到她气得发病,只敢让迟鹭悄摸摸打探点近况。她这些小动作,司空章一直心知肚明,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他现在的状态……司空家实在缺不了人了。
司空章微叹,“找时间,让她回来吃个饭,两个多月也不回家看看,皮猴似的,也不晓得随谁……”
迟鹭点头表示知道,随后便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知道司空章还有未竟之言,司空章也看出他还有想说的话。
“我先说吧,这件事,暂时别告诉小御。”
意料之内。
迟鹭摘下眼镜,伸手揉按着太阳穴。
少顷,他抿抿唇,“现在瞒着他,若是您……”
若是您没挺过来,对他来说,就是灭顶的打击。
“我懂你的意思,小御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两年前我病的时候,他爸妈刚刚离婚,他表面上装得不在意,甚至没发过脾气,可接连一个月,我晚上去看他,都能从他房间里听到哭声。”
“后来我检查出恶性肿瘤,就想,不能让他刚失去爸爸妈妈,又为另一个亲人担惊受怕,他才多大,哪能让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赶集一样压到他头上呢。”
司空章叹息,“两年前我决定瞒着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如今只能将错就错。我有预感,两年前这个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的疾病没有带走我,这次也不会。况且……小御藏不住事,我病了的消息暂时不能让外界知道,否则可能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迟鹭沉默着。
爷孙两人的事情,他其实没什么资格置喙,他只能说:“好。”
又聊了两句,迟鹭起身告辞,临出门的时候,司空章在身后喊住他,“你刚刚似乎有话要说,不说了么?”
迟鹭停在原地,握着门把手回头看去,眼镜在手里,世界在他眼中是一片朦胧,他看见司空章端坐在沙发座上,两手交叠,压着手杖。
近视眼的缘故,大部分细节的东西都在他的眼中被模糊掉,于是眼前这个身影,跟记忆中的另一个老人,诡异重叠起来。
没什么,迟鹭心道。
只是想问,死亡率这么高的疾病,化疗的时候是不是格外疼一些。
应该是吧。
当年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怕的老头子,说不定就是被化疗吓到,才不肯进医院的。
“……没什么。”好半晌,迟鹭淡淡道:“只是想说,祝您好运。”
阖上门,迟鹭不急不缓地往楼上客房走去。
刚上一层楼梯,他就遇到一个不速之客。司空御在楼梯口探头探脑,做贼似的,看见他还吓了一跳,“我c……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迟鹭轻轻歪头:“我应该待多久?”
司空御:“……你们之前都俩小时起步。”
迟鹭低头戴上眼镜,泰然道:“今天太晚了,没下棋。”
司空御信了,探头看了一眼书房的门,不由分说拽着迟鹭几个健步冲上楼。
卧室里的小客厅正在放电视,司空御把他摁在沙发上,转身去小抽屉里翻腾了一阵。
迟鹭望着茶几上满当当的零嘴,好整以暇地挑眉。
“什么意思?”
司空御上供一样给摆了一桌好吃的,然后抱着猫,懒洋洋地往沙发里窝,“你吃。”
迟鹭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试探着,拿了一包软糖。
“那个味好吃,你吃那个。”司空御还指挥。
于是迟鹭换了一个口味,撕开包装纸。司空御瞥着电视,目光灼灼地用余光盯他,看到他把软糖抵进嘴里,终于松了口气。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得意地在白猫头顶薅了一把,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跟老爷子说什么了?一个字不许漏,都给我复述出来。”
……打的这个主意啊?
迟鹭慢悠悠嚼着软糖,低头失笑。
他转头看着司空御柔顺的金发,很想像撸猫一样上手薅一把。
“爷爷说了,不能告诉你。”
司空御:“……”
呀,你倒是实诚。
“他问起来,就说是我逼你的。”司空御不死心,追问道:“有没有讨论他的身体状态?”
迟鹭眨眨眼。
“……讨论了。”
司空御高高扬起眉,一脸“果然如此”。
“怎么样?大病小病?严不严重?”
“……不严重。”老爷子说的。
“什么病?”
“没说。”没直说。
“……没骗我吧?”
迟鹭正色起来,“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我不骗人,我只偷工减料,偷梁换柱,偷换概念。
司空御将信将疑地瞅他半晌。
“行,你滚……我靠玫瑰,你能不能有点骨气,别见着他就往上扑行不行?他是猫薄荷吗?!”
司空御打仗似的把埋进迟鹭怀里的白猫挖出来,脱手之际迟鹭掂量了一下,感觉重了不少,“玫瑰好像长胖——”
砰一声,房门关上。
被推出来的迟鹭看着紧闭的房门无语凝噎,大少爷……用完就扔啊?
他转身回了客房。
许是被司空章的噩耗打得措手不及,他难得有些心烦意乱,冲完澡出来,索性跑去阳台吹冷风。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多少关于外公的事了。
只隐约记得,那个老头子像座不苟言笑的雕塑,没几分活人气,迟鹭记性不错,唯独在外公的事上,丢失了大量的细节,他后来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室,老师说,可能是外公的去世让他太过伤心,心理防御机制自动替他遗忘了一些东西。
伤心吗?不记得。
可他偶尔想起来有那么一个人,那么果断地拒绝治疗,没有丝毫迟疑的样子,还是会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迟鹭趴在阳台栏杆上,就着冷风想了一会儿,发现他竟然想不起来外公的模样。
高鼻梁,双眼皮……不对,是内双,鼻子好像是鹰钩鼻……记不清了……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管家给他送来了牛奶。
迟鹭睡眠质量不太好,他在司空家过夜的时候,司空章都会让管家给他送一杯热牛奶。
迟鹭盯着冒热气的牛奶看了片刻,忽然道:“魏叔,有烟吗?”
魏管家愣了一下,很快神色如常。
“有,我去给您拿。”
迟鹭心绪不平的时候,喜欢靠画画来安抚自己,不过这里没有工具,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跟管家要几支烟。
他是会抽烟的,第五条任务线是商业高端局,抽烟喝酒都是加分技能,他一个没落,都学会了。不过他不喜欢烟草的味道,抽得不多。
管家动作很快,很快将一盒完整未拆封的香烟送了上来。
迟鹭拆了一根咬在嘴里,靠在沙发上整理思绪,忽然想到什么,蓦地睁眼。
——管家没给他拿打火机。
他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坐在原地,安静了足有五分钟。
五分钟后,他撑着额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服了……
*
那包烟迟鹭最终一根没动,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抽。
翌日清晨,迟鹭蹭司空家的车去上学。
司空御坐在后座,一脸怨气。
早高峰期间,私家车堵在大道上,像只慢吞吞往前爬的蜗牛。
他天天骑着小电驴驰骋小道,都快忘了堵车是什么感觉,这一下全想起来了。
他在车窗玻璃上生无可恋地靠了一会儿,忍不住道:“林叔,下回咱能不能换条道,你看这堵成什么样了。”
林叔是司空家御用司机,他从后视镜瞄了小少爷一眼,道:“祖宗,哪条道都堵,要不明天您早起半小时?咱们绕个远路,或者避开早高峰。”
司空御:“……”
早起,半小时。
他把额头往车窗玻璃上一抵,心想,离开宿舍的第一天,想它。
迟鹭倒是沉得住气,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地翻书。
司空御瞥他一眼,嘀咕:也不怕晕车……
“不要靠在车窗上,会头疼。”
司空御诧异地回头看他,“跟我说话?你不是在看书吗?”
迟鹭冷静地把书合上,“我可以一心多用。”
“……嗤。”司空御冷嗤一声,懒散地窝回座位上,余光瞟到一点蓝白色。
定睛看了下,是迟鹭的书,还是那本蓝白封皮,看了两三天了,还没看腻?什么书这么有意思——
等会儿。
司空御探身过去,盯着封面上几个大字,一字一句地念:“恋、爱、心、理、学。”
前排的林叔立刻被吸引注意,“哟,小迟这是怎么?春心萌动,想谈恋爱了?”
司空御没来得及阻止,就听迟鹭道:“嗯。”
“……”
嗯什么嗯。
“这个年纪情窦初开,正常的,想当年我高中的时候……”林叔巴拉巴拉回望过去,后排司空御悄悄往迟鹭的方向挪了点儿,趁着林叔没注意,压低声音凑过去道:“你什么意思?昨晚不是说好了吗?你要变卦?”
迟鹭眸光垂下,意味深长地睨他一眼。
“……我说到做到,一言九鼎。”迟鹭稍微错了一下位置,靠在他耳边说:“不是针对你,我在研究我的理想型,想寻找下一个心动对象,争取年末脱单。”
“……”司空御面无表情地抬眼盯了他一下,“研究出来了?”
迟鹭轻轻摊了一下手。
“书上说,多观察不同类型的人才能得出结论,我准备试试。”
司空御微微绷紧了下颌线,看向迟鹭的目光中带着难以理解,“……容我问一句,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年脱单?有什么故事?”
迟鹭单手支在车窗上,细长的指节抵住额头,“故事倒没有,只是书上说,遗忘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
“……”
行。
什么破书。
司空御以为迟鹭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课间操,他真的拿着一个小本子,在对身边不同性格的同学进行观察。
邵子濯:“操,主席拿个小本本在偷偷记名字,好险,幸好我刚刚没讲小话。”
司空御:“……”
迟鹭这种状态,持续了整整一天,甚至上课也会四处端详,不明真相的群众以为他接了什么秘密任务,一时间人心惶惶。
第二天,司空御在校门口抓迟到的执勤人员中看到了迟鹭,他戴着红袖章,时不时抬头认真地看一眼,又低头写下什么。
司空御实在好奇他都观察了些什么玩意,于是课间开口跟他要了那个小本本。
迟鹭很大方,把本子递过来时脸上一点羞耻的表情都没有。
司空御打开本子,第一页赫然是他本人,首行写着名字,往下工整地同学录式罗列了他的一些特征。
“……”
司空御粗略一扫,扫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关键词。
性别男,长相八分,暴躁、易怒,嘴硬心软,个性张扬,腰细,腿长,胸肌单薄匀称……
司空御冷着脸合上本子。
“你偷看我洗澡了?”他质问迟鹭。
“当然没有。”迟鹭矢口否认,中性笔在指节间灵活地转了个圈,“我们有一次视频电话,你刚洗完澡,角度问题,我看到了。”
“……这种东西为什么要写上去?”
迟鹭:“万一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外貌呢?”
“……”司空御忍了忍,“那长相为什么只有八分?”
迟鹭用笔头抵了一下自己的额角,满脸清白,“不是我打的分,是一个手机软件,叫‘颜值测评’,为了保证数据不带个人情感,我特意下载的。”
司空御不爽地翻页,第二页是邵子濯。
长相那一栏,赫然是九分!
垃圾软件!
回头一定给你打一星!
往下依旧是同学录式的特征,没第一页详细,不过右下角有几个小星星,有一个空着,四个被涂黑了。
“这是什么意思?”司空御软骨动物一样趴下去,往迟鹭的方向蹭了蹭,从肘窝里露出半张脸,指着四颗小星星问迟鹭。
迟鹭看了一眼,很细微地皱了下眉,稍稍往本子的方向凑近了。
看了一会儿,他才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目光从本子上转移到司空御脸上,又落下去。
“哦。”他轻飘飘道:“心动指数。”
“……”司空御缓缓地坐直了身子。
他用余光扫了下前排一无所知的邵子濯,确认道:“是我理解的那个心动指数吗?”
迟鹭:“你猜。”
司空御:“……兔子不吃窝边草。”
迟鹭拇指在水性笔上按了一下,笔头清脆地从里面弹出来,他若无其事道:“那谁知道呢,兔子饿极了什么都吃。”
邵子濯觉得,今天他兄弟特别奇怪。
先是下课的时候,死活抓着他聊人生谈理想,拐来拐去,最后拐到不要早恋的问题上。
邵子濯握着他的手,“放心,好兄弟要寡一起寡,我绝对不会先你脱单的。”
司空御:“……”
中午在食堂吃饭,司空御非要给他们讲故事。
“从前有一个兔子,他吃了窝边草——”司空御绷着脸,用叉子把碗里的鸡腿叉得惨不忍睹,余光时不时往旁边的迟鹭身上瞟。
邵子濯不明就里地在两人间看了看,咽下嘴里的饭,“然后呢?”
“然后他被毒死了。”
迟鹭:“……”
邵子濯:“……呵呵。”
一个故事不够,他还要讲。
“以前有一个人,他看上了自己的朋友——”
邵子濯:“然后呢?”
“然后他被雷劈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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