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青豫苏醒后的第一次沉眠。
他的意识在混沌的海洋中沉浮, 感知里不断有浮木飘过，他却怎么也抓不住。
无数次地挣扎，无数次的失败。
终于, 他意识到了什么。
——是您。
——是您不愿我醒来。
他逐渐意识到, 祂并不期待着他的孵化，祂会一直、一直带着他, 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带着他, 但祂并不想孵化他, 反而是在阻止他孵化。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我曾无数次期待着成为您的仆从, 虔诚地执行您的意志, 您却连孵化的机会都不给我。
但是，如果这就是您的意志, 那么, 我会满足。
因为, 无论如何，我的生命里只有您。
“……醒醒，我需要你！”
是谁？
是谁在呼唤我？
我真的是被需要的么？
周青豫的意识逐渐苏醒, 重新覆盖整个魔女城堡。
一瞬间, 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是了, 他被祂强行束缚在身边的时代已经过去，他现在是自由的, 自由到连祂的气息都感知不到了……
“没用吗？这个副本连尊名都能压制？”
这个声音是？
【宇业，凌宇业。】
“欸？”
突然听到周青豫的声音，凌宇业吓了一跳，但很快冷静下来：“你醒了？”
【嗯, 抱歉, 突然很困, 就睡着了。】
“帮我找一下其他同伴的下落……呃，你现在还困吗？如果还困就算了，不要勉强。”
【不困，不用在意我，不需要对我这么温柔。】周青豫说着，不等凌宇业回应便一边感知，一边汇报起了感知的结果，【四楼的图书馆里刚发生过一场战斗，死了五个魔女，血液一直延伸到二楼中间的储物室。】
“我去，你知道是谁干的么？”
【不知道。我的感知能力并不像人类的视觉那么清晰，要辨认一个人没那么容易，之所以能辨认出你，只是因为给你清理的时候，顺便记住了你的一些特征，比如你的……】
“停！”凌宇业不想知道自己身上有些什么特征！
【……所以我甚至不知道你身边的人是谁？】
“是金施晨。”凌宇业说着，叹了口气，“好吧，那你继续监视整个城堡，抽空翻翻书，有什么新的发现都来告诉我。”
【好。】
凌宇业转头，对上金施晨探究的视线，一点儿没慌，简单解释了一句：“周青豫太强了，所以这个副本他被主神ban了，没法自由移动，意识也不太清醒的样子，但能在一定程度上辅助我。”顿了顿，“我先跟你说一下这个副本的时代背景，还有这栋建筑的构造吧。”
“好。”
“这个世界有两个纪元，第一纪元被称作诸神沉睡的纪元，非常和平，具体维持了多少年未知，第二纪元被称作古神苏醒的纪元，各种神秘事件频发，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是第二纪元416年6月6日。”
“……这个世界的设定还真是完整到令人毛骨悚然。”
“是吧？我也觉得。魔女是第二纪元第5年开始出现的，但这不重要，与我们的任务无关，现在唯一对我们的任务有帮助的线索是，大主祭位于这个城堡的第五层，只要杀了她，就能最大程度减缓恶魔之卵的孵化，但是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怀疑大主祭是玩家，也就是，我们六个人中的一个。”
一阵沉默。
显然，那一瞬间，金施晨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并且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进入副本前，路与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我们分属不同阵营，如果你的任务是杀死我，那么，我希望你毫不犹豫地动手。
怎么可能动手？
怎么下得去手？
明知死不了，但是，难道只要不会死，就能随便伤害他人了么？
只要不会死，故意伤害、滥用私刑，一切的一切就都不再罪恶了吗？
金施晨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怎么了？”凌宇业困惑地看着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不确定。
“没什么。”金施晨随意道，“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傻子说过的蠢话……”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向凌宇业，“你不会伤害同伴的，对吧？”
“当然。”
“积分和同伴，哪个重要，很清楚吧？”
“当然是同伴。”
“如果同伴求着你杀他，只为了多拿点积分，你会怎么做？”
“杀了。”
“对吧？正常人根本……哈？”
凌宇业好像知道金施晨为什么说自己跟路与合不来了：“路与要你在副本里杀他，你下不了手？”
“……不是下不下得了手的问题。”金施晨回应着，神情有些复杂。
凌宇业以为他会继续说点什么，但是并没有。
他只好再次开口：“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一旦跨过杀人这条线，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整个三观都会因此发生改变，有些事做起来，远比我们想象的容易，只是因为一直没做过，所以才勉强控制着自己。”
凌宇业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知道那个大金链子被怪物创死的时候，其实松了口气。
因为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做好了杀人的觉悟，差一点就要越过那条线。
一个没有法律约束，到处充斥着怪物，混乱又荒诞的世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总要牺牲一些以前坚持的东西。
所以，凌宇业理解金施晨的坚持，也理解路与的想法。
但是金施晨并不理解：“既然你知道跨过那条线的后果很严重，为什么还要选择动手？”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变得冷漠了很多。
凌宇业觉察到了，但是并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回答：“因为我尊重同伴的选择，也相信我自己。如果同伴认为用一次死亡的痛苦来换取积分是值得的，那么我认可这个想法，感谢他的牺牲。此外，我相信自己不会因为做了一次错误的选择，就一蹶不振，甚至一直错下去。人生那么长，谁没犯过错？偷过一次东西就是一辈子的小偷了吗？”
“只要吸过一次毒，这辈子就……”
沉默。
凌宇业万万没想到金施晨会举这个例子来反驳他。
而面对这句话，他哑口无言。
再怎么抛弃过往的一些坚持，他也无法否定历史，否定那些为了社会安定而做出杰出贡献的人。
金施晨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重了，及时收住话头，然后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已经跨过了一道线，不能再继续跨了，所以，你也好，路与也好，如果你们真的打算做傻事，我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你们。”
“如果阻止不了呢？”
“那也没办法，就这样吧，我本来也不是超人，不可能什么都做得到。”说到这里，金施晨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坚持很可笑，很没有意义？”
“不会啊。”凌宇业回答得毫不犹豫，“我觉得很帅气，很有魅力，让你看起来很可靠，很值得信任。”
“倒也不必……唉，我是真的比不上你。”金施晨突然感慨道，“正因为你跟我不一样，没有这些无聊的坚持，所以才能接受所有人，并被所有人接受吧。”
凌宇业歪头，一时间不知道他是在夸还是损。
金施晨直说道：“路与已经算好的了，我跟他只是在某些问题上有分歧，但是骆小七、夜尘雪……哪怕知道他们各有各的难处，我也没办法跟他们好好相处。”
“呃……”凌宇业想说事情并不是金施晨想象的这样，但为了不暴露自己体内有个怪物的事实，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金施晨无奈一笑：“所以我才说，进入副本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真是太好了。”
——在这个一切都乱套的世界里，只有你，只有你会认可我的坚持。
凌宇业欲言又止，感受到金施晨这句话里信任的分量，知道他们没必要继续探讨这些跟任务无关的问题了。
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之间都不会互相捅刀。
这就够了。
于是，再次开口，凌宇业果断把话题拉回了任务：“你刚才说，你有办法阻止恶魔之卵的孵化？可以告诉我吗？我保证会跟你商量之后再行动。”
“好。”金施晨放弃挣扎般地和盘托出，“我的身份是魔女猎人，虽然城堡里只有我一个魔女猎人，但是城堡之外，我的同僚，跟我一样的魔女猎人们，从未停止过对魔女的追杀。一楼的法阵叫藏匿法阵，是为了隐藏整座城堡而存在的，只要破坏法阵，阻止魔女继续用藏匿魔法隐藏城堡的存在，我的同僚就能找过来。”
“欸？为什么说这是个比较极端的做法？”
凌宇业没觉得这个做法哪里极端了啊？
“首先，破坏法阵，就意味着要暴露身份跟魔女开战，虽然我不怕牺牲，但在搜集到足够多的情报之前就牺牲，我不甘心。其次，不要对魔女猎人抱有奇怪的期待，他们不是维护正义的警察，而是一群跟魔女半斤八两的疯子，谁也不知道魔女城堡暴露后，那群疯子会做些什么，可能会直接一发炮|弹轰过来，摧毁整个魔女城堡，连同我们所有人。”
“啊这。”凌宇业承认自己天真了。
也对，有能力跟魔女对抗的人类，能是什么正常人类？
魔女和魔女猎人，没准儿就是两拨san值归零的疯子在互相伤害。
“我掌握的情报就这么些，你呢？”
“嗯……我就还知道个地图了。”凌宇业自愧不如，连忙把整个城堡的构造跟金施晨说了一遍。
在听到“人体实验室”这五个字的时候，金施晨明显皱了下眉。
“对了，靠近恶魔之卵的话，会被要求证明自己是女的，所以我们暂时靠近不了。”凌宇业补充。
“好，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我想先找齐所有的队友，商量着解决。”凌宇业并不崇尚暴力，如果大主祭真的是队友，那么，比起杀死他，他更想说服他，说服所有人，做出对团队来说伤害最小，利益最大的选择。
“如果更多人的任务是孵化恶魔之卵，那我可能会倒戈。”凌宇业事先声明。
“是么？”金施晨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一句，不发表意见。
看上去，他似乎更希望能阻止恶魔之卵的孵化，但不是为了积分，而是为了一些别的东西。
“我觉得你太入戏了，其实完全可以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虚拟的网游世界来攻略的。”
“或许吧。”金施晨没再多说什么。
凌宇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可以交流的了，便起身走向房门：“走吧？”
金施晨“嗯”了一声，起身跟上他。
在凌宇业开门的时候，金施晨瞬间收敛了脸上所有复杂的神情，变回了一个无辜乖巧的金发美女。
凌宇业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一楼除了金施晨之外没有第二个同伴，这便上了楼。
金施晨微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仿佛自己是他的贴身侍女。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
这一次，储物室的门是开着的。
凌宇业直觉有点奇怪，本能地转头看向储物室，看到了一具……
尸体啊艹！
因为凌宇业的脚步停得突然，金施晨蓦地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具可怜的尸体。
一丝|不挂的雪白胴|体，在昏暗的储物室里实在太显眼了，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金施晨皱了下眉，左右看了几眼，见别的魔女都没注意到储物室里的异常，迟疑道：“去看看？”
“不怕引火烧身？”
“我相信你的演技。”
“……行吧。”
两人达成共识，快步冲进储物室。
然后凌宇业负责望风，金施晨蹲下检查了一下尸体：“唯一的外伤在脖子上，有两个血洞，全身苍白，应该是失血过多……妈的骆小七！”
“冷静，我们的目标里本来就有杀死魔女这一条。”凌宇业以为金施晨是在控诉骆小七杀人。
然而金施晨的下一句话是：“吸血就吸血，扒什么衣服！”
凌宇业：“……你也好意思说他，你本来也打算扒我衣服的吧？”
金施晨没回应。
他沿着血迹在尸体附近找到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拿起来一看，前胸后背各有四个破洞，以及大量的血迹。
“奇怪。”金施晨回头看了眼尸体，确定尸体身上并没有对应的伤口，那么这条裙子……是骆小七的？
“骆小七受伤了？”金施晨不确定地说，“四道贯穿伤，会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凌宇业回头看了眼他手上的裙子，思索了一下：“骆小七受了四道贯穿伤后躲到这里，吸干了一个魔女的血，换上了她的衣服？”
“应该是这样没错。”
“青豫，从储物室出来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凌宇业决定开个挂。
可惜他的挂并不是万能的。
【我不知道。】周青豫回应，【我醒过来的时候，储物室里并没有活人。】
“你说图书馆里发生过一场战斗？尸体什么样子？”
【基本都被撕碎了。】
“嗯？”凌宇业还以为图书馆里的尸体也都是骆小七的杰作，现在看来，似乎是那个打伤骆小七的人做的。
“四楼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有活人。】
“尸体没人管吗？”
【没有。】
“绝了。”凌宇业觉得魔女城堡里的魔女都好心大啊，储物室里一具尸体，图书馆里一堆尸体，居然没一个人发现？
附近的魔女难道连一声惨叫都没听到吗？
呃，还真不是不可能。
“金施晨，别管那具尸体，走。”
既然大家都没发现，那自己也绝不当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金施晨什么也没说，把手中破碎的连衣裙轻轻盖到尸体赤|裸的身上，然后转身跟着凌宇业一起离开。
两人在二楼逛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疑似同伴的人，于是一起上了三楼。
三楼，经过人体实验室时，凌宇业也好，金施晨也好，都在门口停留了很久，就像在做什么心理准备。
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个头后，一前一后踏进去，然后看到了比想象中还要地狱的景象。
金属质感的实验床上，一个赤|裸的身躯痛苦而无助地躺在上面。
看到两人的进入，他嘴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呼救声：“救……我……”
然而，他真的还能得救么？
此时此刻，他半个身子都被染成了墨一般的漆黑，上面布满了红棕色的肿块，这些肿块像有生命般各自起伏着，仿佛随时都会从里面蹦出可怕的怪物。
苍白的肌肤和黑色的肉|体交织，红棕色的神经状物质在体表下蠕动。
久违的，凌宇业又有了种想要呕吐的冲动，他身后的金施晨也露出了窒息一般扭曲的表情。
“大人？”实验室里唯一的魔女看到凌宇业，先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随即用一种极度兴奋的语气说，“大人来得正好！快去告诉大主祭，我的实验有进展了！恶魔之卵的力量真的能大幅提升一个人所拥有的魔力！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对吧！他这副神圣的姿态！如果，如果接收这股力量的是女性，一定会表现得更好！希望大人能帮我找来更多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把枪就抵上了她的额头。
凌宇业愣愣地转头，看向不知从哪里掏出这把枪来的金施晨。
几乎是在他转头的同时，金施晨扣动了扳|机。
“砰！”
魔女维持着兴奋的表情倒了下去。
金施晨看也没看她一眼，又将手中的枪瞄准了实验床上的实验体。
“砰！”
没有消|音器，这两声枪响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金施晨开完这两枪，什么也没说，一把拽过凌宇业的手，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拽着他冲向了离人体实验室最近的休息室。
开门，进入，关门，一气呵成。
凌宇业一阵愣神。
因为魔女寝室里的对话，他还以为金施晨会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没想到他果断起来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在躲进休息室的过程中，金施晨没时间收枪。
但他做好了休息室里有人的准备，所以在进门的那一瞬间，他把枪藏在了自己身后。
很不幸，休息室里确实有人。
但是，这个人看起来正在睡觉，而且睡得很沉。
为了防止有魔女搜查到休息室，金施晨没有趁机完成三杀，而是小心地撩起裙摆，把枪收纳到绑腿上的枪套里，然后低声说了一句：“疯子。”
凌宇业知道，他说的是做人体实验的那个魔女。
说完这两个字，金施晨又低声说了两个字：“抱歉。”
为他的冲动。
“你没有做错什么。”凌宇业小声道。
——你救了一个人，提前结束了他的痛苦。
金施晨没有回应他，突然皱起眉：“血腥味。”
“什么？”
凌宇业第一反应以为他说的是人体实验室那边的血腥味，但是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他小心辨别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还真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来自——面前的床位。
休息室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人。
那是个年轻的少女，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穿着衣服躺在被子里，看上去睡得很沉。
金施晨小心地靠近她，右手始终保持在一个能迅速掏枪的位置。
没有任何战斗力的凌宇业只能背靠在门上，随时做好开门逃走的准备。
然后，就在金施晨距离床上的少女还有两步之遥的时候，少女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金施晨脚步一顿，警惕地看着她。
少女艰难地睁开双眼，楚楚可怜地望向他：“嗯……你会治愈魔法么？我受伤了，好难受……”
她的呻|吟听起来怪怪的，夹杂着虚弱的喘息，如果是直男听了，没准儿会有不好的联想。
更见鬼的是，她刚刚还好好的脸，这会儿不知为何染上了不正常的红。
她眼神迷离地看着金施晨，意识模糊一般地呻|吟：“好痛……好痛啊……救救我……救救我……”
救？
想到人体实验室里的画面，金施晨的眉头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
而凌宇业，注意到少女往金施晨的方向挪动了两寸且微微紧绷的左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确定地喊出一个名字：“夜尘雪？”
差一点就要变成狼爪的左手一顿，少女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的潮红褪去，柔弱的伪装褪去，面无表情的脸上是一双冰冷的眼睛。
在金施晨不敢置信的视线里，和夜尘雪有七分相似的“少女”坐起身，露出身上满是血迹的紫黑色衣裙：“主……宇业？”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凌宇业的方向。
然后，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抱歉，让你受惊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凌宇业：“……”
我该说什么？
居然真的是你。
金施晨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
你们一个个的，不去当演员太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金施晨：没办法，工作需要（指卧底）
夜尘雪：没办法，任务需要（指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