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初夏时节。
宿州城内，一家颇有名望的酒楼二楼雅座，于谷轩正摇着扇子倚栏远眺，他在等黎落。
自去年秋末他由天阶山石桥当众跳河“自尽”，已过去了近半年。
那日好在有黎落打点，在下游河道边窄处拉了条麻绳接应，于谷轩又仗着自己水性好，一路顺流而下，居然毫发无伤。
从河里爬出来之后，找到黎落提前准备好的衣物、盘缠和马匹，于谷轩不敢停留，直奔宿州。
之所以选择在宿州落脚，是因为一来宿州离梁都近，黎落若要往返传递消息很是方便。二来黎落在宿州生活过，对宿州也很熟悉。
不过，即便有黎落将一切安排妥当，但莫玉郎的小身板也的确是经不住折腾。因为受了寒，于谷轩一个冬天都在咳嗽不止。
他整日里盼着黎落能传来令他振奋的消息，比如天子病危，传位于安平郡王之类的。位面之子归位，他的任务算是彻底完成，就可以回原来的世界了。
可不知道是寒山寺的风水太好，还是赵黎晟为民祈福的举动感动了上苍，又给他添了阳寿，从寒山寺祈福回来的赵黎晟，不但有了好转，还熬过了漫漫寒冬。虽然依旧病痛缠身缠绵病榻，但看情况一时半会是走不了的。
不过令于谷轩欣慰的是，如今在病重的赵黎晟，思路反而格外清晰，居然开始重用赵慕寒，如今安平郡王在朝中与郑王赵黎亭分庭抗礼，还有永宁侯赵世喆从旁助力，孰强孰弱已是一目了然。
嗯，很好，眼下就是坐等赵黎晟咽气儿了。
于谷轩是这么想的，但出于谨慎的考虑，他始终没有让黎落把他还活着，并且就在宿州的事情告诉赵慕寒。
不过据黎落说，郡王从寒山寺回都后，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伤心和悲恸，除了变沉默了许多之外，平日里该干吗干吗，并没有消沉或是痛不欲生。
听见黎落这么说的时候，于谷轩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呵呵”冷笑，道了句：“哼！男人！”
他的反应引得黎落莫名奇妙地看着他问：“怎么了？难道你不是男人吗？”
于谷轩没有回话，但心里却吐槽声不断：嘴里说着有多爱，非你不可，可我这才刚“死”几天啊，转眼就忘干净了！！！
于谷轩心里虽然是不满意，不过转念又一想，赵慕寒若真这么潇洒，他不也少了许多负罪感吗？什么欺骗感情，什么玩弄于股掌也就算不存在了吧，反正横竖都是为了他赵慕寒好。等将来自己回原本的世界，走也走的没什么牵挂了。
转眼又有大半个月没有见着黎落了，也不知赵慕寒那边怎么样了，赵慕雪跟廉虎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了没有……
于谷轩正在东想西想，忽然眼前一亮，就见黎落正从街对面疾行而来，他赶紧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向黎落招手喊道：“阿落！这儿！上面！”
黎落抬头看了他一眼，匆匆进了酒楼。
没一会儿，黎落沿梯而上，在于谷轩对面坐了，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端起茶盏一通牛饮。
“阿落，这次怎么隔了这么久？梁都那边有什么消息吗？”于谷轩给黎落打着扇子问。
黎落放下茶盏，缓和了一下，这才道：“说出来你都不会信。眼下赵黎亭正在拉拢咱们郡王，私底下偷偷见过咱们郡王好几次了呢。”
“什么？！”于谷轩大惊。
这个赵黎亭，到底是怎么想的？！
“啊对！”黎落想了想，道：“赵黎亭虽然是私下见的郡王，但永宁侯也知道了这个事情，他俩好像还因为这个事情闹的有点不愉快。”
于谷轩思索和衡量着这几人的关系和实力，伸出手揉着下巴道：“即便是关系再好的同袍之间也会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赵世喆一直跟随郡王左右，他俩之间即便是有矛盾也只是暂时的。”
“可是……”黎落欲言又止，他低头沉思，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什么？”黎落的这个模样让于谷轩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追问道：“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黎落叹了一口气，边回忆着边道：“自你不在了之后，我总觉得郡王变郁沉了许多。一开始，我想着这都是人之常情，他那么喜欢你，然后你又突然……”
“说重点！”于谷轩毫不客气地打断黎落，“不相干的事情就别说了！说了我也不想听！”
黎落收住话头，尴尬地吞咽了一下，继续道：“可后来，他好像越来越容易暴躁。但我能看得出来，他每次都在压抑着他的脾气。尤其是……”
说到此处，黎落仿佛回忆到了令他后怕的事情，停顿了一下，这才犹豫开口道：“尤其是那日永宁侯带了两位大人来府，与郡王商讨赵黎亭拉拢之事。大概是事关重大，又或是牵涉甚广，永宁侯措辞难免激烈，两位大人也有咄咄逼人之意。当时我正奉茶从门外而入，郡王就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我进去时恰巧郡王一身怒气地转身向外走，郡王迎面而来之时，他的眼睛……居然是……血红色的……”
听到此处，于谷轩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整个心都被提了起来，他一把抓住黎落的手臂，紧张道：“然后呢？！”
“猛一见到郡王那样，我也惊呆了，站在原地没有动。”黎落脸上还带着后怕的神情，“然后就被郡王给撞倒了，茶饮也撒了郡王一身。就在郡王弯腰扶我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但很快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双眼的颜色便恢复了。”
于谷轩听着心都被揪紧了，“当时除了你，还有别人看见郡王异变吗？比如永宁侯？”
“没有。”黎落道，“我进去的时候郡王正往外走，他双眼的血红色，是他转过身之后，边向我走来边浮现出来的。永宁侯和那两位大人在他身后，应当是什么也没看见。包括他将我撞倒又扶起，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但我看的很清楚，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里，郡王似乎是把他身体里一个很邪恶的东西给压制下去了一样。”
于谷轩明白，压制魔龙魂魄定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之前他不在的那四年中，赵慕寒一定不止一次遭遇过魔龙魂魄的不安分。甚至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那个邪魔还会冒出来蛊惑他、诱惑他，可他硬是这么给扛下来了。
而这些，赵慕寒居然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起过。
没有说过有多难，也从没说过有多痛苦。
他不是邪魔，可这痛苦却没有人能帮他分担，他甚至不敢向旁人提起。
除了……
我。
于谷轩想着。
如果，我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玉郎？玉郎？”黎落在于谷轩面前挥了挥手，“玉郎，你在想什么？”
于谷轩回过神，郑重道：“郡王的异状你没有告诉别人吧？”
“没有。”黎落凑近了道：“我知事关郡王的名声和威望……”
黎落正说着，忽然抬头看向于谷轩的后方。于谷轩察觉有异，正要回头看时，已经被黎落一把推开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只听“噗嗤”一声，黎落的左肩被一柄匕首捅入，他痛得闷哼了一声，抬脚将行刺之人狠狠踹开，匕首也随之被拔出，立刻鲜血飞溅。
于谷轩大惊，方才若不是黎落一把将他推开，那么现在血溅当场的，就是他了。
刺客见一击未中，手持匕首转身向于谷轩而来。黎落忍痛一脚将几案蹬开，将刺客绊住，他大吼道：“玉郎！跑！快跑！”
于谷轩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个阵势，连滚带爬地就往楼梯口跑，还没到楼梯口，已经看见又有两人手持利器往上来。
于谷轩搬了凳子几案就往下砸，只听稀里哗啦，不管楼下那两人如何，他只得掉头往倚栏边跑。
先前那刺客被黎落绊住，见于谷轩要跑，抬脚将黎落踹开了，两步上前一把拽住于谷轩，却因用力过猛“刺啦”一声扯破了他的外袍。
于谷轩拼命挣扎，袍子撕裂，一下失了反作用力的他猛的撞上倚栏，差点翻了下去。
刺客一步上前，举起匕首便向于谷轩刺下。
就在匕首将要落下之时，伴随着破空之声，一枚羽箭正正穿透刺客的咽喉，羽箭之力让那人整个抖了一下，瞪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嘶鸣声。
于谷轩一把将那人推开，转身向下看去，就见街心之中，玉冠白袍，端坐在胭脂马上的赵慕寒冲着他搭弓放箭。
于谷轩倒抽一口冷气，羽箭直奔他而来，却与他擦肩而过，射向他背后一人，那人缩头躲过。
原来方才被堵在楼梯下的那两人已经上楼，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于谷轩。
于谷轩趁那二人在躲羽箭，缩着脖子沿着二楼倚栏向前跑。楼下赵慕寒也策马轻跑，大喊道：“玉郎！跳！”
直到跑到倚栏尽头，眼见那二人就要上前，于谷轩来不及想太多，拉住倚栏，抬脚蹬上，闭眼便跳了下去。
失重的惊恐让他不由大叫起来，可就在下一刻，一双有力的臂弯稳稳接住了他。
于谷轩睁开眼睛，赵慕寒的容颜近在咫尺。
就在接住于谷轩的一瞬间，赵慕寒策马加速，让坐骑奔跑了起来。
“阿落还在上面！”于谷轩急喘了两口气，双手紧紧搂住赵慕寒的肩膀。
“廉虎和梁仕英已经上去了。”赵慕寒看着前方，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护住于谷轩的后背，把他紧紧揽在怀里，“更何况他们的目标是你，你不在那里，阿落反而安全。”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于谷轩不由大声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赵慕寒垂眸看了他一眼，继续看向前路，带着调侃的语气：“你是猪吗？刺客都能跟着阿落找到你，我跟着刺客还找不到你？”
“赵慕寒！”于谷轩气的大吼一声。
赵慕寒却只是勾起嘴角，露出了一抹好看的笑容。
转眼间，已然出城。直到进了城外的一片树林，赵慕寒才挽缰勒马，让马儿停了下来。
就在马儿减速，缓缓前行时，赵慕寒垂眸看着于谷轩，低声问道：“玉郎，你就这么一下消失了半年，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想我吗？”
于谷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人的眼神中，竟泛着一丝丝地委屈和悲伤。
于谷轩就在这样的眼神中沦陷了，拒绝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
于谷轩一个“我”字还没说出口，赵慕寒已经再也压抑不住思念的情绪，低头吻了上去。
别激动。现在的这个环境，能亲一下就已经很不错了。做人嘛，不要太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