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门事了, 李承乾走出去便叫来薛礼,命他押好俘虏,又留下几个人清点战场, 然后翻身上马, 带着众人再度挥鞭疾奔, 去的是刚过夹道之际李世民所选方向。

  待他赶到时, 战局好似刚刚结束,现场一片狼藉,目之所及, 血液四溅, 断肢横陈,惨烈程度比他们那边不知要高上多少倍。

  几位将军带着人正在捆绑俘虏, 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李世民居于高处, 不知是谁找来一方平整大岩石, 让他坐在上面。他拿着水囊一边饮水一边俯视全局, 神态自若, 悠然自得,与下方血肉横飞的尸体以及重伤哀鸣的俘虏形成鲜明对比。

  李承乾走过去,指了指现场的残局,又指了指自己身上押着的高宝珠:“我赢了。”

  分开前二人说比试比试,这话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比是真的比, 但比的非是表面上所说谁先追到“天马”,“天马”是个局, 这点他们很清楚。但看到两匹“天马”,且方向正好相反的时候,他们就知道, 对方是想打散他们,然后再个个击破。

  既然如此,他们便将计就计。所以,他们真正比的是谁先结束战局,谁先抓住首脑。很明显李世民这边刚刚结束,而李承乾不但结束,还已经带着俘虏过来会合了,自然是他赢。

  见他一脸得意,李世民但觉好笑,大方承认:“对,你赢了。”

  当然这所谓的赢,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两边兵力局势等情况并不相同的缘故,但那又怎样呢?李世民半点没提,输就是输,他又不是输不起,更何况是输给亲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落,果见李承乾眉飞色舞起来,尾巴就差翘天上去了,李世民抿着嘴角,忍俊不禁,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其坐过来,父子俩互道经过。

  高宝珍与高宝珠不愧是姐妹,言辞态度思维几乎一模一样。对此李承乾翻了个白眼,啧啧两声,不做评价。

  忽闻下方嘈杂之声,房遗直等人挤在一团切切私欲,好似对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李承乾站起身,伸着脖子观望。李世民无语:“想看便去看。”

  “好嘞!”

  李承乾立马跑下去,李世民无奈,也后脚跟上,来到人群处才发现,地上躺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两匹“天马”。

  长孙冲解释说:“经过高宝珠这一闹,我们差点都忘了天马之事。幸亏薛郎将还记着,让人挪了过来。约莫是那一下摔得太重,已经没气了。另一匹也一样。”

  李承乾点头,刚才李世民已经说了,他们这边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一样用天马的意外做局,然后借机偷袭。天马纯纯是牺牲品。

  他蹲下身瞧了瞧,发现果然如他所料,马匹身上鬃毛的五彩颜色是人为刷上去的,而额上的“独角”亦是人为制作。“独角”表面镶着宝石,非但颜色艳丽,还能反射日光,怪不得谁见了都说“闪闪发光”。

  最关键一点,“独角”不是绑在额上,也不是黏在额上,大概是觉得这两种方式都不牢靠,容易脱落,对方直接将“独角”烙在额上,嵌入血肉。着实残忍。

  即便长“独角”的不是自己,李承乾也好似觉得额头隐隐生疼,眉宇不自觉蹙起来。

  长孙冲叹息:“可惜了这么好的马。”

  虽说去除“独角”与五彩鬃毛,这就是一匹普通的白马。但从这阵子的传闻以及它们一路狂追时的情况来看,白马速度与耐力都十分不错,并且它的行动举止应该都曾被人训练过。

  自身能力本就好,还能被人训练到这个程度,就更加可贵了。若不是被利用作为“引诱”的工具,它本可以用在别的地方,发挥更大的作用,甚至可以上战场,岂能耐定然也不输任何战马。

  想到此,李承乾亦是感慨:“好生安葬了吧。”

  李世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挥手让人将天马待下去处置。

  房玄龄走过来请示:“圣人,夹道那边的情况已经了解清楚,滚落的山石过多,一时无法处理,但这么大的动静,我们留在行宫的人已有察觉,更别提我们已发出烽烟讯号,想来那边很快会派部众过来。

  “这边程将军也带了人手过去,大家众志成城,集两边之力,我们还有火药可用,能将体积过大不易搬运的石块炸开。如此应当能在半天内将道路清出来。

  “当然,据明府说可以一路往前,还有一条路能够下山,只是略远了些,可能要绕好一天一夜,且不利于马匹通行。不知圣人的意思是……”

  A计划与B计划优劣太明显,李世民自然不可能抛下马匹去走崎岖山路,还走好一天一夜,夜间门山中并不安全,因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做出选择:“既然半日工夫就能清道,那就先且等着吧。”

  房玄龄也知这个选择更佳,一早准备的便是这项,指了指前方:“那边发现一处山洞,臣已让人清整出来,圣人与几位殿下不如先去山洞歇歇。”

  李世民点头,招手让李承乾跟上,又四下去找李泰与李恪,这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全然不见人影。

  李承乾轻笑:“阿耶,如今已至午后,早过了午食,因着高宝珍高宝珠的事,大家都还没吃饭呢。我让人吩咐下去,休整烧火做食,总要都填饱肚子才行。

  “不过虽说我弄出了不少东西,现今不论谁去到野外都会带点腌菜挂面之类的以备不时之需,但口味自是不能与宫中相比的。青雀说前头有条小溪,溪里或许有鱼虾,带着人捉去了,若能捉到,也能给阿耶加餐。”

  李世民点头表示了然,看向李承乾:“你没去?”

  “我去了谁陪阿耶啊。”李承乾走上前,亲昵挽上李世民的胳膊,“往日都是我照顾他们,今儿也轮到他们照顾照顾我,我等着吃现成的,也享受下弟弟们的伺候。”

  李世民失笑。

  另一边。

  李恪与李泰带着一群崇文馆的小伙伴们在溪水里欢快戏耍,一边抓鱼虾一边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

  溪水对面林子里,杨侑藏身树影中,远眺此处的情况,目光追随着李恪转动,眸子里满是柔情。

  “他都长这么高了。”

  闵崇文在旁边附和:“小郎君今岁十二,身量已快赶上主公了。”

  “是啊,都快同我差不多高了,可惜我都没能好好抱抱他。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他,不曾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如今还让他去做这般危险之事。”

  听出杨侑语气中的遗憾,闵崇文开口安慰:“主公也是不得已。倘若我们自己能行,又何需小郎君出手呢。可是以现在的形势,唯有小郎君最有机会,也唯有他下手最能趁人不备,一举成功。

  “主公别担心,小郎君很聪明,他并没有自己单独行动,而是带着一群人,其中还有李泰。如此一来,即便出事,也不会立马怀疑到他身上。更何况我们还留了后手。

  “我已准备好了几尾鱼,那鱼未经特殊处理是有毒素的。让宋清带给小郎君的药便是用此物炼制。二者同出一源。举事之后我会让人趁乱混入他们吃过的残羹之中。

  “如此事后李唐的人追查原委,不论认为是我们做的手脚,还是人为是李泰等人不知情将有毒的鱼捞了上来,或是其他,总归不会有任何线索指向小郎君。”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把鱼放进河里,一来恐有人认出来,二来恐煮食吃用之际出乱子,误伤李恪。

  杨侑微微点头,认可了这个方案,忽然浑身一震,嘴唇颤抖。闵崇文愣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是李恪发现了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同时惊住。

  李恪双手不自觉哆嗦了下,鱼儿呲溜滑入水中,趁机逃走。溅起的水花拍打在脸上,李恪瞬间门反应过来,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装作继续摸鱼,一颗心却碰碰直跳。那是杨侑。即便他从未见过对方,却莫名知道,那人是杨侑,他必定是杨侑。

  想到这点,李恪再度抬头,却发现方才的地方已然空无一人。他不见了。李恪蹙起眉头,眸光忽明忽暗,转瞬又掩藏下来。

  对面。

  闵崇文拉着杨侑躲起来,叹道:“幸好是小郎君发现的我们,不是别人。主公,你刚才……”

  杨侑摇头:“我知道,是我疏忽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本是不会被溪流那边察觉的,是他看到李恪,没忍住前进了两步,走出了对方的视野盲区。

  幸好,幸好。正如闵崇文所说,幸好发现他的是李恪,李恪必不会宣扬出来。亦幸好闵崇文反应及时将他拉了回来,否则这等紧要关头,只怕就要节外生枝,使得满盘计划毁于一旦。

  杨侑微微握拳,是他太不谨慎了。

  闵崇文张了张嘴,怎忍心怪罪主子,忙给他找借口:“主公也是过于思念小郎君,也多看小郎君两眼,看仔细些,属下明白。”

  杨侑回神,透过树叶缝隙望去。是啊,他也是因为思念。亲生父子,无奈分离十多年不得相见,他如何会不思念呢。

  他这辈子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李恪是他仅有的血脉。他筹谋许久,计划许久,是为自己,又何尝不是为李恪?

  他想尽一切办法将李恪扶上那个位子,是为自己的私心,亦是为了让李恪成为天下主宰。唯有如此,他才能一生顺遂,随心而为,不惧任何人,不惧任何事,权掌天下,荣耀尊贵,自在逍遥。

  这是他唯一的子嗣,他当然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他,亦想他当面唤自己一声“阿耶”。

  杨侑双手微屈,嘴角勾起。快了,很快了。只需今日事成,即便明面上李恪仍旧无法恢复杨氏子的身份,但私底下他们可以相见,可以相认。

  对,相认。他们父子终于要相认了!

  轰。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杨侑猛然一震,循声望去。闵崇文言道:“似是夹道方向。高句丽的人滚落下来的全是巨石,想要清道,必用火药。”

  他眼神闪了闪:“李承乾对付高宝珠并未用到火药,李世民这边虽用了,却只是少许。但夹道的巨石不少,想来会耗费许多,若能耗尽便是最好。”

  便是不能耗尽,应该也不会剩太多。这些他们都是计算过的。更何况……

  闵崇文眉眼弯起:“程咬金带了一批人去清道,此处兵力骤减。夹道据此还是有些距离的,只需我们动作够快,就能赶在程咬金发觉不对回援之前得手。”

  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到火药被消耗殆尽,等到对方药效发作,那时就是他们的最佳时机。

  另一边。

  众人已经抓了足够的鱼虾,装了好几篓子,收获满满。从溪流中上岸,李恪李泰走到前头,拿着东西走到烧火做饭处,递给伙夫:“鱼虾不少,阿耶与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可以分出一些做成鱼汤,供大家食用。”

  伙夫应下。

  李恪看了眼身边饭食的进度蹙起眉头,招手将小伙伴们叫过来:“都来帮忙吧。”

  伙夫唬了一跳,连忙阻止:“哪能让小郎君们做这些。”

  李恪按住他:“今日大家都累了。我知道你们必然是先顾着阿耶与我们的。但我们肚饿,随行官员就不饿吗?将士们不饿吗?”

  伙夫忙不迭摆手:“我们不饿,我们可以忍的。”

  李泰轻笑:“行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啥都没吃,你们还打了一仗,怎么可能不饿。放心吧,我们虽然厨艺不咋地,但平日跟大哥出门野游,也是自己做过野餐的,还能凑合。这样吧。你们去做你们的,阿耶的我们来,也算我们的孝心。至于他们……”

  李泰看向房遗直等人:“他们也有自己的阿耶呢。都当尽孝了。”

  都说到孝心了,伙夫自然不能在阻止,于是一行人热火朝天干起来。

  说实话,似房遗直这群人的身份,往日也是个“君子远庖厨”的,房玄龄等人难得吃到儿子亲手做的吃食,无不感慨万千。

  山洞内,李世民更是欣慰,即便面煮坨了,也不影响他吃得干干净净,并觉得此为人间门美味。无他,这可是青雀亲自煮的啊。

  就他那个乐颠颠的模样,李承乾简直没眼看,索性专注吃面,不看了。人吃饱了就容易困,面食入肚,李承乾就开始精神萎靡起来。以往这个时候,他早舒舒服服午歇了,今日山洞条件不行,他只能靠在岩壁上,将就着打盹,倒也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但闻嘈杂之声传来,李承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没回过神来,便见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几人挣扎着摇摇晃晃走近山洞:“圣人,出事了。”

  李世民面色大变,立时起身,却又摔了回去,这才发现自己竟四肢发软用不上力。

  外面刀兵厮杀声再起,李世民眉头紧皱,努力撑着岩壁站起来,有在房玄龄等人搀扶下慢悠悠走出洞口。李承乾李泰李恪挣扎着跟上。

  但见洞外将士们瘫倒一片,他们手握刀兵撑在地上奋力想要爬起来,却因浑身无力而失败。往日里英武勇猛的军中好手如今一个个全成了软脚蟹。唯余少部分人保有体力,正与贼人奋战,却因寡不敌众,且战且退。

  再看远些,对面贼军之地,为首者正是杨侑。

  李承乾眸光闪烁。捉鳖计划,这最后一只鳖终于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