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音一对上钟离沉郁的神色,就知道他已然看出了些什么,她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纤长的手指也压在唇边,极轻地“嘘”了一声。

  她并不想让达达利亚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

  闻音直觉,眼下的自己并非到了完全山穷水尽的地步——达达利亚这段时日更是已经为她忧思许多,没道理再用些可能性引他担心。

  但是,钟离的神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好看起来。

  他原本出现在这里,是想同故人叙叙旧话,毕竟,这世上的长生种说多也多,说少也少,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便也更少,而闻音一向颇为合他胃口,更有璃月的血统在身。

  钟离觉得,同她纷说一些不涉及两国之间关系的话题,顺便就此次冰之女皇派遣使者的意图推敲一番,也是一件趣事。

  但却不成想,对方的身体,眼下竟成了这般样子。

  上次她拜访璃月的时候,身上虽已经沾染了深渊的气息,却远远不及现在这般严重——这些年来,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顾忌一边的公子,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是达达利亚并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

  他很容易就能感觉到周围涌动的暗潮,以及钟离眼中,那种带着些不忍和迟疑的情绪。

  这位往生堂客卿出现许久,还是第一次露出这般表情。

  师姐出事了?!

  他下意识看向闻音,正见对方平静地回眸望来。

  她唇边含笑,神态自然,瞧上去毫无破绽。

  “我同钟离先生小叙片刻,过会儿回去见你。”她温和地说。

  这意思,却是希望他暂且避开了。

  达达利亚心中愈发沉下来。

  但是他脸上依旧含着灿烂的笑,好像不曾察觉到什么异样,低声说好。

  “我等师姐来。”他低头,深深地看了闻音一眼,然后不曾犹豫地转身离开。

  不管师姐等下要同他说什么,信就是了,就像她眼下说什么,他也会照做。

  师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吧——一定会——可就算她照顾不好自己,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深渊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许多年之后,达达利亚却再一次感知到了深重的无力感。

  好像一同往昔。好像他依然是那个手无寸铁而又无能为力的十四岁少年。

  所以,闻音对自己隐瞒的真相,却可以对这个名为钟离的年轻男人诉说。

  对方自称是闻音的故人——他是谁呢。

  眼看着达达利亚转身离开,并没有过多询问,闻音觉得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稍有些头痛。

  与解释有关的事情,总是麻烦的。

  就像眼前也一样。

  “先前听说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歌者】身陨稻妻的消息,我只以为是你布的局,现在看来,这荒唐消息倒是真有几分可行性。”

  钟离面色平静,重新端起一边的茶杯,茶杯下沿掩住了他脸上星点沉重的神色。

  闻音没回答,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信手端起钟离早就倒好的另一杯茶水,却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手背。

  闻音却反应极快,在钟离将要收回手的时候,按照他刚刚的动作转而又敲了回去,光滑圆润的指节落在青年玉石般微凉的手背上,又飞快地移开。

  反正眼下的是往生堂的客卿钟离——不得不说,可比摩拉克斯好说话多了。

  “若事实就像流言中一般,你是为了邪眼才做到这一步,到不叫人意外。”钟离的目光在自己略有一点红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脸上的神色不知为何柔和了些,缓声道。

  “却是如此。不过,我此次来璃月,倒不是为了这件事情。”

  闻音此次是为了纳西妲来的。

  “哦,那是为何?因为我的请仙典仪?”钟离从茶盏后面抬起一双鎏金色眼瞳,瞳色幽深,语气里却不带笑意。

  钟离心情不好,唔,是因为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来璃月拜访故人吗?

  闻音半垂下眼,有些无奈地道:“是也不是。我确实知道您今年的请仙典仪上会有大动作,本想提前拜访,但不料世事无常,竟一路从稻妻漂到了须弥,又遇见草神沉睡——这次虽是庆贺您正式退休,却也是为了小吉祥草王的事情而来。”

  “哦?是也不是。那便是不是为了我的请仙典仪而来了。”

  钟离慢慢说道。

  闻音:……她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关于禁忌知识,你知道几分?”

  闻音这边还在想如何应答摩拉克斯明显带着调侃的问话,却不成想对方下一秒已经换了音调,神色中也重新流露出严肃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显然是摩拉克斯动用神力封锁了方寸的空间。

  关于禁忌知识的话题,确实不能随意交谈,说不准哪时哪刻神明的视线便会投注而下。

  被天理盯着的后果并不好受,闻音已经有许多次被坑——无论是昔日层岩巨渊之下,还是后来在兰那罗们的家园之中,滋味都霎是“美妙”。

  尝过一次就不想尝第二次的那种美妙。

  钟离早知道自己是降临者的事情,闻音也因此没什么隐瞒,将前世自己从游戏中得到的几个消息说了一说。

  钟离想必比自己知晓的消息更多,这一次抛砖引玉一定能有所收获。她想。

  “禁忌知识千年前便已经藉由赤王之手传播在须弥之中,只不过后来得益于树王连同赤王一同出手压制,最终才归于平息,但赤王也因此身陨,五百年前,坎瑞亚战争之中,树王留守世界树,最终也因为禁忌知识而身陨。”

  “现今须弥的死域和魔鳞病,根源都在于禁忌知识。”

  钟离摇头轻笑。

  “按照你这一番说法,倘若禁忌知识被彻底消除,提瓦特大陆也会重归平静——”

  “不。”闻音却忽地出声打断他。

  天色已晚,太阳将落。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笼在闻音的侧脸上,将她有些冷厉的神情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朦胧。

  “来自于深渊的知识,不为天理所容的知识,只会给掌握它的人带来毁灭,可若是禁忌知识人人得知,人人传颂,那提瓦特大陆的未来,又该如何呢?”

  她说,赤红的眼瞳中慢慢染上猩红的火焰。

  “毁灭坎瑞亚和赤王,以及无数沙漠子民的并不是禁忌知识,而是天空岛之上高悬神座的神明——客卿先生学闻广博,不知我说的是否可对?”

  闻音歪了歪头,一向总是写着温和笑意的瞳色里却带了点说不清的冷漠。

  钟离瞧了她半晌,神色里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只是丹霞色眼尾微微挑起,像是觉得甚是有趣。

  片刻,他忽地抬手,屈指落在闻音额前轻轻一谈。

  这动作异常迅疾,以至于闻音虽然下意识后仰了一下,却依旧没躲开。

  只眼睁睁看着白皙而纤长的手指飞快地在额前一点。

  钟离心细得很,刻意避开了手上的金属指环,因此这弹指落在额前也并不算痛,甚至更像是轻柔的点拨,叫她说话更注意几分。

  毕竟提瓦特是天理的地盘,即便是摩拉克斯特地屏蔽了天理,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想偏了。”青年嗓音清润似珠玉,这时却因为刻意压低而带了些许低沉的柔和,“不过,倒也不算是错。”

  这般新奇的观点,常人听来想必只觉惊讶和冒犯,是对高居神座之上的高贵神明的亵渎。

  但是对于已经在世间活了千余年的神明摩拉克斯,却觉得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闻音总是能想出一些叫他耳目一新的新点子,那时候她眉色中流露出的从容和笃定叫人心惊。

  但是,偶尔在她被深渊的力量影响的时候逗弄逗弄,见她蓦然露出与平时不同的神情——咳咳,未尝也不是一件兴事。

  赏花品茶,寻风望月,才是人生兴事,是符合即将退休的老人家的生活啊。

  他沉吟了两秒,循着闻音刚刚所说的话,又慢慢接上。

  “就像是你刚刚所说的一样,禁忌知识并不是导致生灵死亡的原罪。有人不允许他们知晓禁忌知识,才是他们被毁灭的根源。”

  “但是,神明此举也并非全凭自己心意,而是有更深的考量。禁忌知识倘若真被世人所知,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关于世界本源的真相,多少会带着些残酷意味的。”

  知识并没有好坏之分,区别只在于接受知识的人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

  但是,但凡接触了禁忌知识的人类,神明,乃至于国度,都会反抗天理以及神明的存在——这对天理而言便不是一个好消息了。

  倘若只有一个人知晓禁忌知识而试图将知识传播给他的子民,譬如赤王,便在禁忌知识上附加诅咒,使得他的子民被魔鳞病和死域所扰。

  倘若一整个国家都知晓禁忌知识的存在而不信神明,甚至妄图以人类的智慧比肩神明,那便降下雷霆,将整座国家一同吞噬。

  但是,倘若当真像钟离所说,禁忌知识被人所知并不一定是好事,那作为直接了解禁忌知识的天理,是否也会受到影响呢。

  比如无留陀的污染,比如失去力量陷入沉睡,多年不再醒来。

  比如王座之间的征战,提瓦特战火高燃,失败者从天空岛坠落,成功者点起新的神火。

  而闻音没记错的话,原神关于旅行者的介绍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话。

  “天理的维系者正在死去,创造者还未到来,但世界不会再度灼烧,因为你将登上神之座。”

  荧,就会是取代天理,登上天空岛的下一位原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