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寺在镇郊的一处山坡上, 马车只能到山脚下,谢母便带着谢潇潇爬台阶上去,好在还有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跟着, 偶尔搀扶一下,倒也没有太累。
寺庙在镇上名声不错, 因此前去求佛的人很多, 但因着需要徒步, 多是妇人或夫郎们, 除了他们带着的衙役, 是瞧不见几个男子的。
到寺庙入口时就见小沙弥们站在前面迎接, 香客们便将香油钱递给他们, 倒是莫名有种钱货两讫的感觉。
谢母叮嘱道:“谨言慎行,明日咱们便走。”
“我明白。”谢潇潇郑重点头。
小沙弥看到谢母身后跟着的几位衙役, 脸色变了变,他伸手拦下:“阿弥陀佛,寺庙内院,不许外男进入。”
李虎蹙眉:“我们奉县太爷命令,要保护夫人和小少爷。”
“……既如此, 几位的禅房要离其他人远些,请随我来吧。”
因为香客众多,他们便亦步亦趋的跟着小沙弥, 先是带李虎他们去了外围的厢房,这才转而带谢母她们去内院。
因着是两个人,便特意给她们选了见两张床铺的, 小沙弥同谢母讲了些须注意的事, 便离开了, 之后轮到他们礼佛时, 会让人来喊。
谢潇潇将屋内打量一番,摸了摸床榻被褥,倒是都干净。
“娘,那咱们休息片刻,我瞧着外院景色倒别致,若是嫂嫂也来就好了,他肯定会喜欢初秋的景。”他站在门前傻乐着。
如今九月底,多数树叶都见黄,虽未到秋风萧瑟时,但总有股别样的凄凉美。
谢母轻笑:“你啊!寺庙来一次两次便好,许愿还愿,否则佛祖要庇护这个保佑那个,哪儿忙得过来?别站在风口吹着,你如今长得快,衣裳该做新的了。”
“那我要红色的!”谢潇潇立刻扑到她身上撒娇,“要红色布匹,瞧着轰轰烈烈的,多好看啊!”
“好好好。”
前面佛堂人多,轮到他们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谢母见谢潇潇面露疲色,便让他在屋里休息,左右许愿这种事也是她来做,也省的他在佛像前打瞌睡,不敬神明。
谢潇潇本想跟着去,可确实没精神,便在谢母的劝说下留在禅房里了。
他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有些不适,虽说记事起已经在杏桃村住着了,可母亲兄长都不曾苛待他,睡的床板都是铺着厚厚褥子的,如今这硬呼呼的,躺的难受。
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干脆撑着下巴透过窗纸看外面,因着看不真切,反倒更添一丝意境。
突然,他听到阵阵脚步声。
他赶紧瞧瞧起身,将窗纸戳了个洞,不怪他这般警惕,主要是那小沙弥说过,这间院落,今日只有他们住,其他香客都安排在别处了。
只见一个妇人拉着孩子走到院子里,谢潇潇想了想走出去,礼貌问道:“这位婶婶是迷路了吗?”
“啊有、有人啊?”那妇人有些尴尬,“是迷路了,我头次带孩子来寺庙,我们马上离开,马上离开!”
她说着用力拉拽了一把站在原地的孩子,低骂了一声,快速离开了。
谢潇潇盯着那小孩穿的红色裳裙出神,他的新衣裳也要红色的,到时候再拿药草熏染,浑身都是药草香了!
遇见这么一出,谢潇潇反倒是更困了,他也顾不得床板冷硬,闭眼躺着。
说起药草香,这间禅房里倒是没有檀香味,寺庙的禅房不都该用檀香熏染吗?
他这般想着,思绪越发发散,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等他再醒来就发现娘已经礼佛回来了,外面也已经有些昏色。
“醒了?”谢母忍不住嗔怪,“你这一觉睡得踏实,晚上看你还睡不睡,沙弥送了吃食来,都是些清淡的,明儿回家了,娘再给你做好吃的。”
谢潇潇并没养成过分娇气的性子,旁人都能吃的,他自然也能吃。
用过晚食,谢母便拿着僧人给的佛经跪在佛像前念了起来。
谢潇潇想了想也跟着跪下了,虽然不知道他娘说的“沉稳”是什么意思,但要是他有了小侄儿,定会十分有意思。
谢母将经书往他面前放了放,两人念了半个时辰,谢潇潇跪的腿都麻了,搀扶着谢母坐到床上:“我来收拾,娘您先休息。”
谢母轻摸他脑袋,这一日确实累的厉害,叮嘱了谢潇潇一番便净脸躺下了。
屋内烛光摇曳,谢潇潇白日睡了许久,眼下是一点都不困的,将地上的蒲团收整好坐在桌前看烛芯了。
看了片刻觉得无趣,在桌上趴了一会,偏又觉得无聊的过分蹑手蹑脚的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听着谢母翻身,立刻像受惊的小动物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见她没有要醒的迹象,泄了口气,干脆也躺下了,他睡不着,便闭着眼睛按照何意教他的法子数数。
“一条红烧,两条糖醋,三条清蒸……”
谢潇潇突然停下,从床上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听到什么动静,和白日里的脚步声不同,还夹杂着说话声。
“……嫩的,您喜欢……回头……”
“……新菜好……就是那家……一定要……”
深夜感官总会被放大,他听不真切,但十分肯定那是男子的声音。
白日里带他们来的小沙弥分明说过,内院是不许外男进的,就像突然打开任督二脉似的,谢潇潇瞬间察觉到些奇怪的事,激起了他的探知欲。
什么嫩不嫩的他不知道,但这深夜里,谁会来寺庙吃东西?
他想了想决定先跟去看看,然后再去找李虎他们,既然那些人敢光明正大的来,便说明此时寺庙内是没几个醒着的。
谢潇潇没敢拿蜡烛,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刚走出院落,就听到了更加清晰的交谈声,他仗着自己身量小,躲在黑暗角落里,悄无声息的。
“那些货如何了?”
“您放心,都活着呢!这次送的定不会让您失望,那艳红色的小裳裙穿着,您肯定喜欢!”
谢潇潇心里一咯噔,他好像见过那个穿红色裳裙的哥儿,白日里来的时候还欢喜的很,那衣裳很明显是新做的。
他又想到在医馆时那个衣铺掌柜的话,这是把自家孩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给卖掉吗?
太可恶了!
他记着叮嘱不敢轻易上前,等前面的人走的几乎看不到身影,才悄悄往前跟了几步,由此知道原来他们禅房后面是一片树林,在往里他自己便不敢了。
后山荒凉,外加此时已经入秋,偶有微风吹过,吹的树叶簌簌。
谢潇潇见没了人影,才生出股后怕,但他不敢多停留提着气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谁知脚下一时不察被绊了个踉跄,他双手撑着地面,感觉掌心有些疼。
借着月光谢潇潇看清楚被自己按在掌心的东西,瞬间吓的眼睛都红了。
他立刻匆匆往回跑,幸好还记得李虎他们的禅房。
“有人在叫我。”李虎猛的睁开眼坐起来,仔细听了听,“是谢少爷!”
王武也赶紧套上衣服往外走,就见谢潇潇蹲在檐下捂着嘴巴抽泣着。
“怎么了?”
李虎和王武吓出一身冷汗,可别是给人欺负了,回去谢大人要刮他们一层皮的。
“……孩子,我知道在哪了。”谢潇潇抹了把眼泪,抽泣着却也将话说清楚,“我不知从前,但方才听的分明,那个小哥儿,我白日里见过的。”
他说完还从袖口拿出一截骨头,是很小的手骨,他跟着何意学过很多东西,认骨头这种事太简单了。
此事非同小可,王武接过骨头放好,安慰他:“此事交由我们来做,让李哥送你回去,明日回镇上便将此事告诉大人,到时候一定能查出凶手。”
他点点头在李虎的保护下回了禅房,动静有些大,吵醒了本也有些不适应的谢母,见他们神情严肃,就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忙将谢潇潇抱住,对李虎真诚道谢:“今日辛苦你们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提。”
“不行!”谢潇潇突然想到什么,“那个小哥儿是刚送去的,如果去的早,说不定会救下他,不能拖明日了。”
李虎点头:“好,你放心。”
看着他离开,谢潇潇紧紧躲在谢母怀里,低低抽泣着,可是把他给吓坏了,哆哆嗦嗦的把晚上看到的事告诉谢母。
孩子已经受了惊吓,她便是再想斥责他今日不听话也只能将话全都咽回去。
于是,时隔数年,谢潇潇再和母亲同塌而眠,安心的很。
另一边。
李虎听了谢潇潇的话突然生出一股别样的情绪来,他们身为县衙的衙役,本也该做出点东西来,谢潇澜是好官,也是好人,他们跟了这样的人,没道理不学好。
“你和王震回镇上告诉谢大人,我先去后山看看。”李虎严肃道。
王武看着他的表情,汗毛都莫名竖起来了,他蹙眉:“李哥你真要去啊?这事说来咱们也没法管,还是让谢大人拿主意吧!”
“王武,谢大人相信咱们。”
否则怎会让他们送自己的至亲?
李虎本就是轴人一个,从前贾启镶在的时候就不懂得讨好,要不是有他一直说好话,早就被赶出衙门了。
可如今王武却松了口气,至少谢大人是喜欢他这种轴性子的。
“我自己去,你带着阿震,小心点。”
三人兵分两路,想到谢潇潇被吓坏的模样,李虎他们不敢耽搁,按照他说的顺着禅房往后山走去。
不怪平时无人在意,寺庙的禅房本就是庙里的僧人安排,没人会随意走动,再加上后面实在荒凉,白日都不会有人,更别提晚上了。
越往深处走,越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宅子?!”
稳重如王震,看到前面亮着光的宅子都忍不住心惊。
谁会在深山老林里建这样的宅子,可见是为杀人越货准备的好地方。
果然,他们翻上墙垣,悄悄落到内院里,就听从亮着光的屋子里传出呜咽和苦喊声,听得他俩糙汉心里都有些不忍。
王震舔了下手指,小心将窗纸戳了个洞,紧接着就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那个禽兽在扒小哥儿的衣裳。
“李哥!”他咬牙低喊,“我要是打死人,你帮我照顾婆娘!”
说着他就攥紧拳头不管不顾的冲了进去,李虎心头一紧,连拦都没来得及,便也跟冲进去了。
里面的人被吓了一跳,立刻停下动作。
“是你们?”
“周德禄!”
王震提着拳头就挥了上去,旁边站着的住持人都傻了,撩起自己的袍子就往外跑,却一把被李虎给揪住一拳干晕了。
“王震你敢打我?我看你是不想要你妻儿活命了!”周德禄大腹便便,说几句话都要喘,挨了一拳更是憋的有些难受。
“老子今天打死你!你个畜生!他都没你孙子大!”
李虎没拦着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把缩在角落里啼哭的小哥儿包住。
小哥儿哭的撕心裂肺,不知道是明白了自己方才的遭遇,还是明白了自己已经被抛弃。
李虎心有余悸,若是他们真等到明日,这镇上便又要丢一个哥儿,多一条人命。
王震把周德禄揍的奄奄一息,甩了甩受伤的手,把他拽到旁边用他的衣裳给绑住,只等王武带人来就能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莫哭了。”李虎被他哭的难受,眼眶也红红,“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一会就把你送回家。”
何意和谢潇澜赶到时就瞧见满屋的狼藉,和昏迷不醒的两个罪魁祸首。
他看着那小孩瞬间红了眼眶,果然……
果然事实就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那种,宋元白天就已经将近两年的案子整理了出来,临洋县光是孩童“丢失”,就有近百人。
“大人,这是谢少爷在外面发现的枯骨,那些孩子大概都被埋在外面。”
毕竟这宅子前有一大片荒地,别说埋孩童,就是埋成人都能埋成百上千。
谢潇澜神情肃杀:“挖!把他们两个带回去,将寺庙包围,上到住持下到侍者,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尽管他们尽可能的不去惊扰那些香客,但因着动静太大,还是惊醒了不少人,衙役们此刻也顾不得,从庙里拿了铁锹锄头……凡是能用的工具开始挖。
起先是一块已经腐烂的红布,然后便是被带出来的尸骨……
一块块的,久远些的已经风干成骨,稍近些的腐烂生蛆,但他们看着无一人敢吐,也不愿吐。
何意紧紧贴着谢潇澜,喉咙间已经是抑制不住的哽咽,那些孩子,也许会在贫穷的家庭中生长,也许日后会过得不如人意,也许会无法寿终正寝……
但不管如何“也许”,他们都不该以那种荒唐又恶心的样子死去。
“早知道,早知道这里无法纪规律,草菅人命,凭什么该死的人好好活着,而他们却活成了这样?”
何意原本以为自己适应了这里的日子,可总有人不断告诉他,这里不是他该留的地方,他一辈子都不能适应,上位者对下位视如草芥,弃若敝履。
谢潇澜伸手紧紧搂住他,低声安抚:“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当夜,衙役们押回连寺庙人在内五十七人,谢潇澜并不准备放过他们,何意突然想到罪魁祸首又岂止周德禄他们?
那些双才是罪大恶极。
“不建议斩首示众。”何意语气轻缓,“将他们的罪行示众,让百姓来评判该如何处置他们,让那些卖儿子的瞧着,银子哪是这般好赚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