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留钧从没想过,会从穆朝嘴里听到这句话。

  穆朝第一次“陷害”顾流缨之后,顾留钧发了很大的火。穆朝虽然身份尴尬,却好歹是皇子,他没办法直接说什么,只能冷处理。

  当穆朝一如往常,在每个阳光晴朗的午后来找他,从门后露出一半张柔软的脸,一双金色眼睛亮晶晶,比太阳还明亮,一见到自己,就忍不住笑。

  可当时顾留钧只觉得,做了那样伤害阿流的事,要如何能笑出来?那副作态——可恨至极!

  所以他看着朝自己伸出双手,问他昨晚去了哪里,怎么没来赴约,今天要不要再一起出去,眼睛里全是期待的穆朝,恶毒的,冰冷的,想用全世界最锋锐的无形的刀子把他狠狠撕碎。

  他就是这么说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时穆朝的表情,他记了很久。大概和现在的自己差不多,惊慌失措,茫然愣怔,破碎不堪,高楼瞬间崩塌。在每一块碎片里,都能找到一点细细麻麻的痛苦。

  他尝到甜头。于是后来无数次,顾留钧挡在顾流缨面前,居高临下,神情不耐,问过穆朝:

  我做了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和谁来往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说了这么多次。十次,百次,近十年的过往,数都数不清。有时候是真心实意,有时候是想赶快把人赶走,有时候是故作冷漠——

  所以他听得出来。

  这一次,穆朝问的这句话:

  是真心的。

  所以,这瞬间,顾留钧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坠下地狱。不然面前怎么会全部化为惨白?好像世界在旋转,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穆朝那张雾白的冷酷的脸,这样魂牵梦萦的面容,这样痛彻心扉的一句话。

  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顾留钧正呆怔时,他身边走过一个身影。长发男人拿着什么东西朝穆朝走去,视顾留钧为无物。

  “主人,今天训练结束了,有想起什么吗?我替您带了治疗仪……您又受伤了。”

  “谢谢。”

  凝滞的目光中,17温和心痛的眼神里并没有惊讶。顾留钧很快就明白17早就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能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手上还带了治疗的用具。

  他像是守护珍宝的龙一样微微圈住穆朝,抬起那只微微渗血的右臂,先轻轻做了清理,然后点开治疗仪。

  在幽深的蓝光下,那道伤口渐渐愈合,而穆朝原本因为顾留钧靠近而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虽然因为还在训练场,眉宇间仍掺着警惕,可肢体已经因为17的到来而缓和下去。

  就好像只有17能让他安心一样。

  看见伤口已经基本愈合,17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一眼顾留钧,看到对方失魂落魄的脸。

  他自然不觉得怜悯。不如说,哪怕顾留钧肝肠寸断,他也只觉得对方活该。只是,17想,要不是因为要留他们恢复主人的记忆,这些伤透主人的剧情人物能自己滚远点是最好的,天天凑到主人面前晃悠,一个比一个烦。

  想到这里,17的神色不由的微微阴郁。他仔细看了看那伤口,确认无误后才放下来。

  “好了,主人。”

  如顾留钧所想,这并不是第一次。

  自从那日无意中看到穆朝房间的监控,发现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如表面上看那么好之后,17便时刻留意着主人的动向。结果只是稍微注意,便发现了很多问题,其中最严重的,无疑是——

  穆朝很难感受到痛觉。

  明明神经没有问题,却似是因为心理原因,他很难再感受到“疼痛”。

  或许是因为前世最后那哀毁骨立的几年,也或许是因为近半年来反复失忆的诱因,即使身上出现了伤口,穆朝也像是感知不到一样。

  17身为人形机甲,装载了帝国几大知名数据库,他自然是知道痛不敏的危害的。在察觉穆朝很难像以前那样正常保有痛觉之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监控,在掌握穆朝每日可能的动向后,17每日都会在不同地方“偶遇”穆朝,当然,永远带着治疗仪、热水和毯子。

  “我们走吗?”17轻声问:“您之前想要的相册已经找到了,现在放在房间里。”

  穆朝点点头。他把被血染红的袖子撕开,披上17递过来的外套。现在他看上去又再次是那个沉默而锋锐的帝国继承人了。顾留钧就这样怔怔看着他们走出去,快走到训练场边缘时,他还是忍不住——

  “殿下!”

  背影停下。乌发微动,稍侧过来,露出一点白皙隽美的侧脸。

  顾留钧喉口发干。他迈开步子,从一小步,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在几个呼吸里就追上穆朝影子,伸出手,他像是沙漠里看见绿洲的旅人,近乎虔诚的绝望姿态,他伸向穆朝:

  “我——”

  却落了空。

  手被躲开。顾留钧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现在它在抖。

  像是没有上过油的机械,僵硬地抬起头,顾留钧对上穆朝警惕的神情,这么戒备,好像看到敌人的瘦伶伶的猫,脊背拱起,要把毛全部炸起来。

  他知道穆朝不是有意的,或许只是一个应激反应,方才那样的反应太自然,没有一点刻意。当然可以理解,殿下一个人在外边半年,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要杀虫族,当然会警惕不熟悉的人的接触……

  可顾留钧仍然露出了哭一样的表情。

  “关于您的记忆,我、我之前收拾东西,发现很多您之前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您需要,我马上把它们送去您宫里。”

  穆朝今天第一次露出有点柔软的表情。他的眼睛稍亮起来,看着顾留钧点头,想了想,附加一句:“谢谢。”

  而17在此时恰到好处地伸出手。他抬起手臂,揽过穆朝肩膀,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微笑。

  “谢谢你,顾上校。”17将手收紧。现在穆朝整个人都半嵌在他怀里了,隔着一米的距离,17看着顾留钧。

  他的眼神里是警告:“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与主人便先离开了。”

  别的事?当然没有别的事,哪怕有,似乎也说不出口,得不到回应。

  到最后,只能扯扯嘴角,眼睁睁看着人离开。

  手也落下来,垂在身后,软绵绵又无力,像一团乱糟糟的棉花。

  顾留钧想,他就像一团乱糟糟的垃圾。

  一个瞎了眼的,自以为是的,垃圾。

  回去路上,17反复确认穆朝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才问:“您的记忆恢复如何呢?”

  回到皇宫十几天,穆朝断断续续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此刻他却不说话,低着头沉默,一只手捂着包扎好的伤口。17耐心地又问几句,见穆朝始终不肯开口,也渐渐露出了失落的眼神。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穆朝的神情,发现他恍恍惚惚,于是也不敢继续追问,只好安静跟在身边。

  看穆朝始终不抬头,17也跟着把头低下去——

  衣角被什么扯住了。

  很轻,稍微往前就能挣脱的力度,却小小的,定定的,揪紧了一点点布料。

  “想起来一点,”穆朝轻声说:“昨天梦到了。”

  他还是没抬头看17,只是一直紧紧摸着伤口,17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万般欣喜的神色,像被拒绝后又被抚摸的大狗:

  “是么?太好了!那看来留在宫里是有用的,我马上将最新收集来的相册资料整理好给您。”

  “……但似乎,并不是我的记忆。”

  17的脚步猝然顿住。他扭头,满眼愕然:“什么?”

  “梦见的内容,很熟悉,但不太真实……大概不是我的过去。”

  17沉吟不语。半晌,一个诡异的念头浮起来:“您是说……是另一个主人,另一个您的过去?”

  穆朝点点头。

  “我有梦见他十岁左右的片段,”他轻声说:“我在里面,像个旁观者。”

  “……梦见了什么?”

  “饥饿,”穆朝毫不犹豫地说:“还有寒冷。”

  17顿时刹住声音。对于这个世界的穆朝,他只从系统那里得来最基本的资料,虽然大概知道对方处境不堪,却也没办法知道太多细节。那天第一次以实体身份见到顾留钧说出的那番话,不过是从有限资料里真假掺半演出来的,结果却歪打正着,狠狠刮顾留钧一刀。

  他没想到那些半真半假编出来的东西,居然是真的。

  “很难过吗?”17忍不住问。

  “难过?”穆朝愣了愣。他沉思片刻。

  他梦里看见的,是一个寂寞的孩子。那孩子看起来确实很难过,穆朝看着他独自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站在门外,用那种艳羡又落寞的眼神,看着宫殿中央笑得明朗的顾流缨,渴盼一点来自父亲或友人的关注,却只得来更深的厌弃。

  他看见那个孩子瑟缩在寒冷的冬天里,无论是被褥还是冬衣都不够温暖,看着他的日常用度被有意无意地克扣,饿得快昏倒,挣扎着醒来,发现房间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看着他从难过,到不解,到心死。

  可穆朝却不觉得难过。

  “我大概……”他看着17哀伤的眼睛,平静地说:“不怎么难过。”

  “只是觉得,有点愤怒。”

  回到房间,发现有个人在等自己。

  坐在沙发里气势恢弘的是穆渊行。他什么都不做,也天生一股居高临下的迫人气势。可他看见穆朝时无意识前倾了身体,那股压迫感自然而然消散了。

  “回来了?”熟稔地招呼:“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医疗部已经到了,父皇也找到你需要的资料,已经放在书房里,你喜欢就去看。”

  “谢谢。”

  穆朝原本朝书房走去,却在穆渊行灼灼的目光中迟下脚步,停了半晌,还是坐到穆渊行对面。

  穆渊行对此很明显是满意的。前几天,穆朝还对他的存在基本熟视无睹,在他反复的努力下,他失而复得的孩子终于能够稍稍停下,为他留几分钟。

  不枉费他天天搜寻穆朝想要的东西,第一时间来穆朝房间等候。这座别殿如此偏远,耗在路程上每日都要半小时,可穆渊行甘之如饴。

  “还有什么想要的么?”穆渊行唇角甚至带上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柔和下眼神,望着对面沉默的穆朝:“记忆恢复得怎么样?如果进展不佳,是不是搬到这间房间没什么作用?父皇在主宫给你准备的房间离训练场和医疗部都近,不如还是搬过去吧。”

  “……”穆朝迟迟不答。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垂下的头让人看不清神色,只有始终冷冽的气质,让人能辨认出一点情绪。

  穆渊行的心沉了沉。

  “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继续住在这里也好,父皇让医疗部派几个人守在这边,随时都能保证你的身体健康……”

  “陛下。”

  这该死的称呼。穆渊行维持面上神色不变,发出轻微的代表疑问的鼻音。

  “帝都没有我需要的记忆了。”

  穆朝抬起头:“我想回军校。”

  空气一时间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