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网上已经炸开了。

  “那是陛下?陛下为什么会去军校?而且是去慰灵碑!”

  “那里不是皇室的慰灵碑么?只有皇族去世才被允许拍摄的地方…”

  “皇室,至少本族应该只有陛下一个人了。陛下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而且还是在公开展览这天,如果是其他日子,我们根本不可能看到。”

  穆朝身边也有人在低声交谈。他看见下方有些人不停走动,有人在用终端与谁联系,又有设备被架起来,似乎是已经得到了转播许可。

  而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他只是,死死地看着礼堂中心巨大的屏幕,那里面,站着他的父皇。

  在这个世界,从未承认过他的父亲。

  手忽然被人握了起来,穆朝恍惚,转头看去,看到夏恩担忧的脸。

  他凑近穆朝,低声说:“你有没有关系?我们要不要现在走?”

  虽然出了这么档事,但观礼的军校学生都仍然坐在座位上,就显得突然跑过来的夏恩格外奇怪。不少人已经投来了困惑的视线,但穆朝若无所觉。

  他看着夏恩真切担心的眼神,颤抖的手终于能平静下来。

  “……没事,”他摇摇头:“不需要,现在走太显眼了。”

  夏恩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穆朝说的是对的。他重重呼了口气,抓紧了穆朝的手。

  “那我陪着你,”他说:“如果你难受,马上告诉我。”

  “——诸位。”

  穆朝的视线颤了颤。

  一道声音,直击灵魂。好像有冰,从身体最深处往上蔓延,不将他撕裂不罢休。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屏幕,皇帝站在那里,沉默,高傲,冰冷,只有肩背笔挺。他已经掌权几十年了,站在那里的模样不似平时锋芒毕露,如同剑鞘收起剑锋,只有眉眼的余梢,流露出些许沉光。

  “我站在这里,是要宣布一件事。”他说:“关于帝国第二十任继承人,穆朝。”

  “今日,”穆渊行顿了顿:“我来,宣布他的死讯。”

  所有嘈杂声都消失了。刹那间,偌大的军校内,落针可闻。

  只有穆渊行的声音,安静地,平静地,响彻帝国每一个角落。

  除了穆朝。

  他什么都没听进去,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看着穆渊行张合的嘴唇,仿佛灵魂被抽走,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空壳。

  隐约间似乎有人在精神海里焦急地喊他,手也被人紧紧握住了,但穆朝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穆渊行胸前那一朵灿白的鸢尾花。

  而那朵花被取了下来,皇帝将它拿在手里。他转身,俯下,低头,垂首,半跪在地。

  然后,很轻,很轻地。他将那朵花放在一座碑前。

  一座空白的慰灵碑前。

  灵魂好像,在一瞬间碎裂了。如同垂落下去的花瓣,被埋葬进那块白碑中。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脑海里传来尖锐的警报声:

  “主人!”

  穆朝剧烈地喘了口气。他忍不住呛咳起来,但周围没人看他。所有人都沉浸在剧烈的震撼之中。

  穆朝?

  这是谁?继承人?皇子?

  这里坐着的学生大多二十上下,没几个人记得当初轰动全国的战役。但所有略年长的成年人脸色都微微变了——显然他们都记了起来。

  十八年前,那一场明明大获全胜却无人敢提起的战役。

  战火硝烟中睁开的金色眼睛,被默认为帝国的耻辱的那双眼睛。

  直到十八年后的今天,他的名字才被人知晓。而第一次公布于众,却是在宣告死亡消息的这一天。

  可怜?怎么能怜悯一个怪物。可此时记起来的人,都只能感到心情复杂:

  ——原来,那孩子,是叫做穆朝啊。尊贵的姓氏,朝阳的名字,明明是充满了祝福的名姓……

  却过着诅咒般的人生。

  不同于周围人的震惊与小声交谈,穆朝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想:

  皇帝在说什么?

  脑子里,不断不断传来嗡嗡声,眼前浮现出一圈一圈的幻影。他有点想把自己蜷起来,想动动指尖,却麻木地连感知都感知不到。

  “你可曾记得,我承认过你一次?”

  皇帝曾经,是这么说的。他这么说过的。

  现在,他却说:“继承人”。

  血腥味从喉咙深处蔓延上来,穆朝感觉自己被冻住了。在这阳光之下,这晴天朗日之下——他被硬生生冻住了。舌尖,脖颈,指尖,眼神,小臂,大腿,极寒蔓延,从身体内部传来剧痛,神经都要剥下来一般。

  他动弹不得。

  只有一滴泪水。

  一滴无色无声的眼泪,缓缓地从眼眶里滑出来。夏恩一直看着他,也是唯二两人发现的——另一个是在精神海里焦急乱跳的17。

  夏恩看着他,无措又张皇,却莫名想:

  这不是感动的泪水。是痛苦的,麻木的,崩溃的,不堪一击的。

  这是灵魂被焚烧的,一种不能叫,不能喊,不能说,不能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落下的悲哀。

  耳边,是别人压低却仍然清晰的声音:

  那不是敌人的实验产物么?怎么会是皇子?

  而且居然现在才死!还以为至少十几年前就不在了……

  那明明活着,为什么等死了才宣布?

  既然都死了,也没必要宣布了吧……更何况要让那种怪物来当继承人。

  算了,死都死了,现在就当是陛下的任性。死人又不可能复活!

  窃窃私语愈发响烈,夏恩一个个瞪过去却发现人数太多根本瞪不过来,只能再次望向穆朝,只看到他的侧脸。此时这张伪装过的脸上的泪痕已经看不清了,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只看到穆朝毫无起伏的眼神。

  ……可夏恩知道。他知道,凭穆朝的听力,他肯定能听清全部,无论多细小,多远,他都能听见。

  但如果可以,夏恩是多么希望,多么盼望——穆朝一句都不要听见。

  他心如刀绞,只能愈发用力地握紧穆朝的手,听见身边人说“没事”。

  穆朝想,他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他早早就决定放弃了,无论是顾留钧,还是穆渊行,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只是陌生人。

  只是坐在这里,耳边听见皇帝那句“死”时,还是有些微微的茫然。

  ——或许这才是对的。

  他早就在前世,知道父皇再也回不来的瞬间,小顾在他眼前断下呼吸的瞬间,就已经死了。

  在这里举办的,就是他的葬礼。

  真好。他还能有人祭奠,而不是无声无息地在战场上死去。

  “主人,”17小心翼翼地说:“您需要我帮您么?我可以用精神力裹住您的耳朵,这样您就听不清了。”

  穆朝摇摇头。他努力想扯起嘴角对17笑一笑,却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没事。我没事的。”他重复一次又一次:“……不用担心我。”

  转播还在继续,大屏幕上,尊贵的皇帝终于转过身来,直面镜头。那双如火如焰的眼睛,哪怕隔着屏幕,也让人不敢直视。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像熄灭了本来永远都不会灭的圣火。脸上的肌肉,微不可查的,但确实存在的,轻轻抽搐了一瞬。

  “我,”所有人都听见皇帝如此说:“未能尽到对他的任何责任。为此,我感到十分抱歉。”

  无声的哗然。

  好像这一个瞬间,被供奉的神像身上,碎了一道血色的裂缝。如此纯粹的,神性的冷漠,如此高高在上的傲慢,却透露一丝人类的痛苦。

  ——是谁打碎了神明?将他拽下,坠落人间?

  那个穆朝……那个怪物,是谁?

  所有在观看这场直播的人恐怕都倒吸一口凉气,混乱,震惊,不可置信。

  甚至有人痛心疾首:那是敌人啊!一个不明来历的小怪物,不杀他是仁慈,立为继承人是逾矩,若是还要为他感到抱歉,那是何等的失态!

  任无知幼儿来,都知道穆渊行这一举多不恰当,多不应当。但屏幕中那张脸没有任何要改口的迹象,镜头放大,再放大,都看不到一点说谎的痕迹。

  也是因此,穆朝才真真正正,看清了穆渊行的脸。

  寥落的,瘦削的,清癯的。固执的,冷酷的,落寞的。

  痛苦的。

  有什么东西,重重捶了穆朝一下。即使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与他的家人不同,这一刻,他还是感到自己被剜了心。比小顾在他面前哀求那一次,还要更加、更加,无法呼吸。

  因为那是穆渊行,是皇帝。

  是他的父皇。

  你怎么能感到痛苦?你是帝国的掌控者,你本该高贵,傲慢,无情——你绝不会感到痛苦。

  但他就是露出了那样的神情。那样不可否认的痛苦。

  他在为穆朝,感到心痛。

  穆朝意识到这点时,并不想哭,眼眶也没有湿,一片干涸,是荒芜的平野,是枯萎的森林,是火烧过他的神经,没办法再挤出一丁点眼泪。

  只留下烧掠的瘢痕,无论多难平的爱恨,都只剩下一把空荡荡的余烬。

  也就是这样,他才知道:

  原来真正的崩溃,是哭不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写到文案了……!